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发生在过年之前的事了。
付卿书代君巡查八府十六郡,由于她爱管闲事的性子,到底是没赶在年节前回到奉阳。不过还好,有一件案子,她紧赶慢赶,还是在刑部年底关阁盘底之前查完了。
——那就是在宣城拦车喊冤的谢氏女谢锦葵其父,栗州通判谢薄金监守自盗一案。www.sxynkj.ċöm
当时在宣城路过,据说是让狱卒都感动了的谢家大娘子谢锦葵,身着囚衣手举血书拦车的身影,令付卿书十分震动。看着家父蒙受不白之冤,有多少儿女能做到她这样?三个重重的响头磕下,看着青石砖地板上的血迹,付卿书当时就生了一定要把这件事查清楚的念头。
转道前往栗州的路上遇到发小冯昭算是一件好事,可他想向年幼的十四皇子投诚的心意着实让她担忧。因为注意力不够集中,初到栗州时,付卿书还差点让当地的恶官摆了一道。
还好她身边有义兄木楠子在,那谢氏女也聪颖知事,三个人心惊胆战,互相照应,犹如刀尖上起舞,在好似鬼门关的栗州府中走了一遭,差点没完整的出来。
也就是因为这件事,付卿书才知道原来地方府衙的水能这么深。栗州通判谢薄金一案,牵扯众多,咬着牙一顿撸下来,她把当地的乡绅贵族都得罪了个遍。可就算是这样,付卿书追求真相的心仍旧没有改变。
“如果因为怕得罪贵族,本来就喜欢查案的我当年就不会入朝了。他们自然有他们的背景,可我本身也不缺少在世间立足的依仗。谢通判没罪就是没罪,只要有我一天在,谁也别想往他身上再泼脏水!”
其实不只是谢薄金吧?在其他州府郡县,像他这样的替罪羊又有多少呢?
这件事了后,想到以前自己办的案子,付卿书毅然决定改变行程。
八府十六郡根本不够!她要去更多的地方看看。
她今年就不打算回奉阳了。
而这件事另外的一个主人公谢锦葵,心有牵挂,不能相陪,案件重审后,她便跟着押解父亲的队伍,一路来到了奉阳。
谢锦葵当时奉血书求付卿书时,其父谢薄金的案子已经由州牧上禀刑部定案,就算付卿书在最短的时间内还其真相,谢薄金还是免不了要镣铐加身,来刑部走一遭的命运。
只不过好的是上京的目的由赴死变成了洗冤。
每年的腊月二十五是各部各府官吏关闭内阁的日子。在这天之前,他们会使出全身力气处理完之前的所有工作,而在此之前没有赶在关阁前送进六部的文书,将会压在文昌阁,等来年正月十五后开箱再断。
说谢氏父女运气好,就是因为他们的案子赶上了今年刑部收录的最后一批名单。
在案件文书校对完之前,谢薄金要在牢中度过一段日子。这段时间不会很久。谢锦葵在亲手把父亲搀扶进刑部大牢后,抬头就算看到的是萧索清净的一片天,也觉得舒畅极了。
虽然最后可能会被贬官,但是现在的结果已经很能够让父女二人满意了。
在谢薄金出事后,从小丧母的谢氏大娘子遣散奴仆,变卖家产,将所有的银两全部拿去打点,是以,手头窘迫的谢锦葵听到奉阳的一碗面都要十文时,顿时坐不住了。
奉阳的物价,果然要比其他地方高个几倍。
与付卿书分别时,慷慨的她送了一些银两给谢锦葵,可是想着父亲在狱中受了邢,今日又留下病根,脱罪后恐又没有住处,已经被苦日子磨得学会精打细算的谢锦葵看着望过来的店家,还是起身走了。
肚子很饿,她走了几家铺子,最后在一家包子店花半文钱买了一个隔夜的馒头。
向路边的人家讨了一碗井水,喝过后,谢锦葵便朝她问路:“大娘,您知道朱雀街往哪边走吗?”
朱雀街,是最靠近皇宫的地方,奉阳所有的士族大夫,都住在那条街上。她进不去六部衙门,只好去长官的家门口蹲人。
得到大概的方向后,谢锦葵看了看身上穿的一身麻步衣,稍微整理了一下,还是闷着头过去了。
董府,董府,董府……
抱着包袱,谢锦葵了一眼重檐斗拱上的牌匾,绕着寻了一圈,停在了董府的侧门前。
她看着站在门前虎视眈眈的门房,还是没有做什么多余的,可疑的动作,径直上前轻声发问:“请问,苏今苏大人在府上吗?”
她在离开栗州前,有受付卿书所托,入奉阳后给御史台御史大夫苏京送一封信。
门房十分自然地扫了一眼谢锦葵的穿着,皱着眉头发问:“你是何人?”
他的语气不好,态度却不算傲慢。谢锦葵知道自己现在窘迫得不想个高门贵女,便秉着一颗平常心,十分自然地自我介绍:“我是前栗州通判之女谢锦葵,是受人之托来找苏大人的。”
通判位居从四品,虽然这种地方官跟京官比起来分量还要矮半阶,可说出去,毕竟还是有实权的官吏。通判在州府的长官下掌管粮运、家田、水利和诉讼等事项,对州府的长官有监察的责任,有时甚至可以越级上书。
门房一想若此女当真是栗州通判之女……
想着家主的教训,他还是按照正规的流程问:“可有拜贴?”
谢锦葵心中一惊,立马反应自己竟因为办事心切而忘了礼仪。
她抿了抿嘴唇,低下头陷入了沉思。
若是就让她这般回去肯定是不甘的。父亲的案子不知道何时开审,她届时得时刻留在客栈等候消息才是,大概短期内是没有办法分心了。付卿书请她转交的信中内容,她并不曾看过,但想到她那时严肃的表情和判案公堂上牵扯进其他官员脸上难看的表情,谢锦葵不难猜出她肯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若是信中是她像上司苏今求救,而却因为她的疏忽耽搁了……
绝对不能让这样的情况发生。
谢锦葵看了一眼门房,拉下面子向他好声恳求:“我刚入京,也没有找到落脚的地方,来得着急,所以身上并不曾带此物。我知是我失礼,可,大哥您可能帮帮忙,给我通报一下?我绝对不是什么心怀不轨之人。”
“不好意思,我们府上没这个规矩。”门房一脸公事公办,摊手做了一个送客的动作,“您既然是有身份之人,便回去准备好拜帖再来也不迟。”
谢锦葵张了张嘴,看到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迟疑了。
让她像泼妇那样大喊大叫肯定是不可能的。
谢锦葵走下石阶,她皱着眉头想,或许她现在马上去找个地方写好拜帖,也能赶得上呢?壹趣妏敩
正这么思考着,谢锦葵听到身后的门房十分恭敬的喊了一声:“是公子您啊,这就走了吗?”
她回头,看到一身红色官服的容晏在笑着对门房说:“是啊。”
男子官服有曲领大袖,腰间挂金玉福袋的规定。另外,服式也以用□□别等级。例如三品以上穿紫色官服,四品着深绯色,五品着浅绯色,六品着深绿色,七品着浅绿色,八品着深青色,九品着浅青色。像容晏身上穿的这种绯色,便是处于六品与五品之间,从五品官员才能穿的颜色。而女官们的颜色正好相反:二品以上是正红色,三品以上是正蓝色,四品以上是蓝色,五品以上是紫色。
其实,不止官员的服饰用颜□□分,平民与贵族的区别从衣着上也能看得出。比如说平民不得穿金戴玉,常服不得使用正色;不能穿绸制丝织的衣服;禁用被士族提做族徽的花鸟虫鱼绣纹等。这些内容经过几百年的潜移默化,已经形成了习俗民风。
也不知道好不好。
谢锦葵的眼光毫不掩饰,容晏便也顺着扫了过来,他有些奇怪这个大胆地盯着自己看的女子,便问门房:“她是谁?”
门房毕恭毕敬的回答:“是来找夫人的。”
但是她一副明明要走却又不甘心的样子……容晏想了想,没忍住问:“你找苏大人有什么事?”
既然他是朝廷官员,还看似十分熟稔的从董府中走出来,谢锦葵吸了口气,便也没有隐瞒自己的来意,抬头看着他说:“是付卿书付巡案让我来找苏大人的。她说有一封信想让我当面交给苏大人。”
居高临下看着别人说话,并不是一个个性和善的人该做的事。容晏等她说完,朝她招了招手,“你站上来说话吧。”
谢锦葵也知道他这是为了化解自己尴尬的姿势,心里不进有些感激,“多谢。”
容晏眉眼一弯,笑了。等谢锦葵站定,他立马对她说:“信呢?”
谢锦葵愣了一下。
对啊,要说拜帖,这封信不是胜过所有吗?
她连忙从包袱里把信拿出来,双手奉上。
容晏接过信,前后翻看了一眼,在谢锦葵的注视下,他直接把信拆开了。谢锦葵张了张嘴,本来想阻止,可没来得及,木已成舟,她只能皱眉不满的看着他。
信封中有两张信笺,容晏只打开了其中一张。他略微扫了一眼,看清楚信笺右下角的私印和官印后,点头说:“你说的是实话,我会帮你转交给苏大人的。”他一边把信装回去一边问:“你现在可有落脚的地方?”
谢锦葵抱着包袱低头说:“我待会儿会去城南的如意客栈投宿。”
容晏点了点头,笑道:“那,你暂时最好不要离开那里。”
“为什么?”
“你知道信上的内容吗?”
恰好抓到这个机会,谢锦葵便接机指责道:“不管里面写的是什么,您这么做都是不妥当的。”
“我只是想确认你说的是不是真话,如果有冒犯到您,那么我向你道歉。”容晏的笑容真的有如春风化雨,他十分温和的说:“其实,这封信,是一封举荐信,是卿书郡主写给苏大人,举荐你入朝为官的信。”
谢锦葵一愣,她显然没想到真相居然会是这样。
付卿书真的是把她所有的后路全部都安排好了。
“你知道这封信起到的作用,是穷极多少人十年二十年的努力,都未必能有的吗?”在科举被废止的年代,【举荐】可以说是捷径中的捷径。这没有什么好丢人的,容晏自己也是因为父亲托了关系,有苏今的举荐,才能一入朝就位居从五品,担起御史监察一职。“如果此事能成,吏部的帖子会在两日之内送达,所以我说你不要离开。如果你错过了消息,可能就会辜负郡主的一片心意了。”
谢锦葵心头大振,她闭上眼睛,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后抬头问道:“请问,您是府上的公子吗?”
容晏弯着眉眼,却不肯告诉她,“如果你能有幸入朝为官,你自然会知道我是谁。如果没有那个缘分,你也没有知道的必要。”
说完,他又回头说:“准备一辆车马,送这位娘子去她落脚的地方好生安置吧。”
门房连忙恭敬的答应:“诺。”
谢锦葵的心,从刚才就没有平静下来过。
她欠付卿书的人情,大概是真的还不清了。
在路上,借着轿夫停轿的时候,谢锦葵掀开车帘,看到路上有一大队蒙着脸包着头的素服女子走过。
这些都是被判了连坐的大臣家的女眷,她们经过教司坊的改头换面,将被分配到全国各大官设妓坊中。
若不是有付卿书,她怕是现在也成了其中一员了。
谢锦葵看着这些姑娘,思及自身,忍不住叹了口气。
苏府中,原本准备回家的容晏一转身,又回到了刚才上课的地方。
“老师。”
正在收拾纸砚的苏今抬头,愣了一下,“不是走了吗?还是忘带东西了?”
“没有。学生是在门口遇到了一位送信之人。”容晏走过来,如他所承诺的那样把信推到苏今面前,“是郡主娘娘写的。”
与苏今交好的郡主,就那么一位了。
她净手后,拿起信封。先是把付卿书请她给谢锦葵谋个官职的赋看完了,在拆开容晏都没看过的那张信笺,将里面出自谢锦葵之手的骈文读了两遍,随后,她又递给容晏。
“你来看看。”
容晏点头,坐下慎重的看了两遍后,肯定道:“笔迹娟秀,文章也写的不错,看得出来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
苏今叹了口气,却有些忧心,“只是……卿书现在被满朝弹劾,要是让别人知道这位姑娘是她举荐来的,怕是也不好过。”
容晏想过后也说:“她不能来御史台。”
师徒二人沉默一阵,过了半晌,苏今率先开口问:“我听说,短短几日,你便与董荞兄弟相称?”
“虚情假意,不过是面子上过得去罢了。”容晏笑过后停了一下,才面无表情的说:“他对舅舅很是喜欢,所以对秋家人一概都有好感。”
苏今知道现在容家人提不得卢正唐一家,她转头叉开话题说:“按照卿书所说,谢氏女的父亲谢薄金肯定是被送往刑部了。刑部归那些皇亲管,你如果将谢薄金的事去跟董荞说,他或许能帮上忙。”
容晏越听这话越要不得,“老师怎么把这件事推到我身上了?”
“这件事情,我和卿书都不方便出面。”苏今知道这小子还没明白过来呢,“去走一下董荞的关系,让他从轻从情处理吧。你在里面起了什么作用,卿书回京之后我会尽数告诉她的。她很得陛下信任,卖她一个人情,对你家有好处。你不是还想查崔家姐妹的下落吗?礼部走不通,走刑部或许有意外的收获也说不定。”
容晏恍然大悟,连忙起身作揖,“学生明白了。”
苏今看着这个新收的弟子点头,她能给予帮助的,也就这么多了——毕竟不管是她的娘家苏家,还是她的夫家董家,都是像崔家那样依附于士族名下的小贵族。一个靠兵部宫家,一个靠户部商家,就算她现在官居二品,只要这两家家主一句话,还是照样能操控她。
紧要关头,在家主之令与帝王之令冲突时选前者,这是这个时代有明主的贵族们都会做的事。这不是忤逆,不算造反,只是权利与权利的斗争。很多皇帝在潜龙时期,都会选择一两位士族的扶持,用他们的力量去争夺那至高无上的位子。可这样一来,他的权利就成了其他四大士族赋予的,他将一辈子摆脱不掉这个阴影。
皇子时期的季祎,在有卢氏兄妹拥护的前提条件下脱颖而出,现在登位后还没到二十年就对其下手,不得不说有忘恩负义之嫌。一个不被灵仙眷顾的人,一个如此破坏规则之人,如何能被士族容得下去?若季祎真的有骨气,一开始就用自己的力量闯出一个天地,就算他动手灭卢氏,士族对他未必也会完全放弃。只可惜,没有能力却还要耍心机……
苏今看着容晏笑了一下。
秋明几现在不愿入宫,并非是怕了皇帝,而是已经料知到了结果。季祎现在在她眼中,就跟死人无异。
士族可不是你利用完了,就能随意抛弃的东西。这口气,就算秋家能忍,其他士族也不能忍。这是前人所说的,兔死狐悲的道理。
容氏父子还在为崔家姐妹的事情挂心,然而在正午时,有一艘船只悄悄地离开了奉阳港口。
巡检船上情况的官员在路过其中一个房间时,听到从里面传来这么一段对话:
“姐姐,你为什么不哭呢?”
“哭有什么用呢?”
“可是我心里很难受。”
“那么你就哭吧。哭完了,或许心里就没有那么难受了。”
“姐姐,你看起来有些面生,敢问是叫什么名字?”
“你现在叫我玉人就好。”
“这名字是教司坊的大人取的吗?”
“是我自己取的。”
“姐姐,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吗?”
“大概,是要去那秦淮河畔吧。”
“姐姐,你在做什么?”
“我啊,我想学着刻一枝木钗。”
“自己用吗?”
“送给别人。”
似乎,很多年之后的结局,在这里就已经注定了。
或许这条小船,有一天能飘到清河去也说不定。
作者有话要说:国庆中秋双节快乐。你们也认为程茂林是秋家人害死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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