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浮飏,涉目成赏。新亭之上,客已近半。
十八连廊连成一圆,坐落在旌柯云萝湖、掩月披星殿西南千三百余里处。每一处连廊之间,都有一座宽阔高台,金阶玉柱高低错落,四面水波烘托出雾色菲菲,果然是凭栏佳处。
其中东北角上,一处青石楼阁明显较其余十七台宽大数倍,正是这一处楼阁之正殿。玉台之中,隐隐约约有十余人影随意走动,更有两两之间、小声交谈。
赏秋会之宴,华氏本为地主,自然要先行一步来此张罗。此外神氏、风氏有别院距此极近,不便落于人后,因此都早早的赶到了。
广阔楼台列分三重。第一重较第二重高出三尺;第二重较第三重又高出三尺。只是目前言笑晏晏的许多金丹修士,不分宾主,俱位列第二重之上。
这一重宽背玉榻,屏风画扇,长案连成两道。温酒醉香,其嗅熏然。奢华风流,不让上宗之宴。
第三重之中多是灵形境、真气境的弟子后辈,一人只得一座三尺窄席,疏疏落落纷洒四处。有少数人时不时往二重台上观望一眼,拟其语笑纵怀之态,摹其风采疏宕之神采。
灵形与金丹看似只一步之遥,但只因眼前这些“金丹修士”多半是知止以后的二重境修士,是以双方位分差距其实甚为遥远。
至于第一重高台上并无一人,半金半玉的高背大椅一共十二座,空空荡荡,悬而未决,如点睛之笔般昭示着今日的主题。
一个清亮有力的声音响盈四表:“华氏向来为宗脉六族之首。宗家十二子,想必华氏至少要占了三人……以上。”
这“以上”两个字,却明显是停顿了几息,后来补充上来的。
出语的是一位白面短须的青年修士,手持折扇,相貌也只是平凡,但看他功行,在金丹四重境中也非弱者。他身后又斜斜坐着一人,青袍澜衫,手持宝珠玉带,双目微眯,意散神驰。
前面说话的这人正是风氏一族这一辈的头面人物,风君笑。
他出言本是恭维一番华氏。但一语既出,族弟风君熔立刻轻轻碰了他一下。
同一时间,华氏诸子中华思明立刻重重“哼”了一声。
风君笑眼光略过面前。
华思南气度洒落习练,华思川凝徐沉静。“华思颜”一副不以为意的旷荡之态,“华思明”却面皮发紧,颇显几分阴沉。
至于金丹三重境界的华思迁,唇红齿白,双目灵动,却对他报以善意的一笑。
风君笑心中苦笑一声,如他风氏一族,若正大光明的以实力论高下,恐怕十二席中登上一人也难。是以他所言“华氏至少要占了三人”本是诚心诚意的恭维;但显然华氏五子人人都是有心夺取一个名额的,自己此言在对方听来就不那么舒服了。
华思南姑且不论,在其余四子耳中,自己等若诅咒其必有二人落选。
见气氛微妙,华思南淡然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眼前兴衰本不足道。在华某看来,风兄却是风氏一族中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虽无同侪以为羽翼,但荫蔽后人、照拂新芽的重担,多半却在风兄身上。望你我共勉之。”
风君笑连声道:“不敢”。面上却不自觉的浮出钦佩之色。
华思南乍一看去仪表并不如何出色,但清淡抚然,自有气度。作为华氏着力培养的生力军,极有可能是下一代家主之人选,功法神通冠绝同族自不待言,其人情练达、优游涵泳,也是必不可少的功课。
譬如他对风君笑这一番宽释应答,便极坦诚,极用心得体。须知华氏为六族之首,而风氏却在六族中敬陪末座,风君笑和华氏诸子相比也算不得出色。若是一味虚言吹捧他功行超迈,那便名不副实,反而显得虚伪,更教来人坐如针毡。若是个疑心的,不免猜忌有讥刺之嫌。
但华思南许之以承前启后、中兴族门之劝勉,却是对风君笑最高的期许了。
归无咎所扮演的“华思颜”却一直旁若无人,隔上三五片刻便取一杯茶酒来吃。除此之外目视天外,虽未摆下脸来,但正告旁人,敬而远之之意明矣。
华思川、神清竺堂兄弟倒似是久未相逢,一时间谈兴正浓。这二人一着黑衣,一着白袍,相间得宜。
过了一刻,空中千万明霞闪动,和星月润芒交相辉映,衬出七八道遁光落在台中。人影尚未分明,侍立台外的童儿已然开口通报,是言氏言玄石、言玄玉、言玄沙领着几位言氏族人到了。
华思南连忙长笑一声,上前打过照面,笑道:“六族之中,言氏平素与其余五族走动最少。想必今日来此一晤,能够教华某见到言氏诸俊杰超迈拔群之风。”
华思南应对招呼甚为殷勤,一路长伴入席。言玄沙面带微笑,和华思南客套闲聊;言玄石却无悲无喜,点了点头,略微应答几句,之后径自寻一处座席坐了。
唯有言玄沙跃跃欲试,于众人之中寻出华思迁,双眸中迸发出战意。这两位都是金丹三重境修为,那仅有的一二个新秀名额,华思迁正是其最大对手之一。
华思南心中颇有几分惊讶。他虽然气度超迈,常人一见其面便生如沐春风之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手腕差了。譬如方才,他就使了一个小小手段。
他和言氏诸人的交接殷勤热络已极,任谁也丝毫挑不出错处来。但话里话外,却只将言玄石、言玄玉、言玄沙三人并称,不偏不倚。如果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言玄石在这一辈中功行卓越,向来是和他齐名的。按照常理而言,华思南应当和他有几句单独沟通。壹趣妏敩
华思南刻意不如此做,就是为了看看言玄石的反应。但言玄石却仿佛名利之心尽熄一般,面色无悲无喜,落落寡合的坐在一旁。
华思南心中纳罕,他事先得到消息,据说此次言玄石摩拳擦掌要和自己分个高下,至少夺取十二子中榜眼之位。但看今日情形,似乎又有几分不像。
言玄石落座未久,一道炽烈如火的气息破空而入。此次竟未等得及执事童子通报姓名,但见两道遁光如铁定般扎在廊上,却并未发出丝毫声响。随后似穿花落叶,电光飞渡。几道影子已站立在二重高台之上,粗粗寻了几处座位座下。
这几道身影看似眼花缭乱,其实有先后之分。最先入室内的乃是两人,此时正坐在归无咎不远处,身着紫火道衣。看二人气质,冷肃之中自然流露出自信的神采,似乎今日十二子名额,必是其囊中之物。
这二人,正是原氏双雄原集平、原集峰兄弟。这兄弟二人的功行,确也当得起这份自信。二人特立独行惯了,只朝着华思南微微一点头,便算是打过招呼。
和华氏、言氏兄弟不同,这二人不但是一母所出,更是一胎所生。嫡亲兄弟能够一同修炼到这等地步,也是一桩佳话。
至于比原集平、原集峰兄弟慢了半拍的那人,却是其同族旁支兄弟原集成;此人倒是个讲究长袖功夫的,朝着华思南、言玄石等人言语几句。
又过了一刻钟,空中六禽引着銮驾飞到近前,这飞舟形制五族无不熟稔,正是最后一家艾氏的飞车法宝。
几道遁光下来,当头两人相貌清俊,笑容可掬,不断招呼左右,缓步上前。
这时华思明突然冷笑一声:“好大的架子和排场。就算你是六族第一,难道就非得压轴出场不成?唯恐旁人不知道你艾无悲的位分?”
原来艾氏当头两人,正是这一辈中艾氏排名二三的弟子艾无伤、艾无波。号称六族这一辈第一天才的艾无悲,却并不在其列。华思明以己度人,自然以为是艾无悲托大,不愿落了风头。
“思明贤弟说的是艾某么?”
一道突兀之极的声音自华思明身后响起。台上所有人都猛然抬头,却见华思明背后的空席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人。
这人眉清目秀,看不出丝毫锐气,若说身无灵根,只是凡民富家公子,恐怕也无人不信。但在场之人脸色都凝肃起来,好几位原本落拓不羁、斜卧榻上的氏族弟子,都情不自禁地端正了坐姿。
三重台上那许多灵形弟子,登时十之五六都双目火热,簇拥着脑袋观望过来,显然是以一睹尊容为大幸事。
除了这一代的领袖人物,艾无悲,更有何人。
华思南看似平静如止水的双眸中亦暗暗升腾出一点火光,和艾无悲对视了片刻。但这光芒一闪而逝,只听华思南拊掌道:“众位宾客既至,俱请安坐,共赏盛会。”
艾无悲缓缓站立起来,摇头道:“不必了。艾某尚有几件琐事在身,不便久留。定下了名位,各自散去便罢。”
他一边说,一边缓缓上前,信步踏上第一重高台,往首席之位坐了。
各人相顾狐疑,有的神色暧昧,有的低头沉思,更多的却是无可无不可。
话说回来,这处“千鉴亭台”实是一处盛景。十八道连廊圈成湖面,而每一处庭阁之顶,俱有一枚明珠。到了月上中天之时,这檐上明珠将水面切割成一千道如井之镜,各照一月,千月同聚于一湖。
随后最中间那明月之影逐步壮大,吞噬其余一道道月影,其形也愈发逼真剔透。到了其余九百九九道月影尽数被吞时,这湖中之月,几乎喧宾夺主,较之天上明月愈见其真,愈见其明。
可是这“赏秋会”正会,竟因艾无悲一语而舍。
通常这等排名先后之争,都是末位先试。但此时艾无悲往首席上一座,场中登时一片沉寂,并未有一人敢于质疑。
终于,华思南低声道:“还请艾兄亮一亮底,也好使诸位心服。”
华思南此语一出,神清竺、风君笑、甚至本族华思川等人无不惊诧,不约而同地侧目而视。
这华思南,竟然有挑战艾无悲六族魁首的心思。虽然可能只是一点试探,但这也充分说明了他对自己实力的自信!
星月门这等比试自有其潜规则的。
在不考虑功力高下的情况下,星月门同辈修士并不需要真正交手,亦可通过显著的层次之分辨别高下。唯有处于同一层次之内的修士,才考虑以实战胜负论之。
譬如至高神通“空蕴念剑”,修行到每一境得剑多寡,便是最显而易见的区分。但修炼“空蕴念剑”的毕竟是少数,这一辈仅艾无悲、华思南二人而已。
若是并未修得“空蕴念剑”,除了极少数如沈林心、言玄石修习旁门之法的,和楚飞扬这般意图兼通形下六道的,其余诸修,均是在“上流回风”等四道神通之中打转,其中之高下,又分为三等。
最高一等名曰“博通相融”,将四大神通中、两两之间的变化尽数打通勾连,成就四相归一之奥。如王木霸、原集峰、原集平,都是走的这一条路。
次一等名曰“万取一收”,专研两道神通之间的相生之变,将之研究透彻,到了正反相合、无微不至的地步,届时挂一而漏万,无碍一式破万法。在场之人中,包括以前华思颜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是走的这一条路。
要说前两等其实相差不远,但这第三等就逊色得多了。此辈才力之博不足以通六法,心性之真不足以明一术。虽然驳杂兼修四大神通之二、之三、之四,但是于其中生克变化却夹生的很,未能节节贯穿。
此时厅中随从之人也有几位四重境修士,但无人认为此辈能够夺得名额,便是由于其走上了第三等法门,潜力战力均自不足的缘故。
华思南所言“亮一亮底”,并非直接向艾无悲挑战,而是要他展露一番自家神通进境。若是双方高下有别,那不需再比;但若是处于同一层次,自然另有下文。
艾无悲低头思索了一阵,低声道:“可。”
话音未落,但见他左手五指猛然一张,一缕摄骨寒意流转不休,艾无悲头顶处蓦然生出一,二,三,四,五,六,七……
八!
八柄莹莹小剑,各依其中轴转动不休。
尽管那第八枚法剑只半个指头大小,大小不若其余七剑五分之一。但台上诸修,却尽数瞪大双目,陷入诡异的沉寂。
华思南失神片刻即清醒过来,强忍住喉头苦涩,勉强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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