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薄金自从从狱中走了一遭,身体便不大好了。
他今年不过四十有二,鬓边便已遍满白霜。早起揽镜入怀时,他也曾想过,或许蓄起胡须的主簿会更可靠吧。
路上颠簸病了一次,谢薄金到达任地时,比预期要晚了半月。因得他早已与清河县令写信联系过,这等事情也可大事化了,无伤大雅。到清明节前几天,他终于越过清河县的界碑。为示郑重,他休整了一天。第二天一大早,在离城门不远处时,谢薄金下马步行。
清河县地势高,建于于重山之间,城内有几条河流的上游淌过,在战期,此处是兵家必争之地。可就而今……
山高路远,远离人烟,没有外族来犯,确实是一个避世之所。
交过路引,谢薄金入城后闻到米面香,方才觉得腹中饥饿。他略微整理了一下仪容,牵着马来到路边的这家小面馆。
水雾袅袅,不大的店中已经坐了些许客人。
身着圆领长袍外罩灰色长衫的谢薄金咋一上前就有眼尖的杂役过来牵马,谢薄金谢过后,进入店中看着墙上的挂牌点了一碗阳春面。
面店的店家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她头也不抬,爽快地喊了一声“好嘞”,不到一会儿就亲手端来一碗面汤,“您请稍等,先喝碗热汤暖暖身子。”
“好。”谢薄金有讶于她的热情,又四处看了看周围桌上的人似乎都有这么一碗热汤,便想大概是此地习俗,安下心喝了一口。
期间不到半刻时间,店中又来了几个人。
“齐嫂,老规矩。”
谢薄金稳稳地坐着,一边喝汤一边打量。这里来的客人各色都有,大部分都是农户。从他了解到的,清河气候苦寒,居民稀少,他本以为百姓生活得肯定也很困难,却没想到居然会有这么多人愿意花半文钱去面馆里吃面……
看来传言便只是传言。
喝完汤,天色也差不多已经大亮了,身体暖和了一些的谢薄金见这位叫“齐嫂”的店主婆只是殷勤地往新来的客人桌上端面汤,不由得有些奇怪地问:“大嫂,可是米面材料没有备齐?”
“那可没有。”齐嫂笑了一下,原因却不肯说,“您要是饿了,我便再给您添一碗面汤吧。”
见齐嫂过来就要把他的碗拿走,谢薄金连忙站了起来,“您客气,不用了。”
此时,与谢薄金临坐的一个青年男子开口说:“这位先生面生得很,是从外地来的吧?”
谢薄金坐下,拱手一礼,“初次来到宝地……”
青年男子摇摇头,他只是自己想说话,所以并没有听谢薄金把话说完,“清河地界小,也没有什么生人来,所以先生大概不知道,最近齐嫂这里的规矩变了,她家早上的第一碗面是要留给别人的。”
谢薄金一听,倒觉得有趣,“这是为何?”
青年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就被身边人拉了一下,他一顿,又笑了,“这个啊,您要是呆得住,以后自然会知道。”
谢薄金略一沉吟,抬眼一扫,这才惊觉过来店中的客人都似乎是有在看着他。
是那种对待外乡人,非常戒备的目光。
谢薄金不知为何,心里沉了一下。
他挺直后背坐好,刚觉得有些后悔,就看到一直看着街上的老板娘突然丢了锅勺,快步走了出去。
店中的客人脸上也露出笑容再度活跃起来。他们三两成堆小声的说着话,并没有让谢薄金听见完整的一句。等谢薄金被排斥得无比难受之时,老板娘齐嫂笑容满面地将一个背着竹篓的少年引了进来。
“……你早上吃饱了也有力气对不对?”
不知道事前说了什么,这齐嫂一脸慈爱地把少年领到店中最后一个空桌上坐下,给他擦桌卸篓,殷勤得不行。
“你这竹篓里头的石头是一天比一天的大,可小心累着了。”
这少年衣着朴素,头发都拿了一块布巾裹着,看起来十分有风范,谢薄金看着周围的百姓都拿一种欢喜至极的眼光偷瞄他,心里忍不住也跟着去看。
“循序渐进,倒也还好。”少年轻声细语的,话音刚落下,老板娘齐嫂就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猪油清汤面,“来,你快尝尝,我今天这锅汤可熬了一晚上。”
这所谓的第一碗面……
“好。”少年点头,取了筷子斯斯文文地尝了一口,在满店人期待的目光下不怎么好意思地说了一声:“很好吃。”
小店里一下热闹了起来。
“好吃啊……”
“齐嫂子的手艺当然不一般。”
“既然那么好吃那就快给我们上上来啊。”
“别催别催,马上来。”
等候多时,谢薄金也终于等到了自己的那碗面。
他吹了吹热气,张口一尝,只觉汤好,料好,味道好,吃得满嘴生津,有种确实值得等的感觉。
不过吃面归吃面,谢薄金还是对那少年有些好奇。
看他简单的一举一动,似乎都是享受。
莫非……
若真是如此,为表尊敬给他奉上第一碗面也不算过分啊。
谢薄金咽下去一口面,因脑中思绪太过,倒有些食不知味了。
那少年对别人的目光却能若然处置。他也不故作矜贵,撂下筷子对着凑上来的齐嫂问:“家里老丈人的腿可大好了?”
齐嫂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都是托……的福。”
可巧,由于她故意压低声音,谢薄金又没听到中间那一段。
其实想想也差不多能知道了。
那少年点头,在齐嫂的帮助下重新背上装着一整块石头的竹篓,他也没有留下什么银两,只是十分自然地说:“齐婶,我看你店中记菜的铭牌都有些糊得看不清了,我哪天有空,给你重新做一套吧。”
齐婶脸上有些受宠若惊,“这怎么使得……”
少年摇头一笑,也不再说话,转身直接走了。
谢薄金看着他的背影愣神,半晌后,他慌忙地把面吃干净,留下一文钱匆匆离开。
有那么一瞬间,面馆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终于走了。”
“这人是来我们清河干什么的啊?”
“你看他刚才那么盯着小殿下,不会是又来害人的吧?”
“我看不像,上次来折腾小殿下的那伙人可穿得比他要好。”
“他看起来倒像个有学问的人。”
“呸,有学问的不走正道,心也是黑的。”
“我们一定要管住好自己的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小殿下在清河所有的事。那些戏文里不都说了吗,天家无感情,小殿下虽然被赶出来了,但是只有死人才是最没有威胁的!”
“老李啊,你这句话是出自哪个话本啊?说的真有道理。”
“我觉得吧,像今天这种有外乡人在的情况下,齐嫂你就不应该把小殿下带进来。”sxynkj.ċöm
正在熬汤的齐嫂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被说了,她放下手里的活计,急忙解释,“我也没想让小殿下进来,是他自己看到门口的马要来的。”
店里的食客又觉得有些奇怪了。
“按理说,小殿下平时能被你劝进来都是好事,怎么今天……”
“会不会是他真的饿了?”
“欸,小殿下聪明着呢,怎么会像你家孩子那样只知道吃?”
说着,又有人跟齐嫂说话了,“齐嫂,你下次记得告诉小殿下,要他对别人留几个心眼,他身份敏感尊贵,指不定有多少人想暗算他,这个世道,人心隔肚皮!”
齐嫂听得这话越说越离谱,便把眉头一皱,“你还真当我是传话筒了?这话你想说你自己跟小殿下说啊。”
那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摸头一笑,“小殿下是平易近人,可也没有无缘无故跟平民搭话的道理啊。这不是你公爹受伤,小殿下相救,你刚好就能跟他说上话嘛。”
这时,又有几个人接着感慨说:“要说这位小殿下,是真好。刚开始我还以为是什么桀骜不驯的浪荡皇族,没想到……啧啧啧,大房子是给人家建起来了,可他根本不住。一个人窝在山上,听打柴的路过说,小殿下整天吃得清汤寡水,也没有一件华丽的衣裳,只知道整天读书。还特别心善,虽然没有主动开口说,但是借水啊,挡雪挡雨啊,可没少帮路过的百姓。这次也是,几百年没开过的西城门,因为齐嫂一家……”
齐嫂一听这事儿心里就不是滋味,“刘叔,我男人当时脑子木了不知道,您还不清楚嘛,那西城门是开不得的。”
对于这扇城门的故事,祖上几代都落户在这里的清河百姓心里最为清楚。
他们的表情瞬间有些不自然了。
“西城门是我们清河的西城门,我们清河人开清河西城门,怎么就犯忌讳了?”
“我觉得上头的那些官员吃喝玩乐都来不及,应该没有时间管我们的西城门开不开吧?”
“那你怎么知道他们会不会派人来监视调查?说不准刚才吃面的那一个,就是一个细作!”
“真的吗?不行,那我得去把他抓回来!”
“你回来干什么慌慌张张的,我也只是猜测而已。”
“我觉得也没有那么严重吧,西城门前天半夜,不是自己塌了吗?”sxynkj.ċöm
对啊,它自己塌了。
因为年久失修,乍一动作,那扇曾经抵御外敌的城门就那么毫无征兆的塌了。
此时,易希还未把自己向上峰请罪的信交出去。
离城门开至今,不过两旬时间,但易希就是真的在这段时间里没有见过秋静淞。
“十四殿下托我转告你,朝廷量能授官,能给他下调令,也是在肯定他的才能。现下风调雨顺,算得上是一个安平盛世,既如此,便无需怀那箕山之志。到达治地后,不求爱民如子,但求居官守法。万万莫要做那伴食宰相,辜负吏部长官的心意和百姓的期望。”
夹带私心的说,因为有救命之恩在身,秋静淞一开始在易希心里就是不一样的。
但是他那时也只是听好友陈雪寒说十四皇子大方,将买给妹妹治病的良药匀了一份给他,却没听他说过过程是如何。
他一直依着自己所见,觉得十四殿下是一个和气,心善,好读书的人。
可这次事情后……
那日在城墙上,这位十二岁少年抬眼看过来的眼神,让他至今不能忘怀。
他的表情十分玩味,眼睛里有种恶作剧成功时的畅快狡黠。
当时易希真的猜不透他是怎么想的,是出于什么目的那么做的。事后再想起来,那个被卢氏留下来的,姓展的少年一直有在暗中保护她,翻越这种城墙对习武之人来说再正常不过,他若真想救人,大可不必破了那道箴言。
易希再想,心真的有些凉了。
是他托大了,是他小看人了,那可是能从内宫中全身而退的人,他怎么能……
他今天又要去见十四殿下了。
站在玉氏所造的那座宅邸中,易希看着秋静淞暗地里深吸了一口气。
“十四殿下。”
秋静淞那时正在摸石头。
一堆被他从山上运下来的石头。
这些石头都是钟一杳让他搬下来的。起初只是一小块,后来越来越大……秋静淞当时也不能理解,直到她今天发现自己居然能做到背着那么重的石头下山,气息都没有怎么乱
钟一杳大概是在训练她的体能。
她可能要学武了?
是以今日,秋静淞心情还算不错。
她摸着石头,问易希说:“易大人,您知道沉浮官场的君子之剑和浪迹江湖的侠士之剑,有什么区别吗?”
这个问题突如其来,有些莫名其妙。
易希思考了一下,从善如流的说:“大概都是以仁为本心吧。”
他当时第一次听说,出身皇族的殿下,居然能放下身段去跟平民交流。要知道,京中的那些士族,可是连看平民一眼都不屑,觉得有失身份的。
蹲在石堆中间的秋静淞突然笑了一下,“易大人。”
“是。”
“你知道吗,孤突然之间发现孤很喜欢你。”
易希紧了紧拳头,浑身突然有些不自在,“殿下何出此言?”
“孤发现,你有时候,比孤还要天真。”
秋静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突然把话题拐成这样。大概是她又想起了已逝的父亲吧。
易希却不懂,他以为秋静淞意有所指,便直接问:“殿下为什么对百姓那么亲善呢?”
“易大人觉得孤做的不对吗?”
“臣以为您不会这么做的。”
“都是些举手之劳。”
自从那日开过西城门后,秋静淞想通了一些事。她虽然避世,却不是个死人。她还活着,既然活着,她就有仁慈之心,就会听从父母从小的教导,不会对平民生出什么阶级之见。
他的父亲和姑母,在回到本家之前,就是吃这些平民的百家饭长大的。所以在卢氏掌控吏部的这几十年,都无比的亲近寒士。
可惜科举制度半路被废。
“其实所谓的士族身份又算什么呢?几百年前,还不是跟这里的百姓一样,是个泥腿子。”
这期间所谓的区别,大概也只是那群先祖是些有抱负的泥腿子。
“孤觉得,人不能以身份来划分三六九等,而该以志。”
志若比天高,等能实现那一天,谁还会去在意你的出身?
易希听得秋静淞这么说,突然一问:“殿下最近在看什么书?”
秋静淞捡了根木棍在地上划拉,说:“在看孙策。”
“能看懂吗?”
“师父在很认真的,一条一条地掰扯着给我讲。”
在这种方面,钟一杳真的是个好老师。
“您不读诗经了?”
“孤已经能倒背如流。”
易希对此哑口无言。
他不觉得秋静淞会在这件事情上说谎。
他再扫了地上一眼,发现秋静淞在地上写着的,居然是一些面食菜谱。
什么阳春面之类的。
他没管住嘴,直接问了,“您饿了?”
秋静淞一声轻笑,抬头把棍子一丢,“易大人今日找孤有何事?”
易希这才想起自己是有来着的。
他不怎么好意思地咳了咳嗓子,躬身禀告道:“殿下,西城门前天夜里塌了。”
秋静淞一点儿也不惊讶,因为她早就猜到了,她甚至还笑道:“那易大人现在觉得,若罗哉来犯,这么一扇城门可还能挡住?”
易希有些尴尬,“自然是不能的。”
秋静淞起身,走到旁边的石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那您准备对此事怎么办?”
“自然得上报。”
既然塌了,那曾经开过西城门的事就更好瞒了。
易希有种劫后余生的解脱感,忍不住又多嘴劝解,“殿下,以后万万不可再如此行事了。”
秋静淞看了他一眼,她也不搭这个话,只是嘴角含笑,看起来有些不怀好意。
“西城门一定要早日修好。”
“下官醒得的,会尽早安排人手操办。”
“以及,易大人,上头给你派下来的帮手今日好像到了。”
“谢主簿?”易希脱口而出,说完又一愣,他自那日后就一直没敢来见秋静淞,所以她是怎么知道有这号人的?
秋静淞放下茶杯说:“今早孤在齐嫂那里吃面,正好店里坐了一个身着圆领长袍的男人。”
易希立马想通其中关键:在赵国,只有有功名官职在身的人,才穿圆领。
他看着秋静淞,她正朝着他笑:“这位谢主簿到底是什么来头,有劳易大人多注意了。”
原来根本没有对此事多想的易希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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