勒勃勃细细言说,旁若无人。只是依旧自然动用了传音入密之法。
说起来,他勒勃勃也算是个励志之人了。
孤追一族的血脉禀赋略微与别家妖族不同。
于绝大多数妖族而论,天赋血脉资质如何,至多待族人成长至根骨完全,便能稳固下来。评判高下,自然不难。但是于孤追一族而言,血脉资质如何,单单到了成年时却尚未完全定准,其后尚有变数。抑且此中并非完全由天数而定,每一人的心性感悟、人生履历,后天习性之所染,也都制约着天赋兑现与否。
这便是孤追一族好戏人间而醉红尘的奥秘之一。
故同一辈中,孤追一族的嫡传却并非是立下名号便再不动摇的;每隔十载便有一比,视族裔后进成长程度,名次高下自有调整。每逢十年,皆是其族中的一场大戏。
不过,最近数百载,孤追一族的真传进退,却变得稍稍冷清起来。
因为本代年轻一辈的第一嫡传勒陌陌,号称是本族五千年一出的人物,将来成就妖王,水到渠成。此人和同时代的一时之选、百年之才相较,何啻于鹤立鸡群,高下悬殊。只要第一名稳如泰山,其后名次如何上下浮动,便不那么惹眼了。
勒勃勃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
在金丹境时,他只是本族之中百名内传族裔中的第八十七位,连第一等的嫡传弟子也算不上;
到了将将结婴之时,勒勃勃已经冲到了仅此于嫡传弟子之下的第十三位、内传弟子之首;
结婴之后短短三十载,三度大比,他的名次一步一个脚印稳步上升。到了第四个十年,已经成功冲击至第二的位置。
其后的百余载,他一直不曾放弃对于第一嫡传勒陌陌的挑战。
族中前辈妖王,皆曾赞誉他勤勉奋发,堪为族中后辈的榜样。但是话里话外,勒陌陌看得出来:在这些前辈眼中,止步于第二便是自己的极限了,勒陌陌的天资底蕴,断然是他难以追及的。
但勒勃勃偏不信这个邪,兀自勉力追赶;双方差距,亦奇迹般的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拉近。
起初勒勃勃刚刚夺取第二之时,与勒陌陌交手,无论打快打慢,其至多坚持十个呼吸时间,便要为勒陌陌所败。但是随着他愈挫愈勇,功行精益求精,到了二十年前,他已能在勒陌陌手中,坚持半个时辰。
勒勃勃亦能感受到,勒陌陌对于他的态度,从最初的云淡风轻,视若无人,到渐渐重视,每一次交手都凝神以待。
但奇怪的是,二三载之前勒勃勃再一次向勒陌陌挑战时,勒陌陌又重新回到了最初淡泊写意的态度,似乎于胜负全然无所介怀。
勒勃勃本以为对方功行又有大进,心中尚有几分忐忑。孰知真打起来,这一战空前激烈,足足斗了半个时辰,勒勃勃方才小输了一招。
此战虽败,勒勃勃却是精神士气大振,双方差距已经缩小到一个极为微小的层次,他从中进一步看到了战胜勒陌陌的可能。当即立下豪言壮语,下一个十年,便是榜首易位之时。
岂知勒陌陌却道:‘胜又如何?败又如何?我早已看破此中执念了。’
勒勃勃自然冷笑回应道:‘当初你意气风发之时,怎不见如此说话?现在我追赶上来,你在诉诸寂寞虚无,岂不是自欺欺人?’
勒陌陌答道:‘休说你尚未能够胜我;便是赶上了我,又能如何呢?天底下同为元婴境的人道修士,道行至高明者,如你我之修为,竭尽全力也抵挡不住一招。’
此言勒勃勃如何肯信?他一身苦练,功行猛进至今,自信力蕴养得异常充分。就算是说妖族至尊的真龙、凤凰嫡传族裔亲临,他也不信其能够一招击败自己。更何况是人道修士,在天玄境之前天然要逊色于妖族一筹?
勒勃勃自是出言反驳,疑勒陌陌是虚词恐吓,动摇自己心志。
勒陌陌却道:‘此事本人十年前亲身领教,岂有虚妄?说起来勃勃贤弟作为本门第二嫡传,其实也是有机会亲自一观的。只是那时你自远游,未返族中,错过了这一机缘。如今在紫薇大世界中、道风昌盛之地,这一震动古今的盛事早已传开了。也就是在此间人妖杂处的僻地,消息闭塞,方才未闻其名。抑且如此人物,非是一个;有此等修为者,至少有四人。’
然后勒陌陌便将圣教、隐宗之争的故事,说与他听。
勒勃勃闻之,惊觉数百载苦功不过是井蛙之争而已,顿时心灰若死。数载以来,渐渐颓唐。
原来那勒陌陌,亦是当初诸峰之下,通过“真宏二象仪”领略归无咎等人风采的千万人之一。
他一席话说到这里,粗衣女子听得入神,微笑道:“敢问是哪四人?”
勒勃勃想了一想,言道:“归无咎……阮文琴……据说又改名称秦梦霖……御孤乘……还有一位未能详其姓名出身。”
粗布白衣女子眸中闪过一丝光亮。
她低头想了一想,遂微笑道:“你全力向我出手。”
勒勃勃神智十分清醒。且方才一直是他自己在述说,这粗衣女子并未回上两句话。但就是这几乎单向的“交流”,便无形之中让勒勃勃对来人十分信服。
她要全力出手,那他便全力出手。
左臂一张,五指间三色光华流转,混凝厚重与锋锐毕露两种相反的气象同时出现,却又结合得异常和谐;宛若剑锤一体,中宫直进,直扑粗衣女子的胸腹要害!
这一击的法力之盛,可并非习武之人的拳脚;若全然绽放,这粗衣女子能够抵挡与否尚未可知;但这清风客栈显然是一片残骸也别想剩下。
只是同一时间,一道壁画一般的光影莫名浮现,以勒勃勃为圆心,将一切法力波动约束在这方寸之地。
然后……
勒勃勃惊异的发现,和先前的随手一抓完全相同,如今自己使出得意绝学“青牙墨骨印”,亦完完全全击在空处。
饶是他瞪大了眼睛细看,也察觉不出对方有任何动用法力的光影气机之残留,全然如同邪术一般,将自己的一击之力化去了。
一息之后,勒勃勃终于感受到了不同。
身前忽有一道异力,无中生有;自己的全力一击,毫无征兆的突然返施己身。
这种感觉,令勒勃勃既熟悉又陌生。虽然论法力之规模,似乎较自己原先施展之力略逊一筹;但是这反身一击似乎经过巧妙的变化与重组,已不完全是当初的“青牙墨骨印”神通。
而是——更进一步。
待他匆忙间再运力抵挡,勉强将来力再度抵消时,勒勃勃左膝毫无征兆一跳,磕在桌沿上,两个酒坛由此滚落下去,“啪”地摔碎。
很显然,这个最后的结果是可控的,抑或说是粗衣女子宣明胜负的一个小手段。若她愿意,早可在一式之间重创了勒勃勃。
粗衣女子低语道:“金丹境一点之兆,元婴境得其九分。只是行百里者半九十,前路漫漫兮,追索何及?”
她一直并未展露气机,勒勃勃也不曾留心。
此时闻她出言,定睛一望,果然一道祥和润泽的气机显露出来:这是一位元婴境的人修!
勒勃勃这才省悟——
要他全力出手,实际上是为他亲自验证,他所说的故事!
勒勃勃难以置信的道:“你就是……族兄所说的那位秦梦霖?”
粗衣女子摇首道:“我名魏清绮。”
以缥缈宗宗主东方晚晴道行之精湛,对于自己合道得法时辰的感悟,自然不会出现偏差。的确,须得二十余年之后,九宗才会出现下一位道境大能。
但是道境之中玄妙,与先前之下境界的修行大不相同,唯有亲临才知分寸。越过关门,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其后三十余年时间,皆是用来感悟调和天地人三足鼎立的和谐统一,功在虚处。以法力而论,自破境一瞬,便是天尊境界的修为。
东方晚晴感悟到这一点之后,当机立断,使得魏清绮携《正反图》入本土世界的时间,大为提前。
见勒勃勃愈发失魂落魄,魏清绮摇头道:“你不若勒陌陌远矣。虽然眼下你与他距离拉近,但是长久来看,你的潜力资质,依旧无法与他相提并论;或许——你原本可以威胁到他,但是近年来偏离了正道,于是与这种可能性渐行渐远。”
勒勃勃一愕,显然不服。道:“道友虽然道行再高明,几乎不亚于那几位传说中的人物。但是你又并未见过我族兄,如何能知道我与他高下如何?莫非你是道尊、妖祖降世,能掐会算不成?”
魏清绮微笑道:“如你所言。你孤追一族的成长潜力,与成年之后心性感悟、人生履历大有关系。你那族兄亲眼得见打破知见壁障之人物,尚能借花献佛,巧用心计;而你果然入彀,一蹶不振。岂不是你与你那族兄之间,还有莫大差距?”壹趣妏敩
勒勃勃连连摇头道:“非也。我也曾如此想过,我那族兄是搬出故事,意在击破我之心志;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魏清绮道:“何以见得?”
勒勃勃道;“其一,他对我言道,此事之真伪,可以待族中妖王露面时亲去求证;其二,他曾当我之面宣以道心誓,申明己志。”
魏清绮摇头道:“尔之心结,非经人深刻算计,何至于此?你且说说,你族兄的道心誓言,是如何说法?”
勒勃勃认真道:“所宣誓言有二;其一,所言之事皆是亲身所历,无一丝虚假;其二,他经此一事之后,已然放开胜负之念。无论是谁夺取第一嫡传之位,皆于他无所萦怀。”
魏清绮笑道:“这便是了。他又并未立誓,他如此行事的用意,绝无破你心房之意。此誓于他何碍?再者说,他是第一嫡传,你位居其下。他又何必对你立下什么誓言,态度卑下如此?”
这后一句话的道理,委实点醒了勒勃勃几分。
但勒勃勃依旧觉得有些迷茫,疑惑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不同么?既已立誓‘放开胜负之念,无论谁夺取首席皆无所萦怀’,那就不等同于没有刻意算计我的意思?若是刻意算计于我,岂不是于胜负依旧并未放下,又如何能逃过道心誓言的约束?”
魏清绮道:“当然不是。他当然可以真的放下胜负之念,又真的是在算计与你。”
勒勃勃似懂非懂,再要细想,只觉头脑昏昏沉沉,有些炸裂。
魏清绮掌心清气一隐,在勒勃勃头顶轻轻抚摸,低声道:“说放何曾放?云空未必空。随缘施化,不落名相。以无为之心,行有为之事。你可以并不期望来年花开时的盛景;但也并不妨碍你在年前洒下一片种子。”
勒勃勃闭上双目,抱着头颅伏在桌上。
魏清绮静静等候,也不打扰。
一刻钟后,勒勃勃猛然抬头,双目精芒四射,面上困惑之意尽数不见,反而露出会心微笑,似乎心识感悟,剖破迷雾得见青天,借此攀援至前所未有的新境界。
再一提振法力,勒勃勃更是又惊又喜。由于心境履历上又有奇缘,他明显感到自家身躯之中本来被遮蔽的潜力,忽然彰显开来,提升甚大!
孤追一族的特征,先天潜力随后天心识成长而进益,本就极为罕见。考诸往事,这种进步譬如一人身量体重的成长,总是缓慢显现的;如勒勃勃这般,因为一朝顿悟,资质显著提升者,只在族中传说旧闻之中出现,从未有人见过实例。
假以时日,击败勒陌陌已不在话下;但勒勃勃只觉自己心胸顿时开阔,竟真的不再以夺取第一嫡传为念。他反而心生感慨:难得勒陌陌早他一步炼得心意明达,但是他却道为术用,用在这等小处,为他勒勃勃所不取!sxynkj.ċöm
我的通透,与勒陌陌的通透不同,当堂堂正正,向道而行!
勒勃勃的目光重又凝聚在魏清绮身上,变得极为虔诚崇敬。
他蓦然离席跪下,磕了四个响头,道:“我孤追一族的祖例,本师只有一位,只得是本族前辈;但业师却可有数人,不拘出身来历。恕小子冒昧,请拜魏师为勃勃第四位业师。”
魏清绮微微一笑,唇中只吐出一个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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