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天越来越冷了。
“夫天下虽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乐如此。乃今知周公之富贵,有不如夫子之贫贱……”
杜游拿着书,虽然嘴上跟着其他同学一齐在读着文章,心思却早就飞出了课堂。他在想昨日芦洲教他的勾花技巧,想家里的兄长是否关上了大衣,又想下课后跟曲绪与冯放去后山玩……想着想着,眼睛一瞟,他看到了窗外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下雪了……”作为一个南方人,杜游从小到大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他说这话时刚好沈涌与同学们停止了朗读,是以他的声音虽轻,却还是被课堂上的每个人都听到了。
一时间四方骚动。
“真的诶,下雪了。”
“好大的雪啊。”
坐得靠窗的几个同学也是新奇,直接把窗户全部推开了往外看,有他们领头,其他学生们差不多都围了过去。
“这就是谢郎所说的,撒盐空中差可拟啊。”
杜游也属于先几个趴到窗前的人。他听到这句形容,没好气地说:“要是真的这样掉,你们吃什么?盐不要钱的吗?”
别人笑话他:“杜三,你能不能别这么俗?”
“是啊,而且你们杜家怎么可能会差盐呢?”
曲绪见杜游被说得鼓起了嘴,似乎是生气了,连忙笑着说:“既然三郎不喜欢,那便说谢道韫的未若柳絮因风起吧,这一句意境也非常好呢。”
“那可未必。”人太多,秋静淞没有去凑热闹,不过她坐的位置好,就算不动也能看得清外头的美景,“柳絮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奉阳城中一到春天就是满城柳絮,不小心嗅到了,鼻子痒得很,喷嚏都停不下来。”
杜游“咦”了一声:“侄儿,你去过奉阳吗?”
秋静淞也不慌张,抿嘴一笑说:“我跟兄长去过几次。”
她为防多问,又回头看着同样坐在座位上的林说问道:“林兄,今日苏州的雪比起清河来如何?”
林说答道:“还是秀气了些。”
果然,杜游见她跟林说说话立马回过了头。
这叫眼不见,心不烦。
卷着书长身而立的沈涌也是喜这雪景,十分理解同学们的“情难自禁”。他跟着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不如今天咱们就不上课了?”
同学们差不多已经把他的套路摸清了,有个大胆的直接问:“夫子,那您又想让我们去做什么啊?”
沈涌笑眯眯地说:“这次不着急的。今日你们大可以三两成对去任何地方赏景,到月末时交一篇文章上来便可。”
杜游一算,觉得这样还挺值的。他拉住曲绪商量了一下,然后对秋静淞说:“放儿,我和七郎下午打算去踏雪寻梅,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秋静淞被吹进来的风冻得打了个寒噤,“不去。”
杜游把眼睛一瞪,“你不跟我玩,打算跟谁玩?”
郭蒙此时也回头问秋静淞,“你有想约的人了?”
秋静淞点头。她回头笑着问林说:“林兄,你跟我去赏雪吗?”
林说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约我?”
“对。”秋静淞索性起身走向他说:“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良辰美景尽待看,我们今晚就去租条小船,走河道去枫桥下,听钟声,赏雪景,好不好?”
林说看着其他同学都望了过来,又见杜游的脸色并不意外,这才点头答应:“好。”
“唉。”杜游叹了口气,拉着曲绪的袖子一脸难过,“我的儿,你太伤叔叔的心了。”
曲绪哭笑不得地敲了敲他的头,“你别抓着我这么喊好不好?”
“不管。”杜游一瞟,又看到郭蒙,他想起刚才听到的那句话,自己心情不好就想笑话他:“郭蒙,你刚才是不是想约我侄儿啊?”
郭蒙十分坦荡地承认:“那是因为在所有人中,我就看得上他。”
杜游却哼了一声,“可惜我侄儿看不上你。”
“诶。”曲绪觉得他这话说得太过,连忙拦了他一下,“三郎,你少说两句。”
被这般讽刺,郭蒙却面色如常,他瞧见秋静淞因为杜游的话脸上也有些不好意思,便与她说:“没关系,我自己一个人也能玩。”
沈涌笑着看着这群学生,任他们自由交流着,也不说话。
既然他说了这种话,下午的课学生们也不用上了。中午回去后,秋静淞让尚锦往山下送了只鸽子。
到半下午时,米铺的于掌柜就派了人和车来。尚锦跟着亲力亲为,还做起了车把式。
这件事林说早就和辛同舒通过气,所以下午走时他也跟着一起来了。只不过他嫌弃马车不透气,乐得骑着马在外面耍。
秋静淞打起帘子看了他半天,笑着轻声说:“这次来,我只带了你送给我的剑,倒把同舒送的马留在清河了。”
林说也看着辛同舒道:“你不是走水路来的吗?马不好带,让它留在清河反而方便。”
“我是担心巧姐会把它养成一匹大肥马。”秋静淞比划着说:“不知道大哥你有没有见过,巧姐养了一只好胖的大白鹰,又好吃又凶。若不是清河刚好隔着山,还养不活它。”
“这个却是不曾,但我仿佛听到过它啼叫。”林说说完顿了一下,“你是不是想家里了?”壹趣妏敩
秋静淞抿了抿嘴,点头,“想妹妹了。她是我唯一能见得到的血亲了,近些年长大了,也很少有对她再说过什么贴心话,但是她真的……她对我很重要,我只要看到她在就会觉得很安心就像是自己还能守住什么人的证明一样。”说完,许是觉得肉麻,她还有些不自在,连忙转移话题问:“大哥想家吗?”
“想。”怎么不想呢?林说的双眼中也渐渐有了温情,“想娘,想闯儿,还有快要开蒙的三郎。想他们吃的好不好,穿得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闯儿是不是又闯祸了……”
秋静淞抱着腿听着,安慰他说:“大哥,我有让易大人关照他们的。你走之后,因为闯儿也下决心读书,所以我便托了谢主簿闲时给他指点一二,再加上你家里的那么多书,闯儿现在应该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那样就太好了。”林说被秋静淞感染,脸上也有了笑容。
进了城后,时辰尚早,又刚好到了饭点,秋静淞便吩咐尚锦带着他们去食味居用膳。
苏州城内的食味居比起书院的,可要气派多了。
各种事宜都被安排好,秋静淞领着两个兄弟径直上了二楼。进了房间,小二立马开始上菜了。
于掌柜安排过来的人立在一边,并不让小二靠近,从门口处开始截活儿干。
被端到秋静淞面前的有两道菜。尚锦尽心尽责地把一块挑干净刺的鱼夹进她的碗里,伸手给她介绍说:“公子,这一道是咱们苏州闻名天下的松鼠鳜鱼。鳜鱼有健脾养胃、补虚益气之功效,况医师上次不是说您体质衰弱,虚劳赢瘦吗?小的便特地点了这道菜给您养身。”
桃花流水鳜鱼肥。秋静淞吃了,尽管不爱吃鱼也不得不心里赞一声鲜。她擦了擦嘴说:“替我谢谢于掌柜,也谢谢你,有心了。”
尚锦不动声色,又给秋静淞舀了半碗汤,“这是巴肺汤。巴肺汤用鱼肝及鱼肉烹调而成,汤清鲜美,鱼肝肥嫩,配以火腿、笋片、绿叶菜等,香醇鲜美,也是特意点来给您补身子的。”
秋静淞拿着勺子,也意思着喝了一口。
尚锦看她似乎是不喜欢用,皱着眉,心里也是有些着急,“公子,这两道菜,对您很有用处。于掌柜的意思是说,请您以后在学堂也务必多吃。”
“我知道了。”秋静淞放下碗看着他说:“尚锦,你不如就坐下来跟我们一起吃?”
“小的怎么当得?”尚锦笑了笑,也是知道了秋静淞觉得自己碍事了。他把鱼仔细地挑干净了两块,放到秋静淞碗里后才说了一句:“那小的出去了?”
“等等。”秋静淞拦了他一下说:“这个松鼠鳜鱼确实不错,你帮我多点一份送到临烟渚的玉人姑娘那里去可好?”
尚锦虽然愣了一下,但也连忙答应。
等他出去,房间里这时才剩下了他们兄弟三人。
林说自己倒了杯暖酒喝了,说:“这个尚锦看起来不像个下人。”
“冯昭说他是下人,那么我便当成下人用了呗。”秋静淞戳了戳碗里的鱼块撇了撇嘴:“那家伙,向来心眼多。”
“我好像听你说过,况家的医师是知道你来历的。”这个动作让林说记起刚才尚锦的话,他说着立马起身把那盘松鼠鳜鱼端过来继续挑刺,“那位医师想必也是用心给你诊了脉。既然说你体虚,要多吃这个,你就多吃两口。”
“可大哥,我实在是腻味这个腥味。”秋静淞嫌弃地不行,她很小的时候就厌了吃鱼这事。
林说低头不言,挑刺的动作倒是越发麻利。
辛同舒这时也跟秋静淞搭话:“二哥,临烟渚是什么地方?”
秋静淞不假思索地说:“伎楼啊。”
林说笑了一声,抬头取笑道:“听听,你二哥可出息了。”
“不是……”秋静淞把筷子放下,解释说:“是杜游带我去的。就是普通的伎楼,我是去找姑娘下棋的。”
“唉,红袖添香嘛,我理解。”辛同舒也跟着挤眉弄眼地开玩笑说:“那位玉人姑娘是不是长得很漂亮?”
说起这个秋静淞就有些丧气:“谁知道漂不漂亮?我都没见过她的真容呢。”
辛同舒吃惊,“怎么会?”
林说把筷子递给秋静淞:“吃吧,不喜欢吃也吃两口。”
他说完擦了擦手又说:“我听说苏州这边伎楼的姑娘,规矩大的很?”
“其实也还好,就是有人不让我见。”秋静淞不怎么情愿地吃了口鱼,叹气说:“可是吧,不让我见,我就越想见。”
辛同舒看着秋静淞开始走神,忍不住托着面颊盯着她看,“二哥,你想娶亲了吗?”
秋静淞横了他一眼,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
她能娶什么亲?
另一头,还温热着的松鼠鳜鱼被送到了崔婉桌前。
好巧不巧,这次翟光又在。
等食味居的小二走了,他把被热毛巾包得严丝合缝食盒打开,闻着里头的香气笑了笑:“食味居的松鼠鳜鱼每天只做十份,老夫有时去吃都吃不到,这小子居然还能给你直接送来……本事不小啊。”
卸掉一身钗环的崔婉走出来说:“听妈妈说,他是汴州冯氏的二公子。”
翟光一想,摇了摇头,“不像。”
崔婉便问:“不像什么?”
“不像冯氏的人。”翟光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含在嘴里,“碰巧,我见过他的兄长父亲,呵,冯氏的人可没有出过任何长着丹凤眼的男儿。”
崔婉在那一瞬间想起的就是秋静淞,“卢氏倒是有。”
“你是说戴国公的女儿?”翟光抿了口酒说:“其实你这种说法不对,戴国公的夫人是玉氏人。整个赵国上三门,只有玉氏才从上到下都是生得一双丹凤眼。”
说完这句话,翟光手一顿,突然想到什么。
他皱眉,连忙又吃了口鱼压惊。
崔婉不知内情,便只低头给他倒酒。
翟光抬眼看了看她的侧脸,心里叹了口气,把刚才那事儿放到了一边,转而说起正事:“你的户籍快定下来了。”
崔婉双手一握,“老师费心了。”
“等三审六批结束,不用老鸨点头签字,我也能带你回家。”翟光又说:“那冯郎,或许对你有意思,但你不能理他,知道吗?”
崔婉点头:“学生知道的。”
翟光点头:“等你从这里出去,你就是我翟光的侄孙女儿。我明年回奉阳任职,是要带你一路走的。冯郎此人日后非池中之物,你若是一时不持见了他,毁了名声……”
崔婉连忙跪下,“老师,学生时刻谨记您的话。”
翟光连忙伸手扶她,“快些起来。”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鬓角,“好孩子,别跪,地上凉啊。”
她是什么时候变得说跪就跪的?
崔婉忍着,浑身轻微地颤抖。她整理了一下心情,起身站直了,含着泪意朝翟光笑了笑:
“老师,您放心,学生以后谁也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小夏的地雷,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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