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一百五十八章

  次晨,穆明珠醒来盥洗过后,自己坐在梳妆镜前挽发。自那一日她晨起不唤樱红等婢女入内起,晨起时内室只两人相对的情况好像就渐渐成了习惯。

  穆明珠看着镜中梳发的自己,同坐在小榻上的齐云笑道:“昨夜做了一则梦,梦到从前养的一只小白猫,送到远方一处人家多日后,忽然一日打开门,它便就回来了,一面喵喵叫着,一面冲我跑过来。我心中高兴,又想着原来人家说猫狗会自己找回家来是真的……”

  齐云听她絮絮说起梦境,不禁微笑,然而又奇怪公主殿下在韶华宫中几时养过猫?大约是她幼时的事情,只是怎么也从未听说过?

  穆明珠从镜子中看到齐云的神色,恍然意识到她梦中那只小白猫,乃是在现代那一世养过的,只是昨夜的梦境里她却穿了古代的衣裳、开的是韶华宫的门。她一时恍惚,回过神来后,脑海中闪过什么,忽然手持玉梳、回头望向少年,笑道:“这个梦之前还做了另一则梦,梦见你缠着我、要我给你写信……”

  这却不是梦。

  齐云脸上一红,口中道:“是么?”视线便飘走了。

  穆明珠原本没在意,猜想自己大约是对此前给齐云写的那封“请退婚信”略有愧疚之情,因而有此意梦,此时看了少年神色,却有些拿不准了,迟疑道:“是我做梦了,对吧?”料想这样问不出什么来,又转而问道:“你想要我给你写信吗?”

  齐云望着她垂至腰间的乌黑长发,低声道:“殿下想给臣写信吗?”

  穆明珠微微一愣。在此之前,她从没有过这等想法,一来是没有这等雅兴情致,二来是两人既然在一处、什么话不能说?但此时少年一问,她忽然觉得这主意也不算坏。

  她歪头打量着齐云,正准备说什么,就听外面樱红道:“殿下,已是辰时。”

  这是穆明珠要求的提醒。

  雍州初定,事情繁多,行宫外门耳房中往往坐满了来求见她的官员。

  穆明珠知道自己初醒来迷糊,有时候因有齐云在侧,多说两句话便误了时辰,因此虽然不用樱红带婢女入内侍奉,却要她提醒时间,若是到了辰时便道一声。

  随着樱红这一声报时,外面千头万绪的事情重又涌上穆明珠心头。

  她随手插好了发簪,起身走到齐云面前,轻轻抚了抚少年的脸颊,笑道:“信自然是要写的。待我几时得空,给你写封好的。”又道:“柳原真这边的事情,最难的已经过去了,后面我就交给林然去做了。你还是回头盯邓玦,尽量能找出一点破绽来过几日垂钓时,我好套他的话。”

  齐云一一应下来,待到公主殿下离开、外间寂定,便翻窗而出,熟门熟路沿小径、躲过寝殿周围的布防,往行宫外而去。

  正厅中,第一个得到接见的人乃是林然。

  早在穆明珠下令要召柳原真来襄阳之时,便派了林然带人往南阳郡去,暗中查访随着柳原真奉召而来,南阳郡中各处动向。

  英王府中的动向不用林然汇报,穆明珠已经可以从结果中料想到。此外便是南阳郡中暗中与英王勾了手的世家,都等着看柳原真这一趟入襄阳,是福是祸。若是柳原真平安无事,这些世家便稍微沉得住气些,也不至于冒着性命的危险行狗急跳墙之举。但一旦柳原真遭逢不测,那这些世家必然是要胆寒惊惧,乃至于奋起一搏的。

  “至于柳府家中……”林然最后道:“自从柳原真离开之后,其母亲谢氏一直在后院小佛堂中吃斋祈福,其祖母则去信往江州娘家求援。柳家众人都忐忑南安,但是比起那些跟英王联合的世家,还算是安分的。”

  这种安分,一来是因为老爷子柳猛之死,二来大约是因为柳原真已经去了襄阳。

  穆明珠缓缓点头,意识到林然的汇报中缺了一个人物,又问道:“那柳鲁呢?”

  当初柳家老爷子柳猛被押送到荆州州府南郡,这位孝子柳鲁可是曾拦过她马车的,还要她“将心比心”,竟敢拿她对待母皇的诚孝与他当街拦车的举动相比。

  林然道:“殿下诏令下达到柳府之前,那柳原真的父亲柳鲁已经出外游猎去了,带了两队仆从,牵黄犬、放猎鹰,沿着密河一路往南,不知停在山间哪一处幽谷中了。”他又补充道:“柳鲁爱游猎的事情,南阳郡是尽人皆知的。他游猎成瘾,有时候带着人往山里一钻,旬月都不回家。”

  穆明珠微微蹙起眉头,柳猛被砍头还不过三个月,这位大孝子却已经有心情游猎玩耍。

  那么当初柳鲁拦车,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果真是为了救他的父亲?还是迫于宗族的力量、众世家的目光,不得不做个样子?可他若是在意旁人的目光,又怎么会父死未满百日便去游猎取乐?

  这个柳鲁行事满是违和之处。

  “传本殿的命令,”穆明珠思量着道:“召柳原真的父亲柳鲁也来襄阳你先带人找到柳鲁游猎之所,观察他接到传召之后的动向。”

  “是。”

  林然退下后,第二个得到接见的乃是柳原真。

  柳原真三日前初来襄阳的时候,还是个有些书生气的小郎君,顶着一张不曾受过欺负的脸。经过昨夜的巨变,青年人却已是神色大变,唇上有新冒出来的胡茬,原本脸上那种偏于温和的神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落魄颓丧而又充满距离感的神色。

  “见过殿下。”他连说话的声音都低了两度,更因为昨夜的嘶喊受伤,喉咙沙哑了。

  穆明珠看了还拄着拐杖的柳原真一眼,抬手示意他坐下来,道:“昨夜不曾高热吧?好些了?”便转入正事,道:“昨夜事急,你又受了伤,许多事情不曾跟你细说。那张忠背后的情况,你也都了解了;昨夜你府中的情况,想来你比本殿更清楚。你出身大家,自然清楚这背后的事情有多大……”

  英王府的护卫,英王亲自的叮嘱,南阳郡一众世家……而坐镇雍州的又是四公主。

  他祖父已经献祭了性命。

  柳原真昨夜歇下后,越想越觉得心惊,此时听穆明珠如此道来,毫无异议,只是不知穆明珠说这番话的用意。

  穆明珠慢条斯理道:“昨夜的事情,是因为本殿料到了,才能及时从他们设的局中救出你。可是背后的大人物未除,谁知道一个圈套后面还跟着多少圈套呢?所以这段时日你便住在行宫客房中,但是白日本殿见人的时候,你候在外间,穿刺史别驾的官袍,给来往的人都看到。毕竟他们既然设了昨夜的圈套,想必也会准备下一点流言蜚语。本殿要你给所有人看到,本殿待你很好,你在本殿手下为官,心甘情愿。”她说到这类,轻轻一笑,看向柳原真,道:“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这的确是事实,只是穆明珠要让他意识到,展现出这种事实对于此时的局面来说有多么重要。

  柳原真乃是聪慧之人,只是因为年纪轻、家境好,在这次之前没有经过大事,所以显得不够机灵,此时听公主殿下说透,还会有什么不明白,忙低声道:“下官明白,请殿下放心。”

  穆明珠落在他包扎着的左腿上,轻声又道:“你这伤……”

  不管是不是背后的人设局,柳原真奉她的命令入襄阳,三日就伤了一条腿流言传起来的时候,可不会在意事实如何。

  柳原真会意,想了一想,道:“这是下官不小心,在南阳家中时便摔伤了,恰逢公主殿下传召,不敢耽误便忙赶来。”壹趣妏敩

  穆明珠微微一笑,道:“你摔伤了腿,本殿还要你即刻前来,岂不是不体恤下臣?”

  “这……”柳原真虽然心境大变,可是处事的能力却无法一夜提升。

  穆明珠笑道:“本殿召你前来,你心中急切,快到襄阳城时,不慎摔下马伤了腿,如何?”

  柳原真脸上一红,低头讷讷道:“殿下所说更好些。”

  柳原真退下之后,第三个进入正厅的人乃是虞岱。

  昨日棋局后的几句对白,穆明珠决定小用一下这位昔日母皇的忠臣。

  两日后,建业城皇宫之中,皇帝穆桢收到了虞岱写来的密信。

  这样从雍州发来的密信,是每日都有的也不只是虞岱一人。

  这等密信中,事无巨细,从天气雨水,到百物贵贱,乃至于四公主的行事,凡写信之人知晓者,便都送呈皇帝御览。

  今日这封虞岱送来的密信,与四公主每日送来的请安折子是一同来的。

  穆明珠的请安折子里,通常也会写到最近在做的重要事情,当地的反应,土断之法的实行,四郡的春耕……亦是方方面面。

  皇帝穆桢独坐在寝殿侧间,先看过虞岱的密信,又看了穆明珠的奏折,最后又重看了一遍虞岱的密信,而后沉沉一叹,比量着两份文书,轻轻搁置在案头。

  两个人同样写到了春耕、荒地开垦、齐云的出现……不同之处在于,两个人视角不同,写出来的东西便有的具体有的粗略,这都是常理之中的。

  另一则并非常理之中的事情,乃是虞岱写到了齐云出现的当夜,柳原真险遭英王府护卫暗害之事,背后之人还要借机嫁祸给穆明珠。

  但是这样一件重要凶险的事情,在穆明珠的奏折中却丝毫没有提到。

  按照虞岱所写的内容,那英王府的护卫招认,其行事乃是出自英王的授意。当时他正与穆明珠对弈,事发突然,在旁听到了全部内容。

  皇帝穆桢望着墙角香炉中升起的一缕轻烟,缓缓吐出一口气来,远山久离朝中,不知公主年纪虽小、却思谋深远。虽然事发突然,可若是穆明珠不想要虞岱知情,那虞岱多半无法在旁听完全部内容。如今虞岱的密信中有此事,而穆明珠的奏折中无此事,正是来试探她这个皇帝心意的。

  毕竟若一切属实,背后的主使竟是英王,要如何审理这一桩未遂的案件?

  一方面皇帝穆桢欣赏穆明珠这样的做法,谨慎而留有余地;可是另一方面皇帝穆桢本能地警惕于被人这般揣摩心思哪怕揣摩她心思的,乃是她的亲女儿。

  英王周鼎……

  皇帝穆桢有些烦躁地站起身来,当初她登基为帝的时候,英王尚且年轻、根基不深,也许在那动荡的几个月中,英王也生出过对皇位的觊觎不只是英王,大约当初几个有封地的王爷都曾动过心思,只是他们都太年轻,而她动作又太快,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如今他们年岁上去了,在封地根基也深厚了,大约又动了心思这次不只是动了心思,而是也有能力试一试了。尤其是废太子周瞻一去,朝中又嚷嚷着要立储君,若不是她见机快,提前安排了人演戏,又重罚了那人,杀鸡给猴看,暂且止住了底下人异动的心思,恐怕这会儿朝中又是一片逼立之声。

  这些周氏的王爷们,谁人背后没有一股势力呢?

  英王派出护卫,要伤柳家郎君,嫁祸给公主,背后的动机是很明显的。英王在南阳多年,与当地世家大族交好,这次四公主在雍州推行的新政夺走了他们原本吃下的巨大利益,他们当然觉得四公主碍眼,要四公主滚开,要她这个皇帝也滚开。

  皇帝穆桢抬起头来,望向窗外,仿佛透过重重的殿宇能望见寒烟漠漠的桂魄湖。

  去岁公主在桂魄湖畔同她陈说新政,言犹在耳。

  雍州实土化的重要性,皇帝穆桢是深知的。

  可是一旦动英王,众臣眼中看到的不是英王,而是周氏子。

  她虽登基为帝,却到底是从周氏手中得来的,名义不正,总有几分尴尬尤其是与周氏子对上的时候。

  她自己所出的几个孩子倒没有这种顾虑。

  非她所出的四名周氏王爷,是她轻易不愿去触碰的风暴眼。

  公主写来的奏折中不曾提到英王,想来也是体会到了其中的敏感。

  皇帝穆桢皱紧了眉头,让她感到烦躁的不只是英王这一个点,还有齐云的出现。

  她派齐云前去查与公主有关的流言。

  至于齐云到了雍州,是要明查还是暗访,自然看他方便。

  如果暗访更有效,那就暗访;如果明查更有效,那她也想看一看公主会怎么自辩。

  可是齐云现身的这个节点却很值得思量。

  他出现戳穿了英王府护卫的一场戏,其实相当于是救了公主一把。

  皇帝穆桢是不相信巧合的,怎么齐云就刚好出现在柳府近旁呢?

  当初她派齐云去查公主的另一重目的也达到了齐云用实际行动告诉她,他仍旧是一片丹心向着公主的。

  皇帝穆桢忍不住握住了窗棂,眉头越皱越深。

  次日一早,皇帝穆桢便传召了皇甫老将军的后人入朝。

  自皇甫大郎以下,三兄弟,其下各有子嗣,凡是年过十六的,都立在思政殿中,足有十三人。

  可是这十三人之中,竟没有一个是武将的材料。

  三兄弟都走了文官的路子,却又没有弄政的本事,只借着先父荫蔽,在朝中不紧要的官职上领一份俸禄,两个痴肥、一个略好些却也白嫩肥胖。

  底下年轻的一代,总算不那么肥了,却要么孱弱,要么连弓都拉不开,谈起兵事,更是一问三不知。

  皇帝穆桢只能温言勉励了几句,便叫他们都退下了,自己坐在龙凤须弥座上,不禁长叹一声。

  李思清在旁轻声道:“陛下可是想起了皇甫老将军?”

  皇帝穆桢叹道:“皇甫高一世英名……”

  其实皇甫老将军底下的孩子出落成这幅样子是有原因的。

  当初世宗在时,三次北伐,死伤将士无数。譬如老将军黄威的几个儿子,都战死沙场。

  皇甫高本人是名将,不知是爱子还是毁子,大约看得出其中危险,于是不许儿子们学武,压着一个个都读书做文官,也的确保住了三个儿子的性命,却给养成了废人。

  当初世宗三次北伐,她初登基时那一场抵御梁国的大战,四次战争下来,损失的不只是国库积蓄、士卒性命,更是把大周的后续将才给打空了。

  便譬如老将军黄威的那几个儿子,当时冲锋在前的年轻将领,几乎没有一个活下来。

  否则也轮不到白驰这等人做将军。

  否则皇帝穆桢也不至于要命年方十六岁的齐云上前线为中郎将。

  “缺人呐。”皇帝穆桢摩挲着手中的帝王之印。

  李思清会意,轻声道:“陛下是想新起用一批年轻将领?”

  皇帝穆桢叹道:“良将难得,青黄不接。”像卫青、霍去病那样的少年将才终究是少数,大部分的将领都要从实战中去培养。

  如果说本朝还有人沾一点卫青、霍去病的意思,齐云应当算一个。

  上庸郡之战后,老将军黄威写来的信中,毫不吝惜对齐云的夸赞。

  可偏偏是齐云……

  良将难得,堪称孤臣的良将就更难得了。

  名将邓开留下来的几个儿子中,有一个邓玦习得武艺,年纪也轻,是可以培养的。但偏偏邓开与英王曾有师生之谊,邓玦这荆州都督的职位又是英王促成的。

  英王与邓玦的组合,并不比齐云与公主的组合更让人放心多少。

  “穆武怎么回事儿?”皇帝穆桢皱眉道:“这么久一封信也不曾来,只新年时上了一封请安折子。”

  皇帝穆桢并不知道那封请安折子,还是穆武在行宫暗室中、被长刀指着脑袋写下来的。

  李思清本能厌恶这个名字,闻言俯身为皇帝收拾奏折,避开了回答。

  皇帝穆桢又道:“从前拘束着不让他往前线去……”她顿了顿,想到了什么,没有继续说下去。

  李思清轻笑道:“陛下要选良将,建业城中各级武官底下的子嗣中,当有好的。”

  皇帝穆桢摇头,她想到年前齐云送来的那封信黄老将军的密信,中枢的奸贼未除,谁都值得怀疑。

  可是培养良将一事,的确不能再拖了。

  皇帝穆桢有这样的烦忧,虽然没有明说,可是侍君杨虎作为枕边人,心中盘算着皇帝的只言片语,几日下来便隐约摸到了脉络。

  是日马球比赛,杨虎力促皇帝穆桢前往观看。

  皇帝穆桢这阵子忙于政务,又心中担忧良多,也觉身体有些吃不消,见春光已至,便勉力前去。

  这场马球赛中,最出风头的一位赛手,并不是大打的最好的那人,而是一位传了新式铠甲的骑士。

  自去岁与梁国一场大战,大周见识过梁国重骑兵的厉害之中,皇帝穆桢也一直在考虑破解之法,也命底下人精制新的铠甲,打造出更坚硬的铁来。

  这骑士穿的正是新铁做成的铠甲,在一众未穿铠甲的赛手中显得鹤立鸡群一般。

  皇帝穆桢果然对于那新铠甲上心,命那赛手上前,除了铠甲呈上来。

  她细细摸、细细看那新的铠甲,感受着提升后的铁质,眼睛中放出光来。

  她做了十五年皇帝,对底下人的路数已经很清楚了,转眸看向那骑士,问道:“谁送你进来的?”

  那少年俯首,待到答话时,抬起眼睛却往杨虎面上看去。

  皇帝穆桢微微一愣。

  杨虎在旁低声笑道:“奴见陛下这几日总在发愁,想着出来看一场马球赛倒是松快松快心情。正巧奴这侄子打得一手好马球,督造司今早送了新的铠甲来,身量真好,便给他穿上了,也叫陛下高兴”便转向地上的那少年,嗔怪道:“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快拜见陛下?”

  皇帝穆桢心中有数,摸着那铠甲,口中淡笑道:“别吓坏了孩子。”便命那少年起身上前,又问他姓名。

  这少年名唤杨雪,一身雪肤,眉目间有三分像杨虎,却更清正些。

  皇帝穆桢一见,不觉又愣了一愣,笑道:“好孩子。你伯父整日在宫中也是无趣,朕准你入宫陪着你伯父。”

  杨雪不知所措,又抬眸去看伯父杨虎。

  杨虎也是一愣,没想到事情发展的有些出乎意料。

  皇帝穆桢虽然担忧无良将可用,却也绝不会把面首与朝堂上的事情混为一谈。她清楚杨虎的心思,不戳破,却也没有顺应。

  “怎么?好孩子,你不愿意吗?”皇帝穆桢柔声笑道:“别担心,有你伯父在,宫中没人敢欺负你。朕整日在前头忙,你就陪你伯父作伴两三日,几时宫中玩厌了,几时归家去便是。”

  杨雪到底年少,闻言便信以为真,垂首轻声道:“谢陛下恩典。”

  杨虎一共有两个弟弟,大弟弟谋了个八品小官,犯了事儿给萧负雪审过判了死刑;小弟弟所出的儿子,便是杨雪。

  对于杨雪来说,传闻中的皇帝是很矛盾的形象。她给了大伯父无上的荣耀财富,却也下令夺走了二伯父的性命。

  谁知今日一见,皇帝竟是这样一位美妇人,目光柔和,声音温柔。

  而她身后那只至高无上的椅子,散着万丈荣光,使得他根本无暇去在意年龄的差距。

  杨虎偷鸡不成蚀把米,眼见事已至此,情知无可转圜,只得跌足长叹。

  皇帝穆桢笑道:“山君怎么闷闷不乐?”她看了杨虎一眼,揶揄道:“山君盼着朕高兴,朕高兴了,山君反倒不高兴了吗?”

  杨虎一时说不出话来。

  皇帝穆桢目光转向赛手正在陆续离开的马球场,轻声吩咐李思清道:“命人往城中寻常富户的马球赛中去,若有武艺过人的,一并记下来。其中读过书的,尤佳。”

  国家培养将才,已经刻不容缓。

  可是这不像已经有了制度的南山书院,此时能养得起马、不是用来运货,而是练习骑射的人家,不可能是寒门人家。

  齐云之不可用、邓玦之不可用,都在于她没有足以牵制二者的真正“自己人”。

  皇帝穆桢需要在军中的孤臣,从前她以为可以培养齐云来做这个人,现下却有些犹豫了。

  而世家所出的子弟,关系盘根错节,跟西府军来往紧密,皇帝穆桢更不敢深用。

  纵然齐云对公主的态度,让皇帝颇感踟蹰,但已经是目前皇帝最好的选择。

  襄阳城行宫中,穆明珠与齐云两人坐在花厅中,并排看窗外的嫩黄一片的迎春花。

  穆明珠现在已经“知道”齐云此来是查与她有关的流言,但是她并不打算上奏折自辩。

  对于这一点,齐云显然比穆明珠要担心。

  他低声问道:“陛下若下诏责问,殿下要怎么说呢?”

  穆明珠微微一笑,眸光狡黠,道:“说什么?我就说这本就是无稽之谈,根本不用辩解。而母皇派你前来,也并不是真心要查这件事,不过是遮遮朝中大臣的眼,乃是母皇对我的一片回护之情……”她一串套话说得很溜。

  两人说话间,不远处的小径上有洒扫的婢女走过,只露了一下身影而已。

  齐云却下意识往窗后一缩。

  穆明珠看得好笑,又觉心中柔软,顾及着是在外面不好上手,只一双眼睛望住他。

  齐云现在虽然在人前现身了,但另一层公主殿下小情郎的身份却还无人知晓。

  他从前在穆明珠寝殿内室躲习惯了,如今在外面跟穆明珠在一起,还总是下意识要避着人。

  齐云一缩之后,反应过来,自己也觉好笑,对上穆明珠的目光,红着脸抿唇一笑。

  穆明珠看了一眼天色,道:“我该去见邓玦了。你那边都准备好了吗?”

  齐云点头,很罕见地说了一长串话,道:“殿下与邓都督一同垂钓,故意弄湿他的衣衫,然后赐他香汤沐浴,趁他沐浴之时,臣带人检查他的衣物,看里面有没有那把钥匙。”

  这段时间来,齐云在邓玦身上很下了一番功夫,又几次摸进邓玦在南郡的府邸,终于探明邓玦府邸中有一道暗墙,打开那暗墙之后一无所获;最后还是针对邓玦在南郡府邸中的旧仆从,其中有好酒之人,齐云命手底下的人佯装成南郡富户中的护院接近,吃醉后称兄道弟、又吹牛套话,一次说到偷拿主人家的东西出去卖钱花时,两人比着吹牛,那邓玦府中的仆从说漏了嘴,说是邓玦有一个宝匣,从不离身。邓玦人在书房,宝匣就在书房;邓玦人在卧房,那宝匣就在卧房。若是邓玦不在府中,那宝匣便不知藏到哪里去了。等到邓玦回府的时候,那宝匣才会再次出现。仆从之所以知道,自然是从各处洒扫的下仆那里拼凑来的消息,最终传为流言,说邓都督有一个价值万金的宝匣。

  那仆从又说,打开宝匣的钥匙就在邓玦身上贴身带着,是一支手掌般长的金钥匙。

  这虽是仆从醉后胡说,但是按照邓玦狐狸般狡猾的个性,真有关键的东西,大约是给旁人保管、或离开他自己的视线,都是叫他不安的。唯有他自己时时带着,才能安心。

  不管那仆从所说有几分真,这事情总是值得一试的。

  明日才是穆明珠越好与邓玦一同垂钓的日子,但是她并不愿意见一个完全准备好的邓玦,所以故意在不告知的情况下,提前到了今日。

  而齐云那边已经什么都准备好了,包括倒模钥匙所需要的工具和锁匠。

  邓玦客居行宫养伤的第十五日,公主殿下忽然驾到,并不使人通报。

  邓玦显然没有预料到,在穆明珠踏进房门前,刚听完亲兵的传报,有些诧异地抬眸迎向穆明珠,很快调整好情绪,从桌前坐起来,含笑道:“玦原本以为,还要煎熬上一日,才能见到殿下。”

  两人互通“情书”之后,邓玦的口吻大胆了一点,增加了一些适度的亲密。

  穆明珠上下看他一眼,见他穿戴齐整,笑道:“无缺大好了?”

  邓玦笑道:“多谢公主殿下赐药。玦用过之后,伤口已经愈合,连血痂都脱落了。”

  穆明珠腹中暗笑,心道这人倒是周全,大约是怕接触时露了馅儿,所以先把补丁打好。她很怀疑邓玦那天究竟受没受伤,伤的有没有那么重也许那天从这里一盆盆端出去的血水,是染了丹砂的颜料……

  她心中思量着,人却已经走上前去,笑道:“大好了便好!”说着拖住了邓玦的手臂,便拉着他向外走,笑道:“今日难得好天气,我又有空,咱们不如就今日垂钓……”

  邓玦微微一愣,虽然顺着她的力道在往外走,脚下却有些迟疑,口中笑道:“这……殿下原定的日子不是明日么?”

  穆明珠笑道:“择日不如撞日嘛!”仍是拉着他往外走。

  邓玦心中有鬼,所以一直在观察穆明珠的面色,笑道:“殿下且慢。这……玦不知今日会见到殿下,形容狼狈,且待玦梳洗过后……”

  穆明珠恼道:“哦!本殿来请你,你还要本殿等着是吧?”

  邓玦一愣,没想到原本看起来冷静理智的四公主,一旦动了情思,竟然也会发起小脾气来。他忙道:“玦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玦心中在意殿下,不愿狼狈出现于殿下面前,恐怕殿下不喜……”

  “你不用怕!”穆明珠铿锵有力道:“你现在这样子就很好。”

  邓玦又是一愣。

  穆明珠却像是有些羞涩了,很快羞涩转为羞恼,瞪着他道:“喂!你到底跟不跟我去钓鱼?”大有他的回答不满意,便立时转身离去,叫他再也见不到她的架势。

  邓玦望着眼前含嗔带恼的女孩,见她眸如秋水、面如桃李,不禁心中一动。他素知公主美丽,可从前那种美丽是无情的、冷凝的;可是此时这样的神色,倒像是一朵带刺的玫瑰,只为他而绽放的模样。不管出于什么心思,邓玦脚下一松,人已经给穆明珠拖着走出了卧房。

  两人一路来到行宫的湖边,钓竿鱼饵早已准备好了。

  从人也都按照穆明珠的吩咐退下。

  穆明珠来的路上,只是拖着邓玦的手臂,待到他走出客房后,便松手闷头走在前面,直到在湖边坐下来,都不曾开口说话。

  邓玦执起鱼竿,挂好鱼饵,把准备好的鱼竿送到穆明珠手中,柔声道:“若是方才玦惹殿下不快了,殿下怎么罚玦都好。”

  穆明珠接过鱼竿来,横眸瞪了他一眼,道:“你方才为什么不立时跟本殿走?你回信是不是敷衍本殿呢!”这是她从建业城中那些纨绔子弟身上学到的一招,当他们做了亏心事,怕家中妻子查问时,便会抢先倒打一耙,寻个芝麻绿豆大的事情,先责问妻子,反倒叫妻子无暇来查问他们了。www.sxynkj.ċöm

  最简单的办法,往往也最有效。

  精明多智如邓都督,此时也着了道。

  邓玦没想到穆明珠在公务之外是这样一副面孔,想到她十五岁的年纪,若这不过是第一二回谈情说爱,倒是也合情合理了。所以对于穆明珠莫名的脾气,突兀的羞恼,邓玦非但丝毫没有起疑心,相反还起到了释疑的效果。他长叹一声,在穆明珠身边坐下来,笑道:“殿下看玦像是傻子吗?”

  穆明珠不知他的用意,瞪着他道:“你不傻,你简直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了。”

  邓玦面上有一个迅速隐没的笑容,又叹气笑问道:“那殿下看玦像是瞎子吗?”

  穆明珠道:“你怎么会是瞎子?”她没忍住,本性流露了一瞬,随口又道:“你这双丹凤眼,又漂亮又明亮,什么人是瞎子,你都不可能是瞎子。”

  邓玦便摸了摸鼻子,故作委屈地看向穆明珠,笑道:“玦既然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似公主殿下这样的美人在跟前,又怎会不动心在意呢?”

  穆明珠虽然已经预料到了他的话要往哪里走,但真的听他说出来还是高兴的逢迎的话,谁不喜欢听呢?

  她灿烂一笑,偏过头去。

  邓玦被那笑容晃花了眼睛,愣了一愣,低下头来,甩杆出去,望着湖面出神,心情竟有些复杂。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湖面上偶尔飞过的水鸟鸣叫之声。

  穆明珠沉默是因为在考虑怎么制造合适的时机推邓玦入水。

  而邓玦的沉默,则是因为他心中装了太多的秘密。从前他很喜欢这些秘密。秘密使他强大。可是现下这些秘密的坏处,好像开始显现了。

  “如果你不是邓将军的儿子,会想做什么?”穆明珠忽然轻声问道。

  邓玦微微一愣,低声道:“玦生母出身卖布的商家,若如殿下所说,玦如今大约……”他轻轻笑起来,“在江州一处小商铺中卖布吧,绫罗绸缎,新衣锦袍……”

  穆明珠听到他主动说起生母的出身,这的确是一种很亲近的表态。

  她轻轻一笑,歪头看向邓玦,道:“以无缺的容貌,女郎们来一次便会次次来,做不多几年,无缺便可成为江州第一大布商。”

  邓玦笑起来,问道:“殿下呢?”

  “嗯?”

  “若不是生在帝王家,殿下想做什么人?”邓玦抬眸望向穆明珠,丹凤眼中竟有些认真的意味。

  聊天之时有来有回是很正常的。

  穆明珠问话的时候,是想要探究邓玦这个人,在利益之外必然还有什么别的因素诱使一个开国大将的儿子叛国。

  她没想到邓玦会问回来。

  “我?”穆明珠愣了一愣,一时竟有些答不上来,默了一默,道:“我想做一颗石头。”

  “石头?”

  “石头。”穆明珠这答案没有经过理智的思考,好像是自己从口中跑出来的。

  给出答案之后,穆明珠才明白过来石头是坚韧的,千万年不朽,而且石头没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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