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容澈很忙,以致于有些公务他还要带回家处理。
京兆府少尹林碧昔作为副手，一路跟着他回家，路上还有在说这两日府里新接的那桩案子。
“依你说来,这个瑛娘该是无罪的。”
“是。这个女子虽然是贱籍,但说话有条有理,态度不卑不亢,加上她说自己来自随州，下官有些怀疑她是否本来出身于官家,是后来遭了难,才……”
容澈轻笑一声，侧头与她说：“她到底是什么人，这种深层的东西,与案子无关，咱们也不要管。官家女子被发配远地本就不易，如今再扯上这种案子,叫她以后怎么生活？”
“下官亦是有恻隐之心。”林碧昔跟着上了一条廊道，因着怀里的书册太重导致左手酸麻，她便换了右手来抱，“下官在案宗里,刻意淡化了她的出身。”
容澈忍不住乐了：“你做了这等徇私之事,还敢来告诉我？”
两人从偏门入府,在门口等候容澈的老管家一见他来,便躬身禀告道：“大老爷，宫里来人了,大夫人正在正厅接待呢。”
容澈心里一动，忙问道：“来的人有哪些？”
老管家答道：“有十二皇子殿下，还有在皇帝身边服侍的内宫大太监三禾,以及麒麟卫的郎官庄大人。他们是从正门进的，咱们家门口现在还有好些麒麟卫呢。”
容澈退出去看了一眼，只见秋家正门大开，从里至外，大概有二十几个麒麟卫依小队排立。
思考着，他走回来后又问：“可说是什么事情？”
老管家答道：“好像是皇帝派十二皇子殿下来取什么东西。”
容澈顿时觉得奇怪：秋家有什么东西能让十二皇子取的？
碍于外人在，他不好走神，细想不得。林碧昔却是乖觉，立马说：“大人，要不然，下官先回去？”
“不用。”
容澈想，林氏是宫家少数的文臣家族，皇帝的人就算要做什么，也要顾下别人的面子。让林碧昔留下来往旁牵连一下也好。
“你老师在正院，我们便去东院。”
老管家也没多想，忙道：“那老奴去唤人煮茶。”
容澈点了点头，带着林碧昔往里走。
林碧昔把刚才听到的事情一捋，直接跟容澈想到一处去了。只听她主动道：“大人，今日可否让府上多备一双碗筷？下官许久不见老师，有些想得紧。”
容澈心里内心甚宽，点了点头，“她想是也很乐意见到你。”
林碧昔笑道：“如此，那个瑛娘，还望大人多加担待。”
容澈挑了挑眉，“还需要我做什么？”
林碧昔说：“大人只需要将下官改案册的事过耳便好，这样日后刑部问起来，下官才好交代呢。”
容澈抿了抿嘴，笑道：“行了，这等是无伤大雅，你我二人心知肚明便罢。这个瑛娘看来只是徒受牵连，后来的案情处理，你可去细查了？”
“查了的。”林碧昔收起神情，模样十分正经地说：“下官派捕快再走了一趟娄家村，走访遍乡里四邻后，得知娄大前日与人发生了剧烈的争吵，双方还在当时动起手来。下官觉得可能是因另外一个人怀恨在心，刻意寻仇，便派人把他抓了起来，准备明日开堂再审……”
容澈正认真的听着林碧昔报备案情，才跟着廊道的走向转了个弯，一抬头就望见前头有个人背对着他坐在一边的台阶上。
那人穿着一件鹅黄色的外袍，夕阳暮色从那边照过来，给他身上渡了一层金光。容澈只见他转过头来，双手捧起了身边的一盆杜鹃花。
他看着手中粉色的杜鹃花，如同看待什么至宝一般，露出一抹浅笑。
那张侧脸很熟悉，容澈当时见了，忍不住心神一晃。
几年前，那里也这样坐过一个孩子，她因为姑姑的原因，也同样喜欢园子里的这些杜鹃花，时常把它们抱在怀里，说一些只有自己听得见的话。
她若回头，看见自己，定会甜甜地大喊一声：“姑父”
那个孩子，那个卢氏最优秀的孩子啊……
林碧昔当时也跟着停步，她没有容澈这么多想法，一见那人转过头，她就立马后退一步躬身行礼道：“见过十二皇子殿下。”www.sxynkj.ċöm
季长芳回头，看着他们二人，又把视线移到容澈身上。她轻轻喊了一声：“容大人。”
容澈这才醒神，他方入魇，虽只有片刻时间，醒来时却已是满头大汗。他看着季长芳，觉得刚才自己的想法很奇怪，他怎么会把这个孩子想成秋静淞呢？
容澈吸了口气，擦去头上的冷汗，温声笑道：“长芳殿下怎么到这里来了？”
季长芳一手托着花盆，一只手亲扶着杜鹃花的花瓣，“卢氏府上的花，孤很喜欢。”
容澈当时就不由得开口说：“殿下若喜欢，可以拿一盆回去养着。”
以前没发现，十二皇子除了是个男孩外，模样其实比婧公主长得还像静儿。
尤其是笑起来……
不对，今天十二皇子殿下笑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为什么？
季长芳抬起头，用自己都没发现已经改变，带着满满涩意的笑看着容澈说：“三岁小孩儿都知道，杜鹃花，是春天才能开的花。卢府为了让它能度过夏寒冬冷，在四季开放，不知花了多少人的心思钻研。大人府上，有个专门养花大温室吧？这些花，晚上若不拿进温室，到不了早上就会枯萎。孤带盆死花回去，又有什么意思？”
林碧昔听着这话，总觉得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这是在暗指什么呢？
容澈停顿了一下说：“原来，殿下还是惜花之人。”
季长芳摇了摇头，起身站了起来，“孤只是在无病呻吟，顾影自怜罢了。”
她的眼睛直直地朝前望去，穿过容澈和林碧昔，落到庄兰信身上。
庄兰信笑着朝他行礼，“殿下，秋尚书已经准备好了。”
季长芳点了点头，端着花朝他那里走去。
容澈和林碧昔往旁一步给她让路。容澈望着她，隔远了，好像见到她空出来的那只手里牵了个小孩子。
那是个穿着秋氏鱼虎停梅礼服的女孩子。她生得一幅早慧的模样，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凤眼，稚嫩的脸上露出的，是有在家人的娇宠疼爱下才能养出来的笑容。
这是十二岁的秋静淞。
那孩子回头看了过来，容澈仿佛听到她真的在喊：
“姑父”
“姑父，我以后就不会来这里啦。”
“姑父，再见。”
孩子！
容澈想伸手去抓，却因为浑身冰凉动弹不得。
庄兰信瞟见容澈脸上跟见了鬼一样的表情，心里不解，脸上还是挂着深不可测，似乎什么都早已料到的笑容。
“殿下，卢氏是不是很有意思？”
季长芳瞥了他一眼，只觉得莫名其妙，“你在笑什么？”
“嗯……”庄兰信很少思考这个问题，被这么一问，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大概是因为这样笑，能够让我看起来聪明些？”
“你不够聪明吗？”
“殿下觉得呢？”
季长芳看着前方说：“跟你聪不聪明无关。你笑起来不难看，但是孤觉得很碍眼。”
庄兰信笑着驻足，让季长芳往前多走了两步才重新跟上去，“那这样呢？殿下您就看不到我了。”
“……马马虎虎吧。”季长芳觉得季祎的这帮麒麟卫，都有些奇奇怪怪的。
她抱着花来到正厅，跟秋明几聊完的三禾已经在门口等候，“殿下，您回来了。”
季长芳点了点头，望着端坐在堂中的秋明几问：“秋尚书，孤能进来吗？”
也不知道三禾跟她说了什么，秋明几举手抬杯时，手都在抖。她手一滑，不慎把杯子跌落，将袖子都打湿了。
季长芳这是第一次亲眼看见秋明几失态。她用一种十分可疑的目光望着三禾。
三禾却只是躬身一笑，“殿下，秋尚书在给您倒茶呢。”
秋明几低头拿巾帕压着袖子擦拭，暗自调整好吐息，好恢复仪态。
“殿下自便吧。”
三禾却给了季长芳一个眼色，让她坐去秋明几身边。
季长芳思忖片刻，才脱鞋进屋。她在秋明几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花放到身边。
三禾见她们二人坐好，便从身后的庄兰信手中提过一个食盒，走了进来。
庄兰信转身，一脸愉快的走到远处放风。
他在季长芳跟前跪坐下来，将食盒打开，从里面取出来了两杯酒。
“殿下。”三禾看着季长芳说：“陛下今日让奴婢带着您来卢府，是想让您和秋尚书认个干亲的。因为天子行动不便，所以抬举奴婢来做这个见证人。”
季长芳的感觉隐隐有些不好。
果然，只听三禾继续说：“陛下说您还小，不能无人教导。秋尚书与您本就是姑侄，只是出了意外才不得相认。今日为了弥补这种遗憾，您二人……”
秋明几闭上了眼睛。
她本来已经整理好的情绪，被三禾这一遍重复，又搅得心神不宁。
季长芳明白了，喃喃自语，“原来你同秋尚书是在说这个……”
“是。”三禾把这两杯酒分别推到她们二人跟前，“这是陛下的意思。”
季长芳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后开口说：“也是孤的意思。”
秋明几看着酒杯里自己的倒影，叹了口气，“你已经不是秋家人了。”
“是。”季长芳另外一只手搂着花盆不放，“但是还是想请姑姑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能帮孤一把。”
秋明几一言不发，仰首把酒喝了。
季长芳换了个方向，面对着她，饮酒前先跪地一拜，“孩儿给母亲请安。”
秋明几垂眼看着她的头顶，蓦然冷笑。
“我最多帮你挡三次。”
季长芳磕了个头：“有母亲这句话便可。”
秋明几又说：“你若想秋家侵全族之力帮你，就自己拿出点本事来。”
季长芳只把这句话当做是对自己的教诲：“孩儿会努力的。”
秋明几仰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没想过回来？”
季长芳坐起来回答道：“一开始有想过，但是后来，孩儿起了想改变赵国的心思。想要达成这个愿望，非为君为王不可。有一个那么好的捷径摆在面前，孩儿没道理不走。”
终是，造化弄人。
秋明几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她的话，“你要实现你的梦，我没理由不让你去。但是我还有一句话说；是你先抛弃了秋家，而非秋家放弃了你。”
“是这样没有错。”季长芳说这话时眼睛都没眨一下，“秋家生我养我教我，我却先行不孝。”
话说出来总是伤人的。
此时外头的天已经有些黑了。
秋明几不想再见到她，便转过头道：“请殿下回去吧。”
季长芳也没有什么伤心难过的情绪，十分淡然地再次伏在地上，“孩儿拜别母亲。”
听到她起身往外走时踩在地上的脚步声，秋明几抓着衣裙握紧了双拳。
她看着被季长芳留在原地的那盆杜鹃花，耳边回荡起三禾最初进门时说的那番话：
“奴婢给秋尚书讲个故事吧。”
“以前，有这么一个孩子，她出身于士族豪门，从小被父亲姑母长大，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有一天，家里突生变故，她的父母带着她去逃命时，全部死在了路上……”
然后，那个孩子亲手折断了父母给她的翅膀，放弃了自由，成为清河百姓口中的屠龙太子！
季长芳日后要屠的，不仅仅是一条龙那么简单。
她走出卢府，看着满天繁星，眼神因为有黑夜掩饰而慢慢变得阴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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