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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7

  底下水流湍急,撞得环楼碎裂塌陷,连垒骨座都被淹了一截。

  白骨在水中若隐若现,如鬼影攒动。

  许是涌上来的水太多,有那么一瞬,容离觉得潭眼并非在她灵相之中,而是藏在了苍冥城的地底下了。

  华夙面色变得极其难看,“冷木香,确实是洞溟潭水。”

  容离怔住了,垂眼看着那翻涌的水花,不知该如何是好,忍着头痛道:“既然潭眼在我的灵相里,那我大抵……是可以把控这些水的,可我要如何才能做到?”

  华夙摇头,“我不知。”

  容离皱着眉头:“这些水是谁埋在下面的,是慎渡还是……幽冥尊?”

  慎渡、幽冥尊俱和洞溟潭鱼仙有过来往,幽冥尊曾害得陈良店被淹没,慎渡害得华夙修为大跌、魂不能归真身。

  华夙退了半步,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容离忙不迭道:“若不,让我下去看看,兴许我碰到那水就想起来了呢?”

  华夙冷嗤,“你觉得这洞溟潭的水是有灵还是怎么的,还能认你呢?”

  容离抿了一下唇,眼看着从地底涌出的水越来越多,近乎要淹到六尺高,快要将环楼二层也淹了。她抬手拍着额角,就跟揠苗助长一般,好似多拍几下,自己便能记起来。

  刚敲了没几下,手腕忽被攥住,华夙捏着她的手道:“不嫌疼?”

  容离没吭声,心绪乱作一团,先前觉得这苍冥城定能拿回来了,不想此处竟还有洞溟潭的水。

  此前华夙就因这水被伤了一回,难不成此番又要因这水不得不离开苍冥城?

  当神仙难忍寂寞,可终归法力无边,她当神仙的时候,似乎还是水灵根,不论川河海湖,在她手下俱是乖巧顺从,连极寒的洞溟潭水亦是如此。

  她思绪乱窜着,把脑仁搅成了一团乱麻,忽道:“若是在这将赤血红龙放出来,她的魂会不会被伤及?”

  “会。”华夙只一字。

  容离左思右想,“罢了,不必让她出来,你拔开木塞,我问她一句。”

  华夙把养魂瓶拿了出来,拔开了木塞道:“你问。”

  养魂瓶中,那道士率先开口:“大人,这什么地方,怎阴气冲天的?”

  凌志在边上道:“大人未问你话。”

  道士嘀咕了一句:“可我这话憋不住啊,大人您别往心里去,就当没听见。”

  瓶子里两只鬼你来我往地说着话,赤血红龙和小剥皮安静非常。

  容离靠近,压着声问:“红鱼,你可知要如何才御得这洞溟潭水?”

  凌志和道士一听,得知不是在跟他们说话,俱静下声来。

  赤血红龙道:“大人,不知。”

  容离愣了一阵,只好把木塞又堵了回去,省得瓶中赤血红龙的生息被掳了。

  底下水越淹越上,将环楼的屋檐也给埋了起来,孤岑带着的三千鬼兵已将那些受诡丝束缚的傀儡全部杀去,如今在屋瓦上趔趄站着,随后干脆施了鬼力飞身而起,省得被水淹没。

  孤岑也认得这冷香的气味,当即喊道:“大人,此处怎会有洞溟潭水!”她的声音近乎要被水声掩过。

  华夙仍在沉思,垂着眼一声不吭地站在大殿门外。

  容离忙不迭转身去拉她的袖子,“此番可不是因我,你万不要生我的气,这洞溟潭水……我定能想出办法来。”

  华夙本还板着一张脸,闻声一哂,“这时候你竟还怕我生气,我又不会误会到你身上,这水还能是你放的不成?我只是在想,这潭水究竟是慎渡藏的,还是洞衡君藏的。”

  容离轻轻喘着气,当真疼得厉害,“想出来了么?”

  “慎渡。”华夙冷声。

  她寒着声道:“当年幽冥尊令一众鱼仙把陈良店淹了,那水再怎么引也不好引到苍冥城,你说得极对,果真是小心些为好,否则一个不经意,便要中了他人的计。”

  容离还头疼着,思绪大半都被这痛给占去了,捂着头道:“孤岑带兵应对那些鬼兵,而你带着我到了垒骨座,这一路都太轻易了些,且不说慎渡还不见踪影,他看着也不像是想弃城而逃的,想必早想好计谋对付你了。”

  “这地底的洞溟潭水,就是他的计谋。”华夙冷声,转身便进了大殿。

  容离跟上,朝远处那座椅看去,“幽冥尊的鬼力是被画祟镇在了垒骨座下的,若是洞溟潭水淹上来,那水会不会把垒骨座撞破?”

  华夙摇头:“不会,洞溟潭水不是谁都能戏玩的,那垒骨座也并非淹个片刻就能破,如今没有鱼妖相助,他只能凭借自己之力把控这水,碰了必会受其反噬。”

  “反噬?”容离一怔。

  华夙颔首:“他灵根非水,更别提这并非寻常水,硬来怕是会自取灭亡。”

  容离抿了一下唇,想想觉得也是。若是能令那水淹上来破了垒骨座,想来慎渡早该这么做了,何必还等到这时候。

  她又看向底下翻涌的水,脑袋里嗡嗡作响,耳边大浪声混在一块,分不清是底下的水流在响,还是脑仁里的潭眼在响。

  华夙淡声道:“幽冥尊的鬼力并非是在垒高的白骨中,而是在这座椅下,就在椅底,得那水淹得上来,他才掳得走幽冥尊的鬼力。”

  远处,孤岑忽惨嚷了一声。

  容离仰头看去,只见她被一道气劲给削成了两段。

  就那么看拦腰……

  华夙猛地震出一掌,鬼气环绕到孤岑身侧,硬生生将她分成两半的躯壳给接上了。

  孤岑面色不改,手中幻出长剑,朝虚空劈了出去,竟劈出了一个人影来,那玩意儿嘎嘎笑着,终于显形,竟是个瘦得浑身好似只有骨头架子的青面鬼。

  那青面鬼手中拿着琅琊锤,猛地朝孤岑砸去。

  孤岑挨了这当头一棒,却一剑刺穿了此鬼的心口。

  青面鬼身一歪,嘴角越咧越开,手臂好似已经折断,却仍别扭地举起狼牙锤。

  不料,孤岑拔剑又刺,刺进了他的眉心,直击灵相!

  青面鬼举起的手一软,整个身化作了黑雾,转眼便消失不见。

  三千鬼兵纷纷赶至,聚在孤岑身后,天上黑压压一片,如浓云盖天。

  幸而垒骨座够高,饶是这些环楼被淹没,垒起的白骨也只被淹没半段。

  一眼望去,好似此地被填成了海,许是四处无光,鬼气又黑沉沉的,底下的洞溟潭水乌黑一片,仿若深渊。

  忽然间,一道水柱升起,跟黑龙一般,猛地蹿了老高。

  容离怔住,“这……可是慎渡在御水?我原先以为,唯有水灵根者才能御水。”

  “非也。”华夙面色沉沉,“我御水的时候你又不是未见过,只是我……碰不得这洞溟潭水。”

  水柱好似长鞭,哗啦一声朝她甩去。

  华夙退了数步,所幸水花未溅上她的衣角。

  一道水柱还不够,又有数道猛地拔高,水声穿风时好似龙啸,硬生生将这宫殿给围住了!

  华夙冷冷一嗤,“就这点水,根本淹不了垒骨座,他哪是想掳幽冥尊的鬼力,分明是想将我困在水笼之中。”

  容离眼看着那水花要砸过来,转身将这鬼抱了个紧,头一回觉得自己这般无用,明明灵相里就有个潭眼,可此时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干看着。

  华夙是丁点洞溟潭水都碰不得,怕是又会被这水给泡得魂不能归真身,这好不容易才涨回来的修为又得付之东流。

  容离气息急促,心绪乱作一通,迷蒙中好似又陷入了梦中。

  她不想入这梦的,周身都在抗拒,可耳边的水声催她入眠,她睁着眼就陷入了混沌。

  水声。

  四处俱是水声,睁眼时能见水光,她似是在潭下深处。

  她潜入洞溟潭下,看见了一株冷木,冷木中有一处亮着光,那光是冰蓝的,流光奕奕,甚是绚烂,看着极寒极冻。

  她伸出一根手指,只在树皮上轻划了一下,将树皮给划开了,层层剥落,随即一物什映入眼中。

  那是什么?

  容离在梦里时,脑子像是钝住了一般,忍不住伸手去碰,只一碰,身侧潭水震荡不已,波涛旋起,浪潮翻涌。

  这分明是潭眼!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总觉得这潭眼与她的灵相相吸,不由得将额头抵了上去,随后整个人如被冻住,周身结起了薄薄的霜,那霜越蔓越大片,硬生生将她冻在了原地。

  若一直被这么冻着,非死不可。

  容离猛地睁开眼,眼睫上还沾着素白的霜,施出灵力将潭眼给镇住了,那潭眼化作灵光飞入她灵相,自此之后,潭眼便在她身。

  容离陡然睁眼,浑身战栗着,寻常人生了病许会觉得额头发烫,可她现下额头颅顶却冻得慌,好似脑仁里结霜了。

  华夙见她摇摇欲坠,忙不迭将她扶起,冷声道:“你进养魂瓶。”

  容离猛地摇头:“我不想。”

  水笼已成,半空中一身影凝聚,可不就是慎渡!

  慎渡穿着的一身黑衣跟碎布条一般,在风中起伏飘摇着,一张脸甚是英气,只是神色阴恻恻的,一张脸还铁青,果真是厉鬼的模样。

  只看一眼,容离就敢笃定,这定就是慎渡。

  慎渡与华夙如出一辙的目中无人,但更加的狂妄,抬着下颌双眼垂视着看人,好似世间万物俱未放在眼里,那姿态还很是怡然自得,似乎胜券在握。

  他哑声道:“你果真来了,看看这满城的洞溟潭水,有未想起一点什么。”

  华夙轻轻一哂,“你何时把洞溟潭水埋在底下的。”

  慎渡饶有兴味道:“那时将你逼出苍冥城,我知你定会回来,便早早将其引入地下,想着有一日能再次用上,也幸而那时将洞溟潭水藏在了此处,否则此时还不知去哪儿找这水来送你一程。”

  “你就这么想当这苍冥城主?”华夙淡声。

  慎渡摆了摆食指,“我要鬼王印,要画祟。”

  华夙冷冷勾起嘴角,“前一回你没能拿到,此番难不成就拿得到了?”

  慎渡朝容离指去:“你不给,那我便杀了她。”

  “那鬼藤果真是你派去的。”华夙道。

  慎渡咧着嘴笑:“只准你派人潜入城中?”

  他哑声道:“我本就是数千人怨愤凝成的鬼魄,合该当这个鬼主,你却令我去修什么正道之法,分明是想我走上歧路,好让我被埋没在众鬼之中,永无翻身之日。”

  华夙一嗤,“就你这脑子,给猪吃猪都嫌,我何须设计让你走什么歧路,你自个已经走歪了。”

  慎渡瞪直了眼,“你回回俱是这么说我,若我未修那什么正道之法,境界定早就突破了,定能亲手杀了幽冥尊。”

  华夙幽幽看他,“可你莫要忘了,是我杀了幽冥尊,才将你从陈良店带回来的,若无我……”

  “你只是一个在凡间游荡的孤魂野鬼罢了。”

  容离眼看着慎渡气得胸腹起伏,忙不迭握住了华夙的手。

  将大殿环起的水柱倏然迸开,化成了万千的水珠子,朝殿里站着的鬼飞袭而去。

  乍一看,水柱仿若银珠,似要往人身上穿孔。

  华夙一抬臂,身侧鬼气旋起,陡然化作了一袭黑袍,她攥着黑袍旋身,把这万千水珠甩了回去。

  容离心底知晓,华夙此时是用不了画祟了,画祟在洞溟潭水前什么也不是,就算费尽心思作画,被这水一冲就淡了。

  水珠被猛击,砰砰声旋回原处,陡然又凝成撑天水柱,下一瞬漫散成蛛网,如牢笼陡然缩紧。壹趣妏敩

  华夙抬手取下发簪,簪子骤化长剑,在劈上那蛛网水牢时,水自剑身滑过,水虽被劈开了一道口子,可转瞬又凝回去了!

  抽刀断水,本就断不得。

  慎渡费劲抬臂,身上鬼气化作鬼爪探入淹没环楼的洞溟潭水中,硬生生将这水给托了起来。

  这将苍冥城淹遍的洞溟潭水,倏然间悬至环楼之上,好似天河倾倒,沧海在天倒挂。

  他分明是想托起这水将华夙淹个完全!

  可这是洞溟潭水,若非灵根迥异,得费上数十倍劲才能将其左右。

  慎渡抬起的胳膊咯吱做声,袖口里浓浓鬼气漫出,手掌好似要被压折。

  眼看着水牢近要笼至身上,华夙陡然揽住容离,挽剑花般猛转腕骨,剑身边气劲旋出。

  震出的剑气如素手一只,硬生生将这扑面而来的冷水给揉开了。

  然而底下被托起的水已漫至殿门下,底下黑沉沉的,隔着那水光,隐约能看见被淹过的环楼和裂缝百出的大地。

  华夙抬掌竖起罡风禁制,衣袂和发辫飞扬不止,洞溟潭水撞上罡风,轰隆一声,震耳欲聋。

  水花在罡风壁上飞迸,罡风上几道细长的裂痕蜿蜒开来,铿地碎作琉璃。

  眼看着水近要蔓至脚边,华夙一跺足,大殿为之一颤。

  慎渡托起的手陡然一僵,五指抽搐一般狂颤着,漫上大殿的水随之往下沉了三尺。

  然石板下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冲撞。壹趣妏敩

  容离趔趄着,心觉如天旋地转,但显然不是,是这大殿在倾斜!

  她只一个晃神,脚边石板开裂塌陷,源源不断的水涌了上来,擒住了她的足踝。

  华夙瞳仁骤缩,急忙揽着容离飞出大殿。她这一身衣裳包括鞋履本就是鬼力化的,方才被水花浸过,鞋履已化入水中,如今赤着的脚血肉模糊。

  轰隆一声,大殿分崩离析,断壁碎瓦砸入水中,只余下那把椅子还立在累累白骨上。

  容离愕然:“那垒骨座……也会倾塌吗。”

  华夙冷声,“不会。”

  慎渡托起的手嘎吱一声折断,半只胳膊无力垂着,倏然化作鬼气飘散,袖管里空空如也。

  被托至半空的洞溟潭水无力支撑,哗啦一声跌下,又溅上环楼,淹上屋脊,宛如天河倾泻。

  慎渡明明受了痛,他神色却越发振奋,抬起了另一条手臂来,水上陡然掀起大浪,化作长臂朝华夙足踝抓去!

  形似手,却快如疾电。

  容离头晕目眩地想着,她该能止住这潭水才是,可要如何掌控?

  她如今已无仙体,不过是个凡人,能将这潭水收回潭眼么。

  一晃神,她像是成了个傀,被牵引着往别处飘出,眼前所见蓦地一变。

  她好像又成了洞衡君,回到了陈良店被淹没的时候。

  周遭屋舍良田毁于一旦,凡人嚎哭不止,怨愤冲天,数不胜数的业障化作血光,朝藏身水底的鱼仙附去。

  丑陋无比的幽冥尊将凡人魂吃入腹中,业障一旋,归入他身,他身上红光赤目,脸面亦是被染得血淋淋的,好似刚从血海里步出。

  这些业障笼在他身时朱红可怖,难怪那道士当时在单家见到她的魂时,会被吓得掉头就跑,谁见到这血淋淋的人会不怕?

  水浪四掀,幽冥尊割了浇灵墨的颈,擒着她往听仙竹上浇血,血溅得翠绿的竹上满是红斑,竹灵……

  竹灵挣扎不休,刚欲出窍,真身竟被一刀砍断,硬生生被做成了鬼笔画祟。

  容离来晚了,来时已见那一杆笔飞入幽冥尊手中,幽冥尊看了她一眼便携笔离去。

  她浑浑噩噩地想着,那笔是华夙。

  她看见了画祟里的竹灵,那灵还很是脆弱,身上正一寸一寸被染成墨色,只是……她并不愤懑,平静的脸上神色冰冷,眼底晦暗,似风雨欲来。

  鱼仙见她赶至,匆匆潜离,余下这四处狼藉,和一些侥幸未被吞吃的亡魂。

  她灵相中何物嗡鸣?

  是潭眼。

  只见淹没了屋舍良田的潭水朝她涌至,干净澄澈,未携来一粒尘沙。

  潭水……灌入她身。

  神志陡然清醒,容离将华夙一推,“莫要捞我。”她身一仰,跌进了水里。

  华夙面上尽是惶恐惊愕,她何时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容离明白了,她压根不需要掌控这淹没了环楼的水,潭眼已融入她身,她所在便是洞溟潭,水涌向何处,俱由她心。

  作者有话要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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