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婧跟在玉珉身后。

  她一看到季长芳望过来,就又想起了昨天晚上的那个梦,不由得心头一跳,加快速度几步上前解释说:

  “皇兄,我是在路上遇到外祖父的。”

  “嗯。”季长芳点了点头,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程婧见她没恼,松了口气。她过来后,附到季长芳耳边说:“外祖父本来是来祭元后的,可路上遇到了父皇,也不知他们打了什么哑谜。外祖父来找皇兄大概是父皇的意思。”

  原来程婧方才是去送季祎了。

  季祎当时来得也不算早,他并未在大殿上做多停留,给玉书南上了柱香后携季长芳来这儿说了会儿话。

  “问章宫虽然是东宫正宫,但你现在住着,孤怕招来什么东西,才把丧礼改到黄钟殿。”

  黄钟殿在内宫中的规格很高,本就是一所礼殿,季祎这般改动,并没有辱到玉书南。

  “你可有别的想要增补的?”

  “没有了,多谢父皇。”

  “你母亲已经解脱,朕估计也快了。”

  这最后一句话,震得季长芳至今都没回过神来。

  季祎从今年过年起,身体就没有好过,又常听司礼监的太监说他时常批奏章到半夜……

  原来真的快油尽灯枯吗?

  季长芳又看到拢袖站在门口的青年,想必就是季祎说过的,曹家派给她的史官了。

  果不其然,程婧又说:“那位大人叫曹钦,是父皇说过的……”

  季长芳举了举的手表示自己知道。

  程婧换了件事儿继续说:“甘相方才因年事已高身子撑不住晕了过去,如今已被带到偏殿休息,十三哥和众太医在照看着。”

  那厢,玉珉已经掀衣行跪拜大礼了:“微臣拜见殿下。”

  季长芳一边想事一边注视着他,愣是等他连头也一起磕完才说:“阁老多礼,请起吧。”

  玉珉从地上爬起来,慢悠悠地整理了一番衣裳,才拱手道:“还望殿下节哀。”

  季长芳略有所指:“阁老亦是。”

  玉珉不语,只从袖中拿出一份公函:“可否借殿下御印一用?”

  翘威看到季长芳动了动手指,连忙起身去把那公函双手捧来。

  季长芳打开一看,竟是由皇帝亲笔书写,并盖了大印的,任命玉珉为右相的公函。

  一国丞相之位的任命,可以说关系到了国家的根基。按照赵国律法,官方下发的公函和丞相手持的官牒上同时需得三官大印:皇帝玉玺印,太子金宝印,及吏部尚书官印才算生效。以往无太子,便无这一回事。而今有季长芳,虽还未行册封大礼,但皇帝开了口,又把金宝赐了她,自然就绕不开她去。

  季长芳看着这个已至花甲之年的老人,很想问他一句:你的女儿才刚死,你不管不顾,良心真不会痛吗?

  但话到嘴边,季长芳闭了闭眼,还是改成,“外祖父何不再等等?如今这个当口,心急太过,可是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

  玉珉满是忧愁地回答:“不是老臣不能等,是寒门等不了。”

  季长芳把公函合上,“这关寒门何事?”

  玉珉道:“若能重开科举,那么今年秋天就能开比秋闱了。”

  “开秋闱?”季长芳故意嗤笑,“孤可不曾从父皇嘴里听说要恢复科举的事。阁老未免有些一厢情愿吧?再者,如今已至盛夏,时隔多年未开科举,要在两个月内完善机制下放公文,再加有编题,入档等事,准备得过来吗?”

  玉珉正色道:“臣只知道,若多耽搁半年,就有更多的庶族学子埋没。殿下,若能促成此事,可是能流传千秋万代的功德啊。”

  季长芳失笑,“阁老,您一把年纪了,怎么也犯起急功近利的毛病?”

  玉珉叹了口气,“殿下不支持开科考?”

  “孤若敢拦这件流传千秋万代的美事,岂不成了千秋罪人?”季长芳表情冷冷的,也不愿给玉珉盖什么章了,“得了,金宝孤现在没带在身上,也没这个闲工夫回问章宫去取。阁老既然不急,便稍待几日,可使得?”

  玉珉抬头一望,也笑了,“只希望殿下不要忘记才好。”

  季长芳说:“国家大事,孤自然会挂在心上。孤现在心里还有件麻烦事儿,阁老若是能给孤解决就好了。”

  玉珉抬了抬手,“不知是……”

  季长芳的表情颇有些不怀好意,“甘相方才因年事已高撑不住跪礼而晕倒,寒门官员一时群龙无首。孤在想,既然阁老要接甘相的位置,不如现在就去把他的分内事儿接了?”

  玉珉心里当时就有些冒火,“殿下,这只怕不妥。”

  季长芳不懂装懂,“这有何不妥?阁老既然想做寒门的右相,还介意自己的贵族身份不成?”

  玉珉怎敢认这个帽子,“殿下,臣也年迈……”

  他话才刚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了。

  季长芳也没接,只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您不愿意去,那孤就吩咐别人去。”

  玉珉心里思量三分,想着身后还有个刚刚走马上任的史官,到底是硬着头皮应下了,“臣遵旨,臣这就去。”

  他一揖到底,恭敬地退下。

  程婧在他走后,松了口气。

  她轻声问道:“皇兄,这样对外祖父是不是有些不好?他为老,为长啊。”

  季长芳冷声道:“世道上论的是天地君亲师。母亲为君孤亦为君,他首先是臣子,其次才是长辈。”

  说完,她就气不过一拳头捶在桌岸上。

  她现在算是明白了,这赵国朝堂上下大小官员全是贱皮子,非要挨两下抽才会哭着喊着去把事儿办了。何苦来哉?一个个的自持身份,真以为以为特立独行就能名传千古?在她看来,就是欠杀欠打!

  程婧见她发怒,以为她是在意玉珉,连忙又道:“皇兄,刚才外祖父问我你在开科考上的意见,我什么都没说。他让我来探你口风,我也没答应。”

  季长芳听着,有些奇怪地横了她一眼:“今天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乖?”

  程婧扁了扁嘴,突然跪了下去,“以前是婧儿错了,是婧儿伤皇兄的心了。如今母亲也去了,婧儿就真的只有皇兄了……”

  季长芳现在看到她哭就有些头疼,“行了,你别再来这套了。”

  白白让人看笑话。

  季长芳扫了一眼殿内抱着纸笔盒,冷漠着在看地板的史官曹钦,伸手把程婧拉了起来。

  阿季趁机给她使了个眼色。

  程婧本来抽噎着,一看到曹钦,连忙擦干眼泪噤声。

  季长芳见这位史官垂眼不垂头,腰背也挺得跟个竹竿似的,就知道他是个心气高的人。不巧,她如今最讨厌的就是这类人。

  她什么也不干,就这样看着他。

  等了许久没等到人开口,曹钦也有些耐不住了。他稍稍抬头,见季长芳正望着自己,便埋头跪下道:“史官曹钦,给十二皇子殿下请安。”

  赵国的史官,全部出自赵家曹氏。

  史官最初时,连历象、阴阳、术数等都要一同记录在内。史官的地位在汉朝前一直都挺高。汉武帝时置太史令,位在丞相上,天下征收赋税计书先上太史令,后上丞相。至王莽建新朝,才置专门的史官,其职责为听事,侍傍记迹言行,已无实权。传至赵国时,因为赵家细分,专门建史馆,供史案,聚史官。经百年更迭,史官这个职位,唯曹氏独揽。

  季长芳想到跟季善十分要好的那位史官,问道:“曹奚是你哥哥?”

  曹钦答:“是,兄长曹奚正是宫中记录皇子言行的史官。”

  季长芳笑道:“他很少到孤这儿来,想必是不喜欢孤。”

  曹奚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便好,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负责记录皇子言行的史官也不只有我兄长……”

  季长芳刚才说那句话也只是开玩笑,他抬了抬手,示意曹奚起身,“你以前可在他处有任职?”

  曹奚拱手谢过,说:“下官上个月才通过考试进入史官,今日是第一次做史官。”

  “考试?”季长芳有些讶异:“据孤所知,赵国中所有的史官不论大小皆是姓曹,原来你们自己家还有考试?”

  “是。”曹奚不卑不亢地讲道:“寒酸的草庐中能飞出能人,族人庞大的门户里也能生出蛀虫,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曹氏言,虽然从小接触的教学对人才的培养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也不是所有的曹氏子弟都有修史记史的天赋。修史是国家大事,不能马虎,所以很久以前,曹氏就有规矩,非进士不得为史。如今是科举闲置,史馆才自己设立了考试,只有通过考试的子弟才能成为史官。”壹趣妏敩

  季长芳问:“你多大了?”

  曹奚答:“下官今年刚及冠。”

  “孤知道史馆分国史院,实录院和起居院,你考的起居院?”

  “下官考的是实录院。”

  “那你……”

  “起居院分的左右史为内史,共四人,分两班,据说会在殿下行完大礼再给您派来。下官和下官的兄长曹奚都属实录史,是外史,只记殿下您与左右,官吏下臣间的言行。”

  季长芳有种恍然大悟之感,“受教了。”

  曹钦不敢应这话,很谨慎地垂着眼没吭声。

  季长芳自己想了会儿,问道:“你考试史馆时的卷子还有吗?孤想看看。”

  曹奚略带迟疑,“卷子被监修收上去了,题目的话,下官倒还记得几个。”

  “嗯。”季长芳点头的时候,已经在想自己要何时去史馆走一趟了。

  她方出神,外头就开始敲钟。

  这是新的一轮祭奠开始了。

  季长芳连忙拉着程婧起身,还给她拍了拍裙子,“走吧。”

  按照礼制,玉书南的棺椁要在黄钟殿里停七天呢。

  大概是第三天,元后薨逝的消息才传遍整个赵国。

  辛同舒自从打完罗哉回来,就被好事者上表参了。京中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宫家有自己的家规,辛同舒因对敌手段太激烈,在本家人的眼皮子下,挨了一顿他老爹辛戚亲手打的军棍,随后就被关在郴州的军部大牢中反省。

  初时他还嚷着闹着要出去,到现在过了大半年,他也消停了。除了每日练功,就是坐在墙角琢磨怎么编草玩。日子长了,他还真编出来几个东西。

  今天辛同舒正继续编着季长芳的小人像呢。这编人像可是细致活,他拿着根稻草,手稳当当地将草线在预留的小洞中穿来梭去,丰富着人物整体大小。眼看着季长芳的胳膊要被他绕出来了,外头就传来开锁的声音。

  “公子,您慢着。”

  “行了,你下去吧。”

  这是郴州刺史辛曼那年仅十岁的小儿子辛烁来给辛同舒送饭了。

  他对这位表兄一直很喜欢,人还没到,声音就到了,“同舒表哥,我来啦!”

  辛同舒咬着根草抬头时,大手往草人儿上一盖,“小点声,小点声。”

  辛烁捂着嘴巴进来,眼睛睁得圆鼓鼓的,“表哥,我吓到你了?”

  辛同舒指着躺在手中央的小人儿说:“你吓到我二哥了。”

  辛烁从小跟在辛曼身边见了不少的人,政治嗅觉远比辛同舒要敏锐得更多,“表哥说的二哥,是十二皇子殿下?”

  辛同舒把嘴里的草扯了挂在耳朵上,“那是,怎么了?你想认识啊?”

  辛烁摇了摇头,绷着小脸一脸严肃的说:“日后哥哥可不要说这话了。你要么讲这草人是别人,要么就干脆将他烧了。否则,被有心人听见,说您对上不敬,拿压胜之罪来压你,后果可不是在家牢里被关几日了。”

  辛同舒一愣,这时也才反应过来他与季长芳之间的差距。

  季长芳毕竟是皇族,现在又要做太子了,以后他就是皇帝。

  虽说兄弟做了皇帝他也高兴吧,但是……

  好像确实不能乱来了。

  他坐石床上想了想,末了还是一脸郁闷的把方才碰都不舍得用力碰的草人攥成了一团。

  辛烁见他自己想通,也松了一口气。他拿出钥匙打开牢门,伸手把食盒从外搬进来,“表哥,吃饭吧。”

  辛同舒把耳朵上的草放在嘴里嚼了嚼,翻身过来掀开盖子,一看到最上面的白粥和只是过了水的青菜,再看下面也是一些没油水的东西,他就忍不住皱起了眉,“今儿怎么了,家里有人去世了?”

  “不不不”辛烁吓得叠声否认,“家里没人过。忘了跟大哥你说了,是元后薨了。这是国丧,咱们得给娘娘守一个月的孝。不能穿红着绿,不得婚姻嫁娶,吃食上,咱们得茹素呢。”

  “哦。”辛同舒听着没什么感觉,他捞了根菜吃了,在嘴里的口感并没有比刚才的稻草好很多。他嚼着嚼着,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壹趣妏敩

  “皇后不是姓齐吗?”

  “这个是已被废的玉氏端妃。到底是发妻,皇上在她薨后,下旨恢复她皇后的品级。”

  辛同舒顿时如遭雷劈,他拼命的往后退,指着那个食盒大喊:“拿走拿走!”

  辛烁被闹得一脸懵,抬头又看见辛同舒哭了起来,“娘,您怎么就丢下我二哥了?”

  辛同舒越想季长芳心里越难受,到最后忍不住嚎啕大哭。

  哭完一阵,他指着大气不敢出的辛烁道:“以后别给我送白米了,我得吃糠,我还要披麻戴孝,你快给我弄一套来。”

  辛烁如今也明白过来,连忙好声安慰:“我知道了,哥哥您快别哭了,伤嗓子。”

  辛同舒抽了抽,呜咽着对着墙壁抹泪,“我想我二哥了,我二哥……”

  他正哭着,发觉天突然变暗了。

  抬头从窗户朝外瞧了瞧,好家伙,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金光直冲云霄。

  这场景怎么似曾相识?

  “这是,文圣显世之相啊。”

  季长芳跪在殿中,看着半空处浮现出来的金色大字,双眼中蓄满了泪水。

  这又是一篇让林说名动天下的文章,然而这篇文章却是他写给结义兄弟母亲的祭文。

  是林说写给玉书南的祭文。

  看着文中那段描着玉书南生前地操守,还有母子之前的互动,及他作为兄长对自己的劝解,季长芳就好像看到林说出现在自己眼前。

  只听他对自己说:

  “生老病死皆是常理,笑青你莫要悲伤太过才是。”

  “不管做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我们只是为了花开的结果。”

  “人终究都是要死的,若母亲是如了心中的夙愿再死,那就是好事。”

  “你在这深宫中一年多,可曾疲倦?可曾迷茫?可曾厌烦?人之一生,世事无常,遇到想不清楚的坎,你多想想前事,千万别钻牛角尖。”

  有些事情其实是阿季都不知道的,但是千里之外的林说说他能懂。

  本来心都快要死了的季长芳忍不住捂着胸口大哭出声。

  这段日子,她的满腔怨恨,满心忧愁,满身无助,满脑子想的疯狂行为,都要快把她折磨疯了。

  可如今

  真好啊,原来还是有人理解她关心她在乎她的。

  大概就是有这种温暖,才让她从来没有放弃过要活下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小红花断了没关系!我屯一点下个月连起来!

  这几章是有点卡文,我在琢磨玉珉这个人。之前觉得他有些猖狂太过,如今一想,文中的士族哪个不是这么猖狂的?

  他们可是一群自认比皇帝还要高贵的人啊。

  比心心。最近买了个手账本,开始往前看笔记,结果发现了以前好多埋的梗。哈哈哈没笔记完全用脑子都忘啦,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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