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一百六十五章

  建业城。

  皇宫思政殿中,皇帝穆桢放下雍州发来的讣告,这段时日以来总是紧皱的眉头总算是舒展了一瞬。

  自新年以来,先是交州风灾、随后又是湘州水灾,皇帝穆桢忙得焦头烂额,又忧心民生。

  一条生命走向死亡,总是叫人感慨的。

  可死的是英王周鼎,却叫皇帝穆桢松了口气。

  英王周鼎原本是世宗留下来的儿子中,最年长的一位。所以周氏旧臣隐隐有拱卫在他身边之势。

  如今英王周鼎一死,他底下那个世子周泰年纪既轻、又能力不济,更是不足为惧。

  众臣催逼立储之事,大约可以休上三五个月,叫她静下来仔细想想。

  “英王薨。”皇帝穆桢将那一页讣告递给李思清,淡声道:“叫礼部依照从前的规矩安排。”又道:“在济慈寺给他点一盏安魂灯。”

  李思清略有些讶然,接了那讣告,低头看时,却见写的是王者之疾、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皇帝穆桢又看底下的奏报,写的却是英王世子妃诞下一名男孩,乃是府中第二个孩子。

  英王世子妃,出身柳氏,她的父亲柳猛却已经被穆明珠下令杀了。

  皇帝穆桢看过的瞬间,背后那些复杂的关系一同游走在她脑海中,她退开那一页奏报,也是交给了李思清,淡声道:“转给礼部,起个康健的名字。”

  “是。”

  年前朝中有些隐秘的声音,关于立储一事。

  皇帝穆桢耳目众多,也有所听闻。

  据说是要上奏,请她从众皇孙中,选那等聪明伶俐、又年幼康健的,接到皇宫中来养着。

  从小养大的孩子,也就跟自己所出的差不多。

  群臣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计较,一来是因为皇帝穆桢所出的亲生儿子,最有能力的长子已经病故,次之的二子周瞻被废之后也死去,只剩下一个最小的儿子周眈,却整日关起门来在书房中,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做皇帝的样子若是皇帝也这样关起门来只管自己看书,那大臣们要如何是从?国家大事要怎样运转?可如果还政于周,给到世宗剩下的四个儿子身上,那么当今皇帝穆桢又岂能甘愿?更何况亲生的母子,都有周瞻那样血淋淋的例子在前面,一旦面对皇位,野心之下,还讲什么骨肉亲情?亲生的母子尚且如何,更何况若是引了世宗旁的儿子入朝?为了避免那等母未老、子已壮的局面出现,群臣这才“体贴”地想出了抱养皇孙的主意。

  哪怕是对于皇帝穆桢而言,这也是到了无可奈何之时,不得不采取的缓兵之计。

  年前皇帝穆桢探出动向之后,不等群臣写好联名奏折,先就立时安排了侍郎上奏提起立储之事,借着申饬惩罚那侍郎,总算是按住了这股跃跃欲试的立储之风。

  可是这样的办法,能用一次,却不能一直用。

  她早晚有一日,是要面对立储这事儿的。

  皇帝穆桢回过神来,把代表繁杂公务的奏折暂且推开,看向李思清,问道:“密信何在?”

  这种时候,她喜欢看那些从全国各地写来的密信,每一个地方的风土人情、百姓生活,就像是她飞起在空中,时不时落下俯瞰当地的民情。

  李思清捧了三只密匣来。

  皇帝穆桢一抬眸,见了其中那只黑漆木、锁上蹲着小金狮子的密匣,知道这是黑刀卫都督齐云发来的,倒是微微一愣。

  自从齐云被派往雍州之后,已经许久不曾来信。

  这也是齐云的行事风格,做的差事若是没有成效,是不会写信文过饰非的,一旦有密信发来,必然是有了进展。

  当初她派齐云出去,可是要查穆明珠与那梁国小皇子拓跋长日流言的。

  皇帝穆桢一扬眉,来了兴致,先就打开了齐云写来的密信。

  密信中,齐云按照穆明珠所吩咐的,说在雍州查到了重要的线索,需要往梁国去查证据,未有确凿的证据之前,不敢妄言,并请皇帝留意身边人,注意宿卫,以策万全。

  齐云的密信,就像他的人一样,言语不多,简明扼要。

  皇帝穆桢捏着那薄薄一夜密信,心中却起伏不停。

  那封黄老将军派齐云送来的密信,再次涌上她的心头。

  这三个多月来,皇帝穆桢在建业城中不是没有查过,只是一直没有证据。如今齐云明明是在雍州查穆明珠流言之事,可是写来的密信,竟隐隐与黄老将军那封密信的内容相合。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处,在大周内部的高层有人通敌。

  可是那人是谁?

  这个问题一日没有破解,皇帝穆桢便一日寝食难安。

  皇帝穆桢一直到回到寝殿之中,仍是面露忧色。

  侍君杨虎看在眼里,扯了一下正在抚琴的侄子杨雪、要他停了琴音,凑到皇帝身边去,柔声道:“陛下今日怎么悒悒不乐?”便要哄她高兴,道:“舞坊那位回雪大家,又排了新曲目舞蹈出来,陛下可要一观?”

  皇帝穆桢年富力强的时候,做事情其实很急切,若是心中的事情没有解决,是断然不会有享乐之心的。可是她现下年纪稍微上来了,有时候疲惫倦怠了,也会头痛难受,因此不管是医官劝说,还是她自身,也都留意起了养生之道。因医官说她忧思太重,恐怕有妨寿数这其实是很大胆的说法,若不是常年给她看诊的医官,也不敢如此直言相告。皇帝穆桢也有意转换心情,虽然比起歌舞来,还是悬心于大周内部的间谍、交州的风灾与湘州的水灾,可是间谍还未查出来、风灾与水灾的救助已经安排下去、新的消息也不是她急就能急来的所以倒不妨看一看歌舞,转换心情。

  杨雪此时也缓步走上前来,少年一身雪肤、发如绿云,跪坐于皇帝身侧,处处可怜。

  皇帝穆桢看一眼杨虎与杨雪的情态,便知他们打的什么主意,然而她心中国事沉重、今夜无心风月,因此道:“派人往宝华大长公主府上去,接宝华大长公主来同赏歌舞。”

  杨雪到底年轻,闻言面上微微一僵,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大伯杨虎。

  杨虎陪伴在皇帝身边十年,对这些已经很熟稔了,原本要往皇帝身上贴的动作便停了下来,轻轻一笑,坐在了皇帝下首,道:“宝华大长公主来了,陛下可还要奴等二人陪着?”

  皇帝穆桢不以为意,道:“你们坐着一处看便是。”

  杨虎又是轻轻一笑,道:“奴人老珠黄,倒是无妨。只是雪儿他……”

  皇帝穆桢淡淡看了他一眼,道:“你是说,宝华大长公主敢抢朕的东西?”

  “奴失言。”杨虎忙轻轻掩住嘴,却也并不如何惊慌,又笑道:“不过四公主的东西,宝华大长公主殿下说不得要抢一抢。”他以听来的闲话,来填补正主到场前的空白,分散皇帝原本沉重的心思。

  皇帝穆桢果然留心,道:“公主的什么东西?”

  杨虎笑道:“陛下日理万机,怕是不清楚这些小事儿。奴也只是道听途说,据说是四公主离开建业之前,在府中藏了一位情郎。那人原本是南山书院的学生,姿容过人,后来又给公主殿下选中做了监理查账。这账也不知道怎么查的,总之一来二去,那姓柳的书生就住到了公主府里去。大概是宝华大长公主哪一日过府瞧见了,就留了心,问公主殿下讨要这柳情郎。谁知公主殿下却不肯给。据说公主殿下离开建业之前的最后一晚,宝华大长公主殿下直接杀到了公主府中,也不知最后究竟如何。”他笑道:“建业城中不曾听闻过那姓柳的书生在,大约是给公主殿下带去了雍州。”

  皇帝穆桢对于这件事情是知道的。

  事情发生的第二日,她这里便有详细的密信呈上来了。公主府中原本就是她安排下的人。

  不但宝华大长公主、穆明珠的事情有所记录,就连那柳监理柳耀的事情,乃至于齐云的事情,也都在上面。

  穆明珠离开建业前的那一夜,有两拨人马去了公主府。第一拨是宝华大长公主,目的也很明确,就是为了那个长得好看的柳监理。第二拨人马是齐云,他是从皇宫中走的,说是要去讨教破解重骑兵之法。当时皇帝穆桢接了黄老将军的信,还在沉思期间,她本可以拒绝,但却更想探明齐云与穆明珠的关系,于是便放了他出去。

  根据密信中写来的内容,齐云那夜拦下了要闯入花阁的宝华大长公主,随后自己入内,与穆明珠共处了一夜。

  其间有传召医官前去。

  至于两人共处的那一夜都发生了什么,暗中观察的人没有看到,也就不敢妄加揣测。

  次日穆明珠走的时候,也许是因为宝华大长公主昨夜搅起的事端,也许是蓄谋已久,将府中许多仆从都带走了其中也包括皇帝穆桢安排的人。

  齐云当时请求去见穆明珠,当真是为了讨教破解重骑兵之法吗?

  皇帝穆桢自然是不信的。她从齐云又想到了这几个月来,在建业城中选的勇健儿郎。可是勇健儿郎易得,似齐云这样的却难寻。一来是年纪,在建业城中但凡有点能力的,过了弱冠之年,都有了身后的关系网,要么是跟朝中重臣沾亲带故,要么是跟世家有所牵连,如果要将这等人用成孤臣,要么是特殊的时机、皇帝与臣子之间有过生死与共的交情,要么就是遭逢大难、族人死绝、要报仇只能依靠皇权。二来是个人能力,那等年纪小些的,家庭关系简单的,甚至孤儿出身的也有,放在普通儿郎中也是极聪慧机灵的,然而若是跟齐云一比,还是黯然失色。

  齐云一来是有从他父亲起的恩情,这是皇帝孤臣之后;二来是有家仇,天然是被皇权之外所有的势力所排斥的;三来是他自己能力过人,不只是武艺高超,处事之沉稳狠辣,心思之缜密诡谲,亦是皇帝穆桢生平仅见。

  这是一柄极为趁手的利器。

  然而唯独生出了一样意想不到的缺点。

  那就是像所有十六七岁的少年那样,陷入了一场狂热的爱恋之中。

  这叫皇帝穆桢颇感为难,不舍弃之,又不敢用之。

  在这个时间节点,皇帝穆桢只是静默观察,希望齐云这样少年情热的时期尽快过去。

  她半百之岁,看过世间百态,情知这样狂热而又稚嫩的感情,不过夜风中微小的火苗,转瞬间便熄灭了。

  可是齐云这火苗燃烧的时间,有些出乎意料的长。

  长到皇帝穆桢已经渐渐失去耐心。

  皇帝穆桢神色间阴沉下来。

  杨虎见自己的逗趣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反倒引得皇帝心情愈发不好了,便知趣闭了嘴,只默默添香。

  直到宝华大长公主的到来,打破了沉寂;而回雪的歌舞随后奉上,终于让皇帝穆桢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影。

  歌舞声中,皇帝穆桢对宝华大长公主道:“你来的正巧,进来之前山君正同朕说你跟四公主的趣事儿呢。”

  宝华大长公主走进来的时候,已经看到了貌美的杨雪,留意了两眼,知道是皇帝的人,并没有说什么,闻言笑道:“我跟明珠的趣事儿?什么趣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皇帝穆桢笑道:“说是你跟明珠,为了一个姓柳的监理,差点大打出手可有此事?原来公主是逃出了建业,不敢来见你的。你实话告诉朕,若果真如此,朕叫公主向你赔罪。”

  “什么大打出手?”宝华大长公主噗嗤一笑,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道:“这些人呐,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我跟明珠能有什么解不开的事儿?况且什么柳监理、杨监理的,左不过是些长得好看些的玩物。为着一个玩物,能叫我跟明珠闹得不愉快?不至于。”她心里这事儿早已经过去了,身边也有了别的美情郎,又道:“我当时就是脾气上来了,一半是认真发怒,一半是促狭捉弄,她既然吃了我那一盏酒,我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当真?”皇帝穆桢原本既是闲聊,也是想探一探宝华大长公主对穆明珠的态度,此时却有些说不清这态度是好是坏。

  “这有什么好撒谎的?”宝华大长公主漫不经心剥着葡萄,弄得手指尖汁水淋漓,淡声道:“其实我这些年来,辈分越来越高,等闲也不敢有人跟我争执。”

  从前她看中的面首,没有带不走的。

  唯二的两次碰壁,还都是在穆明珠这里。

  第一次叫人生气,第二次怒气上头,可是过了之后,仔细想想,其实也寂寞。

  宝华大长公主道:“都让着我,又有什么意思?”她又道:“明珠敢跟我争,才说明没把我当外人。”

  皇帝穆桢没想到宝华大长公主会是这样的思路,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宝华大长公主笑道:“人人都说我是个怪胎,如今陛下也要说我是怪胎喽?”

  皇帝穆桢一笑道:“你是洒脱。”

  宝华大长公主凑上来一点,仔细看她两眼,道:“你近日又为什么事儿发愁呢?你看你这眼圈,至少得三五日没睡好。”

  皇帝穆桢叹了一声,看一眼底下的歌舞,也没有避忌,轻声道:“朝中又说立储之事……”

  宝华大长公主了然,嗤了一声,道:“谁敢说把谁捉了来砍头就是了。”

  皇帝穆桢无奈笑道:“人家说了不中意的话,便捉来砍头的,乃是昏君、暴君。”

  宝华大长公主皱眉道:“那明知陛下不爱听,还偏偏要说的臣子,叫什么臣?”

  “直臣、谏臣、大忠臣。”

  “真不公平。”宝华大长公主耸耸肩膀,不怎么感兴趣,又塞了一粒葡萄在口中。

  皇帝穆桢沉吟道:“底下大臣都盼着还政于周,你怎么看?”

  其实以血缘而论,宝华大长公主才是太祖皇帝在世最亲近的骨血,这是太祖的亲女儿。

  在还政于周这个事情上,宝华大长公主的一句话,就可以减缓皇帝穆桢的很大压力。

  宝华大长公主至此品出味儿来了,这不是简单欣赏歌舞的一夜,她又看了皇帝一眼,道:“你理他们呢?底下那些臣子就会胡说八道,不过是因为白领着俸禄不好意思,所以才要隔三差五闹点事情出来,叫陛下知道他们也是在做事儿的。”她倒是很理解皇帝穆桢处境困窘之处,又道:“况且嚷嚷着什么还政于周,还给谁呢?虽然我也姓周,可是我得说句大实话,周家底下就没有能站起来的人。我那大哥哥虽然有能力,可惜命短怨不得别人;我那二哥哥的性子,说好听了叫温厚,说难听了就是懦弱无能,担不得事儿。其实人都说三岁看老,真是一点都不错。我母亲还在的时候,跟我当成笑话讲,说小时候两个哥哥在外面玩耍,那二哥哥一到天黑就怕的要回屋。这样的性子,却做了皇帝。外头的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二哥哥那皇帝能安稳坐下来,前半段是靠着我父亲留下来的旧臣辅佐,后半段靠的是你从旁辅政。现在外面的人不知内情,只知道吆喝什么还政于周,还给谁呢?你看我二哥留下来的那几个孩子,还有谁是能接过这摊子来的?我看呀,一个都没有。”

  皇帝穆桢喜欢她的快言快语,也的确因她这番话感到了宽慰。

  宝华大长公主又道:“况且叫我看来啊,二哥哥留下的那几个孩子,连你所出的眈儿算在里面,没有一个想接这苦差的。做皇帝多苦啊。”她真情实感道:“你看,咱俩差不多年纪,可是你看看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再看看你过的是什么日子也就是我敢跟你说这话,你看看你眼角的细纹,这都是愁出来的。我每日里有美貌侍君陪伴,吃的是山珍海味,闲了随时出建业城游玩一番。你呢?你算算你上次走出皇宫这大笼子,都在多少年之前了。所以说啊,皇帝这样的苦差,谁都不愿意做的。底下那些大臣们嚷嚷着还政于周,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真正他们嘴里选出来的那人,未必领他们这份情呢!”

  皇帝穆桢听了她这番外,品出了一点言外之意宝华大长公主似乎是在叫她不要疑心周氏子。

  这些事情都是底下的大臣撺掇出来的,并非周氏子所愿。

  当然以宝华大长公主的性情,她未必是缜密计划好了之后说出这番话,不过是循着本心,到底血浓于水,有意回护自己的子侄辈罢了。

  皇帝穆桢轻叹道:“是啊,皇帝是个苦差。”

  同样位高权重的两个女人,过的却是大为不同的生活。

  宝华大长公主听得皇帝赞同,嘻嘻一笑,道:“旁的不说,你看我换了多少美貌面首,从来没人说什么。再看看陛下你呢前阵子群臣参奏陛下的事情,连我都听说了呢。”

  杨雪乃是杨虎的侄子,如今却也入了宫。

  女皇帝养面首,已经让部分大臣不满了,但他们还按捺得住,毕竟男皇帝还有三宫六院呢。可是面首之中,却出现了杨虎与杨雪这样的组合,许多大臣便忍耐不住,要跳出来说三道四了。

  而偏偏这等私事上的指责,皇帝穆桢为了表示纳谏的态度,还不能叫这些大臣“因言获罪”,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做出一种宽大的姿态来。

  好在臣子们还算识趣儿,见那杨雪安分,也就没有穷追不舍,做做样子,将来史书上这一笔过得去,也就散了。

  宝华大长公主目光又落在那杨雪面上,含着笑转向皇帝穆桢,有心与她说笑几句,可是见了她的面色,忽然又觉不妥。她与皇帝虽然感情深厚,皇帝对她也一直颇为礼遇,但自从穆桢做了皇帝,威势一日大过一日,若是换了任何一个贵妇人在这里,她一定忍不住要跟对方分享几句,可是转头看着皇帝穆桢的脸,她竟有些开不了口。

  甚至于,她方才提起皇帝因为新纳面首而被参奏的事情,也不是很妥当。

  “怎么?”皇帝穆桢察觉了她的目光,抬眸询问。

  宝华大长公主一笑,搁下了关于杨雪的话题,道:“我明白了。陛下今日是为明珠的事情来找我的,是想问问我还气不气她到底是母女情深。”她笑道:“你别担心。去岁收到明珠从雍州寄来的栗子,我的气便早消了。”

  皇帝穆桢点一点头,道:“你气量大,如此甚好。”没有再谈还政于周等事,也没有接话关于杨雪的事情。

  大周地位最高的一对姑嫂,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中,看完了这一场精彩的歌舞。

  回雪一个漂亮的收势过后,依照礼节,上前来给皇帝与宝华大长公主献酒。

  宝华大长公主笑道:“是皇宫中好,还是我府中好?”

  回雪原本是谢府的舞姬,却被谢钧送到了宝华大长公主府中,后来给穆明珠看到,给了她入宫做舞坊女官的机会。

  回雪低头,轻声笑道:“对奴婢而言,两处都好过仙境。”

  宝华大长公主随口对皇帝道:“陛下怕是不知道,谢府还有一个歌姬叫流云,跟这回雪乃是齐名的。哪日叫那流云也来给陛下唱上一曲?”她又笑道:“谢太傅最近不知在忙什么,也不见他出来了玩乐了可是陛下给他派了差事?”

  回雪听宝华大长公主提到旧主谢钧,斟酒的手轻轻一顿,旋即又若无其事垂下去。

  皇帝穆桢道:“朕哪里敢劳动谢太傅?他还是一向在南山书院教书。”虽然给了谢钧太傅之职,但也是权宜之计,皇帝并不希望给谢钧更多的权力。

  而自从听了穆明珠的告密之后,皇帝穆桢也一直在留意谢钧与周睿之间的动向,然而至今一无所获要么是谢钧与周睿已经得到了消息、不再往来;要么就是穆明珠告诉她的消息,乃是错的。

  “哎唷,没趣。”宝华大长公主低声叫道:“谢钧也不见人影,穆明珠则去了雍州,我现下在建业城中想要取乐,都没个人陪伴。”

  皇帝穆桢笑道:“你还没人陪伴?你府中一开宴,多少家的贵妇人抢着要去。”

  宝华大长公主道:“那不一样。她们只会一味逢迎,又有什么意思?要不就是她们家男人催着她们来,为的不过是求官。我还嫌她们腻味呢。”

  回雪方才听宝华大长公主提到穆明珠,早已支起了耳朵,见此时是个话缝,捧了酒杯在宝华大长公主面前,轻声笑道:“就是说呢,不知四公主殿下几时回来?”

  宝华大长公主便顺势问皇帝道:“正是呢。我那好侄女几时回建业?”

  皇帝穆桢端起醇香的酒,送到唇边,浅浅抿了一口,顿觉一阵绵密的辛辣涌了上来。

  她掩口轻声道:“那就端看公主的意思了。”

  雍州襄阳城行宫中,穆明珠晨起醒来,先是伸手往床边摸去,却是摸了个空。

  她愣了愣,从迷糊状态中醒过神来,意识到齐云已经离开好几日了。

  窗外有鸟雀鸣叫的声音,明亮的晨光透过窗户洒落进来,她昨夜睡前没有拉床帐。

  原本齐云在的时候,两个人拉起床帐来,就是一个单独的小天地。

  这几日齐云走了,她才觉一个人睡在床上,若是拉了床帐,简直就好似棺材,所以便总是大开着床帐,熄了烛火会后,看着窗外的月光入睡。

  但睡得不好。

  穆明珠说不太清楚其中的原理,但是齐云在的时候她睡得很好。

  齐云在她身边三个月,后来她已经渐渐习惯了,也分不出睡得好与坏。

  可是等到齐云一走,她才比较出来,原来他在身边的时候,她便睡得安稳香甜许多。

  大部分都是自己睡的时候更香甜,但穆明珠却有些不一样。壹趣妏敩

  大约是她经历的事情太多了,身边潜伏的危险也多,所以哪怕是睡着的时候,也好像还有另一个自己是醒着的、一直警戒着周围的一切。

  若是有一个她完全信赖的人在,那个总是睁着眼睛的“她”好像就能放心些、一同睡去。

  穆明珠想到这里的时候,自己有一点微微的吃惊。

  “完全信赖”,这样重的四个字,是她对齐云的感觉吗?

  毕竟是前世为给她报信而死的少年,毕竟是前几夜还在她身边默默哭了半夜的少年,有一定程度的信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吧?

  穆明珠下了床,用力推开长窗,让外面新鲜的初夏空气涌进来。

  她深呼吸,抬头望向那高远的蓝天,只见几朵悠然的白云正随风缓缓而动,看得久了仿佛人也要飞升而去一般。sxynkj.ċöm

  “殿下?”樱红听到开窗的声音,在外面轻声探问。

  虽然齐云已经离开了,但是齐云在时养成的习惯好像就这么延续了下来。

  比如樱红如非必要,是不会进穆明珠内室的。哪怕是有事情禀告,也会先通报。

  因为齐云在的时候,若是樱红径直入内,便会撞破了。

  当初因为穆明珠一时兴起而开始的隐藏,竟一直延续到齐云离开。

  始终无人知晓那公主殿下寝殿内的小情郎,竟是在外威风凛凛、冷面骇然的黑刀卫齐都督。

  “进来。”穆明珠轻声应,目光从天空中收回来,投落在院子一角,那里有个穿灰布衣裳的人正佝偻着脊背在扫地。

  樱红顺着穆明珠的目光看去,忙道:“奴叫他下去。”心中奇怪,哪里来的奴仆这样不懂规矩,公主殿下还在,就开始扫院子。

  “不必。”穆明珠淡声道:“那是穆武。”

  樱红愣住,重又看向那佝偻着像个小老头似的背影,“是……穆郎君?”她怎么都无法把那个背影,与正年轻的穆武联系在一起。

  樱红上一次见到穆武,还是命人抬晕厥的穆武去净身之时。

  可是净身之后的人,连身材都会变化这么大吗?

  穆明珠淡声道:“净身之后,要抻腿的。他怕痛,一定是没做到,以后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直不起腰了。”

  樱红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心里其实是很惊骇的,不管怎么说,那是国公爷之子,是公主殿下的表哥。从前公主殿下鞭打穆武,不过是皮外伤。如今却是……在雍州还一切好说,可是公主殿下终归是要回建业去的,穆武也是要回去的。上一次公主殿下向她解释了其中的道理。但道理是道理,看着成了这副模样的穆武,樱红还是本能感到害怕。

  “殿下要放他在院子里服侍?”樱红面上流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这实在是太危险了。

  穆明珠倚靠在窗边,打量着扫地的穆武,看着这个已经成了阉人的表哥,却在思考穆国公通敌之事。

  穆国公只有穆武这一个儿子,但是父子感情不算很好,在府中关起门来的争吵也很多。

  可毕竟是唯一的儿子。

  穆明珠的目光落在穆武身上,似乎想从这个已经不再完整的人身上榨取出最后一丝可用之处。

  “车马都准备好了?”穆明珠没有回答樱红的问话,那就是要留穆武在近处的意思。

  “都备好了。”樱红忙应道。

  穆明珠从去岁秋日来到雍州,先是推行新政,又惩罚了一批世家,但因为触及的利益团体都是本地的,还遭遇了两次暗杀,所以为了自身安全,一直未曾出行,都是在行宫中运筹帷幄。等到如今英王一死,新政也已经推行开来,雍州旧的势力倒台,环境相对安全了,穆明珠终于可以从行宫中出来。

  萧渊一大早便寻来了。

  他是已经在雍州跑熟了的。

  “总算你也能出门了。”萧渊倒是比穆明珠还高兴,他快步走进来,压根没注意那个灰扑扑扫地的身影,“这次若是再让你出事儿,我就是这个……”他比了个小拇指。

  穆明珠第一次遇刺,当时有两拨刺客,山崖上的是英王府中派来的,还有一队在穆明珠马车近旁发动攻击的,却是从长安镇加入萧渊队伍、一直潜伏下来的梁国奸细,身手不凡,当时若不是穆明珠马车中藏了武艺高超的齐云,穆明珠就算不死、也难逃重伤。

  那件事情之后,萧渊与林然都非常自责、也非常害怕,将从长安镇带出来的五千兵马,仔仔细细又筛查了一遍,得出了可疑之人五十七名,一个一个仔细审过其中果然还有梁国的人,但像是奸细那样身手好的是没有了。这五十七名之中,所谓的梁国人,其实是生活在边境的百姓,战乱的时候,慌不择路,哪里看起来有活路便往哪里跑了。这些人自然是不能再留在穆明珠身边的,于是全都送到了荒地上劳作,等到新政后期,也可以分几亩田产,就安居在雍州,一二代之后,自然就是正式的大周子民了。

  这些都是后话。

  萧渊笑问道:“都准备好了。你要往哪里去?”

  穆明珠一笑,还没说话,就听传报,说是林然求见。

  她原本派了林然去南阳郡做事,其中包括放在英王床上的马头,但还有更重要的另一件事。

  此时见林然回来,穆明珠知道必然是另一件事有了下落,忙命请他进来。

  一时林然入内,与萧渊、穆明珠见礼后,轻声道:“殿下神机妙算。下官按照殿下所说去做,沿着齐都督指给下官的位置,又放了一艘小船,要它顺流而下。下官在旁乘船跟随,却见那小舟飘飘荡荡,沿着密河,最后竟到了南阳郡山间,最后撞碎在河岸上。”他顿了顿,道:“那河岸边,已经有旁的小舟碎片。而那处野山,下官打听之后,没有旁的特别之处,只是柳家那位柳鲁,喜欢带人往那处野山中打猎,一去便是数日不见人影。”

  当初邓玦用来传讯的小舟,因当时怕给他的人在暗中看到,所以穆明珠没有用这个办法追查。

  现在邓玦已经离开行宫,大约不日就会回到荆州。

  穆明珠便要林然去查这事儿,果然探到了消息。

  邓玦传讯的小舟,最终撞碎在柳鲁常去打猎的野山间。

  柳鲁乃是柳猛之子,柳原真的父亲。

  当初穆明珠要杀柳猛,便是柳鲁赶到南都去,拦了她的车马,要她“将心比心”。

  而邓玦与柳鲁。

  穆明珠眯起眼睛,忽然想起初见邓玦那一夜,她见这人有意示好、又特别圆滑,因此故意要逼出他一点得罪人的话。

  那时候邓玦是怎么说的?

  “柳家大郎,因为当初臣在江畔垂钓,柳家大郎打猎而至,惊走了臣的一尾好鱼。”

  他说自己与柳家大郎有仇,所以报出了柳鲁的名号。

  而柳鲁……

  比起已死的柳猛,和在雍州做了别驾的柳原真,这个人似乎不那么耀眼。

  穆明珠又想起了柳猛临死前的话。

  那时候她下了令,要斩杀柳猛,可是心里知道若在平时他罪不至死,也敬服他的为人,因为向他允诺,他的罪过,不会涉及家人,以后他的儿子孙子,还是一样重用的。

  那时候柳猛怎么说的?

  似乎是说要她严苛对待他们。

  那时候穆明珠没有多想,只以为柳猛是临死前一点淡淡的牢骚,又或者是对她的不信任。

  可是现在想来,莫不是柳猛很清楚他的儿子在做什么?

  邓玦给出了穆国公通敌的故事,可是他那撞碎了的小舟,现在查出来明白无误是向柳鲁报信的。

  在这雍州第一世家之中,柳鲁又做了什么?他跟邓玦是什么关系?

  “柳原真何在?”穆明珠眯起眼睛,忽然问道。

  左右一愣。

  穆明珠又道:“带柳原真来见本殿。”

  “是。”

  萧渊还没有跟上思路,道:“查出了什么大事儿?”

  穆明珠轻声道:“捉到狐狸尾巴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我要日两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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