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二百七十章番外七
雨雾蒙蒙，皇帝回宫之时已是夜色深沉。
穆明珠手持那柄自己亲自制作的罗伞，走入宫门内,原以为她已经够心不在焉,没想到通往思政殿的广场上,另有一人匆匆而过、根本不曾留意她与身后的两队扈从。
那人大约是出来的急,没有撑伞，却也不避雨，佝偻着身子挡着怀中之物。
虽然天黑雨密，借着思政殿屋檐下灯笼的光，穆明珠仍是从那人为怀中物挡雨的姿势认出了她。
“送柳尚书回去。”穆明珠点了一名捧伞的宫人。
这人正是度支尚书柳耀柳光华。
柳耀幼时因家事女扮男装,勤学苦读，一路竟考入了南山书院，后因算经能力出众,被还是公主的穆明珠选来做监理。待到天下大定,她又于去岁参加科举，一举拿了探花，恢复了女儿身。既有功名又有能力,如今她又与卢净、胡辛一同领了原本右相的差事，乃是实打实的天子信臣，吸引了一众臣子目光。大家都等着看皇帝的选择，自然也看候选人的行事。
与她相比,卢净与胡辛虽然也是一路考试出来的，一年少一老成,但都颇为机敏,人情练达处寻常人远不能及。
柳耀则显得有些朴拙,仍是每日埋首在账簿之间,雪白的脸上鲜少有什么表情。
举伞的宫人提灯上前，拦住了柳耀的去路。
柳耀原是闷头快走，此时脚下猛的一顿，先抬头看过那宫人，才后知后觉转身看向皇帝。
穆明珠已经走上前来，见柳耀雪白脸颊两侧，贴着被雨水打湿的墨发，极致的黑与白对比之下，愈发显得她冷峻美丽。而她面无表情的模样，又渲染了这种冷峻。
“陛下。”柳耀一手在下托着，一手在上遮着，如此护着身前账簿，哪怕已经在宫人伞下。
穆明珠往思政殿中走去，道：“这么晚了，怎么在雨地里跑？”重臣有时候政务繁忙，申请之后便可留宿在思政殿前的偏殿中，柳耀常在其中。穆明珠倒是不奇怪她留在宫中，只是想着近日并没度支上的急事，何至于她冒雨取账簿。
柳耀低了头，似是有些自责，简单道：“臣在账簿馆中忘了时辰，见当值的人锁门要走，才取了没看完的账簿出来，谁知竟落了雨……”她投入在账簿中，竟没有察觉外面下了很久的雨。
一般人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难免有佯装邀名的嫌疑。
但柳耀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穆明珠是信的。
早在雍州时，穆明珠与虞岱等人在外书房议事，柳耀便能带着彼时还未改名为穆雪衣的翠鸽不动如山地核算账目，不知穆明珠等人几时来的、又是几时走的。
穆明珠点一点头，与柳耀一前一后步入思政殿。她歪过头去，看了一眼柳耀怀中账簿的封皮，见上面写着扬州、江州所辖郡县的名字，若有所思。
“怎么想起核查这两州账目来了？”
柳耀这才开口道：“今岁水灾上报之事，陛下派人前去核查。臣想着兴许能从两州账目上，看出些许端倪。”地方上的民情、官员的性情，这些她一时间掌握不来，但是她可以从自己擅长的地方下手，从细微处设法做事。
这不是穆明珠吩咐要她做的事情。
如果她一无所获，若不是穆明珠今夜恰巧撞见她，那么谁都不知她的付出与用心。
就是这样刚好撞见皇帝的好机会，柳耀仍是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她抱着账簿，呆站在思政殿的门槛内望着雨幕，似乎在真切地考虑要如何向皇帝辞别，好抓紧时间做手上的事情。
穆明珠道：“今夜在这边侧殿睡下吧。”她随手指了自己常居的侧间，又道：“这边灯烛更亮些——去吧。”她望着柳耀往侧间走去的身影，想起黑刀卫秦威报上来的话，倒是有些感慨。
三个人协理原本由右相负责的差事，自然会激发他们的竞争意识，聪明的人见主赛道难分上下，便会找寻捷径。
卢净去拜访了当初取中他的老师张彬，胡辛则往睿国公孟非白府中送画。
此皆人之常情。
惟其如此，柳耀这份不通人情世事，才显得尤为可贵。
小殿中，齐云跪坐在小榻边，胡乱拿了一册书在手中，眼神却黏在窗外通往思政殿的后殿门处，里面烛光一闪，他便忽然绷直了脊背、疑心是皇帝要出来。如此反复几次，院中唯有绵密的雨声，却始终不见等的人。
平时若皇帝晚归，齐云都是在院中等候，就站在那翠□□|滴的松木下，要皇帝出后殿第一眼便望见他。
今夜齐云归来早，习惯性往松树下去，然而想到今日不同之处，又强行转回小殿中，后来落了雨，他又出来在树下等，这次一直到听到思政殿中有了动静，才匆匆入内。
他解去湿了的外袍，跪坐小榻上，捧了一本书，要佯装镇定平和的模样，谁知几次以为皇帝要从思政殿出来都以失望告终，手中的书再捧不下去，吸了口气正要起身，就见灯笼的光穿透雨幕洒过来，是宫人送着皇帝归来了。
齐云慌神了一瞬，复又捧起案上的书，胡乱翻开一页，停下动作时，自己苦笑了一下——他怎么慌成这个样子？m.sxynkj.ċöm
穆明珠已经隔窗望见他的影子，迈入正厅看了一眼手中拎着的罗伞，尽量压低了声音吩咐樱红道：“仔细收起来。”
她的声音虽低，齐云还是隐约听到了，不管他多么竭力想要伪装平和的模样，身体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立时来到了寝室门边，透过微微打开的缝隙望去，恰好见樱红捧过皇帝手中的罗伞去。
罗伞已经收起来，可是在灯影下一晃而过，也足够齐云看清伞面上青白相间之色。
这柄皇帝亲手所制赠予右相的罗伞，刚好齐云也很熟悉。
在遥远的建业城中，他曾潜入右相府邸，在无人的夜里，咬紧牙关，吞咽着苦涩与酸楚，反复观摩过这柄伞。
他僵立在门后，不敢去判断她收回这柄伞是好事还是坏事。
穆明珠负手立在正厅中，看樱红拿绢布擦去伞面上的雨水，脑海中闪过萧负雪狼狈咳嗽的模样，秀眉轻蹙。
樱红一面擦着伞面，一面低声道：“陛下可要用晚膳？驸马等着您一同用呢。”
在穆明珠回来之前，齐云也失去了食欲。
穆明珠回过神来，默许了樱红的安排，转身往内室而去。
齐云让开一步，刚在小榻上坐定，就见穆明珠推门而入。他去拿书的动作已经慢了一步，索性收回手来，垂首稳了一稳，这才抬眸道：“回来了。”他的目光像是两道闪电，妄想在一刹那照出她所有藏起的情绪。
穆明珠点一点头，没有掩饰自己的疲惫，慢慢走过来，隔着榻上案几在齐云对面坐下来，道：“朕方才从思政殿过来，见有新的讣告——杨太尉年老病故。”
昔日的大世家，谢氏为首，杨氏紧随其后。
如今陈郡谢氏的家主谢琼，性情和柔，素无大志，一应事情都按照朝廷的要求去做。
而弘农杨氏，在倒了杨敦礼杨太尉这杆老旗帜之后，底下几个庶子撑不起台面，嫡女杨菁也已在宫变之后投诚，余者不足为惧。
谢氏与杨氏尚且如何，更不必说其它的世家大族。
齐云没料到这则消息，微微一愣。
穆明珠伸出手去，握住了他搁在案几上的手，道：“杨家的事情，朝廷不便插手。朕准备交给杨菁处理。这些年来，她跟韩清一直未有定论。现下韩清与蒋坤在扬州核查水灾一事，若杨菁处理得当，等三年孝期过了，说不得两人能有一个好结果。”她又感慨道：“杨敦礼虽是世家，却也颇有能力，如今病亡，也叫人措手不及。从当初韩清的爷爷开始，朝廷原本的老臣一个个凋零，新的大臣却还不能顶上来……”
尤其是中流砥柱如萧负雪病休，更是提醒了朝廷培养人才的紧迫性。
其实这并非穆明珠之过，因世宗、太上皇时所用的重臣，乃是太|祖时培养下的人才；而世宗与太上皇未能培植出年轻的人才，才致使当今朝廷青黄不接。
齐云也为穆明珠感到忧心，倒是压过了紧张了一整日的私情，反握了她的手，道：“要不然……臣也去考一回科举？”
如今朝中新任的文官，都要讲究个科举出身。
穆明珠微微一愣。她归来先谈朝政，乃是故意为之。她并不想掩饰自己低落的情绪，却也不愿这情绪给齐云带来伤痛。
齐云提出要参加科举，却是出乎她的意料。
窗外雨丝绵密，穆明珠却是露出了自今日雨起的第一个笑容。
她忍俊不禁，歪头望着他，道：“好好好，你去考一场，到时候殿试，我取你做探花郎。”
齐云一时出言乃是罕见的冲动，见皇帝笑倒，才觉羞赧，理智回笼，低头黯然道：“臣文笔粗疏，未必能取中进士，更遑论殿试。”
穆明珠探身过去，轻抚他的面颊，半是鼓励半是蛊惑，道：“为我试一试，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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