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过后,秋静淞夜夜做梦。梦里头,被冰冻住的坤河上有一个又一个裹着黑雾的铁马骑兵。他们如同鬼魅,开口就是“桀桀”的大笑。好几次挥舞着刀剑提缰冲过来时,都能闻到口中呼出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这等场面,还不足够把她魇到,可她从镜子里看自己的面色就是一天比一天苍白。
阿季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最近也没有去找程婧。他跟在秋静淞身边,日渐沉默。
秋静淞整天坐在院中,也不看书,每次有百姓小心翼翼地来院子里打水,她就会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看到他们,她会想起远山,会想着清河百年前的模样,再想着这座城百年之后又是何等光景。
她有时想不通了,半夜从梦中惊醒后就跌跌撞撞回到之前住的那座山,趴在给父母立的衣冠冢上睁着眼睛等到天明。
阿季看着她这样并不好受。
他知道秋静淞会这样是因为林说当日的一番话,可他不懂秋静淞为什么会把自己逼到如此地步。
直到有一天,陈雪寒回来了。
他带来了消息,易希知道秋静淞心焦,便邀了辛戚一同来了别苑。可话还没说,一照面,他便被秋静淞现在的样子吓了一跳。
“殿下,您……”
几日没见,好好的少年人竟憔悴得不成样子。
辛戚心中本来也是跟着一惊,后来见秋静淞虽身影消瘦却目光外射,倒是最先安下心,“殿下怕是有心事?”
同为习武之人,陈雪寒自然也看得出来,他安慰了易希一声:“殿下应该只是没休息好,不是疫病,别慌。”
秋静淞抬了抬眼,撑着头拿下巴朝前点了点,“无需担心孤,你们自己随意坐吧。”
她声音轻飘飘的,听得易希心惊肉跳,当即没忍住拿袖子掩面哭出了声:“是臣没用,这等小事都办不好,让殿下伤神至此,臣对不起天子,对不起殿下!”
秋静淞想笑,却又没心情,只好耐着性子解释,“跟易大人没关系,易大人已经尽力了。孤只是自己入了魔障,在钻牛角尖而已,想清楚就会好了。”
辛戚挑了挑眉,刚想开口,就听到有人从外面进来,回头看了一眼是玉春明后便把滚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玉春明礼数周到地给屋中众人见礼,然后在秋静淞旁边的空位坐下来问:“可是有消息了?”
陈雪寒突然感觉厅中的气氛就不对了。
这次主簿谢薄金跟着他一起去了,曾经爬到一州通判,虽不幸被贬,但他仍有着比在场所有人都要敏锐的政治嗅觉。他此刻比任何人都能感觉得到由秋静淞散发出来的压抑气息。
甚至还带着些许不满。
他琢磨着,这些天不知发生了什么,竟让殿下对玉家有了芥蒂。
“舅舅是听谁说有消息的?”
“有客来,我……”
秋静淞垂下眼掰着手指,等玉春明都有些不自在了后才轻声开口:“这些日子辛苦陈大侠了,本来跟你没关系的。”
“殿下言重了,我很高兴我的毕生所学能够帮助到别人。”陈雪寒面露愧色,“倒是让殿下失望……”
秋静淞抬头看着他问:“是没找到,还是对方不肯拿出来?”
陈雪寒抿紧了嘴,转手解下腰间的葫芦喝了一大口酒,才细细道来,“陈某不才,家中在江湖中也算有点势力,之前信誓旦旦地向殿下请命也是因为收到消息于清河不过百里之外有一山庄,竟出现过百里后人的踪迹。百里家仁心妙手,世代行医,在江湖中享有盛名。陈某是想着或许他们有办法,便请命前去一试。”话头一转,他的话语中带着满满的怒意,“可谁知道,百里氏治家不严,导致如今的后人都是些猖狂之辈,大灾临头,见死不救不说,他们竟然提出要让殿下亲自去请的要求。”
玉春明脸上顿时全是嫌恶,“这绝无可能。”
秋静淞倒是有自己的考量,“虽声名远播,但如何能证明他们可以治好呢?”
“百里氏确实是可以的。”谢薄金抖了抖袖子拱手一礼回禀道:“百里氏先前为了取信,曾给过下官一份解药。”
“然后呢?”
陈雪寒说:“我们中间其实有回来过一次,就是那一次,偷偷给军中的一位将士用了。”
辛戚这时也点头附和,“那位兵士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秋静淞皱眉问道:“解药可曾给况家的大夫们看过?”
易希回道:“看过了,解药是药丸,成分太多,大夫们也堪堪能尝出些许。”
秋静淞没去纠结这件事就她一人不知道,她只是觉得有了希望,“如此说来,他们确实能解清河之难。”
“就是……”陈雪寒和谢薄金互看了一眼后说:“江湖中有一法子叫易容术,陈某身边刚好有得好此术之人。之后便让其展现本领,易容成殿下的样子再度拜访,可不想却被看了出来。”
玉春明冷笑一声,“堂堂皇室之子,是那么好假扮的吗?”
陈雪寒不接他的话,只是说:“陈某怀疑,百里家可能有人见过殿下本尊。”
“他们要见我肯定有原因。”秋静淞抓着茶杯,手指在上面点了两下,才转头看着玉春明说:“舅舅,孤想去走一趟。”
让人意外的是,这次辛戚和易希还有谢薄金居然跟玉春明异口同声:“还请殿下三思。”
玉春明看了他们三人一眼,又斟酌着补充道:“人心隔肚皮,他们虽是江湖人士,但久不出世,我们无法从其中了解到更多……”
“若是不能解我清河燃眉之急便也罢了,可你们刚才自己也说了,他百里氏,有解药。”秋静淞环视了在座所有人一眼,吐字清晰,落地有声,“大人们,为父为母为官的大人们,清河的疫症因为控制救治及时,到现在还未出现一例病死之人,可再拖下去,谁能保证会不会发生在今天还是明天?若真的有人死了,你们还认为百姓们会如此冷静吗?恐怕他们第一个踏破的,便是我这座皇子住的别苑!”
易希惊得站了起来,“不会的,他们明明都很尊敬殿下……”
“吃饱喝足了,在无病无灾的时候逗个小孩儿玩,谁不乐意呢?”
“殿下何苦看轻自己?”
“孤说的是实话!”秋静淞把杯子靠在桌上,站了起来,本来苍白有亏的脸因为情绪上涨而变得通红,“孤,顶着皇室之名,享受着荣华富贵,就该担起该负的责任。若这次疫病治不好,清河是孤的封地,孤就算给百姓偿命也是应该的!百里氏既然能拿得出解药,孤就算走一趟又能如何?他若只是望主三顾茅庐也就罢了,若存了蛇心,难道孤身边就无一人可以斩之刀下吗?”
一番话听得陈雪寒热血沸腾,他立马起身表态,“陈某愿意保护殿下左右!”
伸手想拉住他的易希手不够快,差点没摔到地上。
秋静淞此刻也不去看其他人脸色。只有陈雪寒应他,她便看着陈雪寒说:“事不宜迟,咱们一个时辰后便动身。陈大侠先在府中用膳休整片刻,孤去准备好就来。”
玉春明见她要来真的,吓得立马站了起来,“殿下,可以让八公主代您去啊。”
秋静淞脚步一顿,生生被他这句话逗笑了。
程婧的命难道就不算命吗?
回头,她真的是一点面子也不想留了,“舅舅,初见时,您仪态端方,也算得上是个堂堂正正的正人君子。如今,怎地让我这个小辈如此鄙视?”
玉春明握拳,脸色竟比秋静淞方才还要白,“殿下……”
“舅舅还是早点回鸿州去吧。孤再回来,自会从这栋宅子里搬出去的。”
说罢,秋静淞甩袖而去。
她此刻只庆幸,当初得亏没有去德阳找外祖。
辛戚看着玉春明还想去追,忍不住用拔凉拔凉的口气叹了一声:“我以前只是听家主大哥说,玉氏重男轻女的风气比宫家强了百八十倍,当时还不放在心上,如今一看,啧啧啧,果然不同凡响。”
玉春明横了他一眼,阴着脸色出去了。
正堂中,只剩下了客人四位。
易希一脸心焦地看着陈雪寒:“你干嘛要应和殿下呢。”
陈雪寒虽无奈,但却对自己的武功有着极强的自信,“我会保护好皇子殿下的。”
“那位给我看过病的陈神医,你不是说给他飞鸽传书了吗?他的医术……”
“他回信了,说要来,可也没说个日程,谁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现在怕是还在路上呢,咱们这里已经人命关天啦。”
谢薄金擦了擦汗,自己在旁边嘀咕:“君子不利于危墙之下……殿下怎么就忘了孟子中的这句话呢!”
两个读书人对现在的情况都不看好。
辛戚思忖了半晌后,看着谢薄金说:“这次谢主薄就别跟着奔波了。”www.sxynkj.ċöm
谢薄金一听,急了,“如何使得?我得保护殿下啊。”
“您去给殿下挡刀吗?”辛戚倒不是笑话他上了年纪手无缚鸡之力,他说的是事实,“我身份敏感,既然来了,就得时时刻刻在城里守着,罗哉的人盯着我,我是不能有半点异动的。但我会派别的人去,还会多拨出来五十精兵。”
易希立马道谢:“有劳司马大人伤神。”
辛戚点头,又看着陈雪寒说:“陈侠士方便的话,多等我一会儿,我这就回家准备。”
易希猜他是回家写调令。
但实际上,辛戚把正在练武场练枪的辛同舒叫到了书房。
只有十二岁的辛同舒圆圆的脸上还带着懵懂,“父亲?”
他记得两位母亲跟他说过,父亲的书房是不能进的。
辛戚伸手一指,让儿子坐下。
他不知为何,有些感怀。
“咱们宫家跟别家不一样,无论男女,出生即上族谱,冠名用的更是自家姓氏。这是因为……”
“因为我们要上战场,战场上刀剑无眼,谁也不能保证人什么时候就没了。”辛同舒接过父亲的话,屁股往椅子前挪了挪,“父亲,您是有什么事需要孩儿去办吗?”
辛戚点头,说:“近日清河的事,我不说你也知道。因着疫情来势汹汹,所以当有位江湖侠士提出要帮忙从江湖寻找救命良方时,为父便也没有拒绝。”
辛同舒一点就通,“父亲今日去了别苑,可是那位侠士回来了?”
“对,他回来了,同时也带来了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
“如何不好不坏?”
“确实有能解疫病的良药,可对方却要十四皇子亲自去取。”
“十四皇子答应了?”
辛戚顿了顿,点头,“殿下觉得自己义不容辞。”
其实,玉春明初来时,他是松了口气的。少年人血气方刚,很容易在头脑发热的情况下做错事,身边若有自家长辈提点,自然会稳重很多。可十四殿下这孩子,显然与别人不一样,他对百姓有一种从心底里的在意。疫病又不是见风就传染,他要出去看,便让他看就好了,可玉春明非得把他圈起来,还要死要活地逼他。
就是这件事后,让辛戚知道玉氏人怕是从来没有人主动去了解过这位殿下的性格。
今日被殿下当场下脸,是他玉春明咎由自取。
这些日子,十四殿下也不知自己琢磨出来了什么。虽然尚有精神,可整个人都被他自己熬得有些单薄。他今日说的话,哪句不是诛心之言?他不算什么吗?他明明对士族来说,就是一份希望啊!
不身处其中,是没有办法体会这种感觉的。当十四殿下第一次有意说要去时,陈雪寒是全场唯一一个赞同之人。为什么?因为就他不明白十四殿下的重要性。
心比天高,自诩出生的士族大家们,真的甘心日后让季祎膝下那些个由平民所生的公子们继承皇位,爬到他们头顶吗?
没人会甘心的。
天子这几年的精神每况愈下,对后宫之事也不再感兴趣,宫中已经许久没有新生儿的出现了。照如今看,十四皇子和八公主是最好的选择当然,大部分人和今日的玉春明一样,都是认为十四皇子更为重要的,这其实也有赵国五代没再出过女皇的原因。
清河出现罗哉细作踪迹的消息刚传出去时,身为彬州州牧的长兄半月内就收到了五十多封来信。信的内容大同小异:玉阁老已经把人从深宫中挖了出来,接下来怎么让这个孩子平安长大,他们也得出一份力。彬州既然有缘成了这个孩子的封地,那么不论是来自中宫还是外族,都该有些表示才对。
他不是因为罗哉才来的清河。
辛戚伸手摸了摸辛同舒的脸,心里微微心酸,“舒儿,爹就你这么一个孩子。爹心疼你,也舍不得你。”
辛同舒何等聪慧,立马明白过来,“爹,您是打算让孩儿跟十四殿下一起去?”
辛戚心中苦闷,咬着牙过了半晌才说:“爹,爹还打算嘱托你,若是遇到危险,务必挡在十四殿下前头。”
十四皇子是整个士族阶层日后的脸面,他绝对不能死!
辛戚把儿子搂紧怀里,眼里隐隐有泪光,“儿啊,你别恨爹,爹没本事,爹也没有办法。你也别恨十四殿下,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当初玉阁老送女进宫,所有人都在嘲讽他卖女儿,皇后又如何?可他们没想到,直到后来玉皇后被废,宫里也没有进过任何一个稍微有点身份的妃嫔。天子似乎在跟整个士族作对一般,打渔的,摘花的,裁衣的,甚至是养猪的,出身各种低贱的女人都往后宫里塞。也就是卢正堂愚忠,毫不在意地去教养那些孩子。当时不是没人想到今天,可再急着去“卖女儿”已经晚了,后来再想起已经把自己活成十四皇子的殿下时,什么都晚了。
辛同舒抓着父亲的衣服,能够感觉得到他浑身都在发抖。
他记得两位母亲跟他说过,父亲中年才有他一子,初得时喜不自胜地围着校场跑了一夜。
他知道父亲不是真心想让他去送死,他也对曾有一面之缘的十四殿下很有好感。
他其实觉得事情还没有发生不该如此悲观。
“父亲,说不定不会出事呢?”
他从小学习枪法,力气还大,未必不能带着十四殿下突出重围。
想想其实还有点小激动呢。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个起名废,不会起书名。然后最近有朋友跟我说秋姐姐这个文的名字有点一言难尽,我想着能不能改改,emmm会去跟编辑商量的,然后大家有啥好的建议没有?还有防盗比例,今天第一次被人说了,已经好久没有跟其他妹子交流过了,那啥,请问文案上还有啥需要标注的地方吗?
壹趣妏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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