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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女愣了一下,搓着衣裳半晌说不出话,肩头微微一缩,似是被惊着了。
河水汩汩流着,虽然已经入春了,但天还是有些凉,她的手指被冻得发红,且还微微发着颤。
容离心想,那大黄狗应当不会带错路,浇灵墨指不定就在山上。她斟酌了一阵,问道:“敢问山上可还住着别的猎户,夫人若是不接这买卖,我得快些寻别家,不能让老爷怪罪。”
盲女摇头:“我不知,我一个瞎子,上下山不容易,走的向来是这条道,姑娘若问山上还有未住着别的人,我便答不出了。”
“我以为你们这同村的,至少会有些往来。”容离温声。
盲女抿了一下唇,手还在衣裳上搓着,一角布料搓上十来下,又换别处搓,许是因她看不见的缘故,手下那一角布料被反反复复搓了许久。她摇头道:“往来?我们没有往来。”
容离皱眉,“若无往来,那陈家是如何把猪送来的?”
女子没料到她连这话也听到了,搓衣裳的手蓦地一顿,手指头忍不住颤抖,“旁人将东西放在门前便走了,咱们极少碰面。”
谈买卖不碰面,那送来的东西若是坏了,那找谁说理去?难怪陈家送来的猪死了,那屠夫没找陈家闹,反倒跟自家媳妇发起了脾气。
怎么想都有些窝囊,不应该。
容离只好作罢,也不知浇灵墨化作的人身长什么模样,是男是女,是长是幼,所幸这山不算太高,找起来算不得难。
女子又搓了一阵,头低着,“城里应当有现成的虎皮,姑娘为何不买现成的,反倒要来找人剥虎皮。”
这女子是个谨慎的,跟防贼一样,生怕被诓。
容离寻思了一阵,慢声道:“城里有的都已订去了,但还差上一些。”
女子想不通这富贵人家的喜好,只好轻叹了一声,“近几日天不大好,今夜怕是要下雨,下了雨,山路就不好走,飞禽走兽也不爱出来,极少有人敢冒雨进山林,姑娘来的不是时候。”
容离皱起眉,仰头见天高云淡,日光炙热,也不知女子哪得来的结论,那一双灰白的眼虽不能视物,看不见天色,也应当感受得到这炙炎的日光。
她未作多想,当是那屠夫胡说八道,同他的媳妇说了假话,偏巧这盲女还信了。
左右问不出什么,容离只好作罢,“看来这趟回去定要惹老爷不悦了。”
女子没吭声,搓得衣裳唰唰作响。
容离正想走的时候,后颈一阵阴冷,忙不迭转头,只见华夙冷着脸回来了,其后还跟着小剥皮。
华夙面色不善,“你怎跑这来了。”sxynkj.ċöm
左右这蹲在河边的盲女看不见人,容离道:“等了许久未见你回来,我便自个儿上了山,见到了这位夫人。”
华夙皱着眉头,冷淡的眸光从容离发梢扫过,落至她足边,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阵,才道:“险些以为你被风刮走了。”壹趣妏敩
容离摇头,“哪有那么容易能被刮走。”
华夙凉声道:“方才嗅到了鬼气,追上前却扑了个空,有东西故意将我引开,我着急回来,生怕这一眨眼你便被拐走了。”
“我这不是好好的。”容离笑了一下,并未多言,省得那女子听出什么来。
女子抬头,无神的眸子转了一下,却辨不清位置,“姑娘在和谁说话?”
“一位同僚,她脚步轻,说话声也小,吓着姑娘了?”容离道。
女子摇头,颤着手拧干了衣裳,摸索着放进了木盆里,接着又搓洗起另一件,无一例外,都是她丈夫换下来的。
“天不早了,我洗了衣裳还得回去给夫君做饭。”听着就是赶客的意思。
这女子身上干干净净的,没有鬼气,亦没有福报和业障,好似这数十年活了个空。
容离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她这前十余载就算在容府里什么也没做,也不如这女子干净。
华夙静静将那女子看了一阵,随后侧耳去听风声,紧皱的眉头一直不松。
“夫人可得慢些,山路不好走,莫要被绊到脚了。”容离道。
女子颔首,“多谢,这路走熟了,便不会被绊着,无需担忧。”
“走。”华夙道。
容离作势要下山,实则被华夙拉着从山的另一面上去了。
饶是容离一双眼完好,走得也不如那女子容易,时不时便要被地上的枯枝绊一下,走得磕磕碰碰的,幸而有华夙在边上,否则她还指不定摔到哪儿去。
容离放慢了步子,走得小心翼翼的。
华夙一嘁,“同僚?”
容离眨眨眼。
华夙一脸的不高兴,“你会和同僚那么亲昵?”
“我不过是随口说说,你怎么还生气了。”容离扯着她袖口。
华夙回头瞪她,“我以为你后悔了,急急忙忙想摆脱与我的关系。”
“就算你想摆脱,那我也不认。”容离垂着眼,小声道:“明明是我先凑上前的,你还傻了好一阵,活像是被强抢的民女。”
“从哪儿学来的乱七八糟的词?”华夙把她的手扒开,转而又朝其腕子圈去。
“以前在祁安时,我府门出得少,但又想知道外边的事,便看了许多书,好一些是小芙带回来的话本,话本里写的我都信以为真,就跟未见过世面一般。”容离越说越轻。
华夙轻哂,“所以碰见鬼时也未见你被吓跑,合着是话本看多了,司空见惯了?”
容离但笑不语,实则是因死过一回又重归尘世,故而没那么怕了,只是……她现下尚还未弄清楚,她投生成人也就罢了,为何还能死而复生。
小剥皮紧紧跟在后边,怀里还抱着从鬼市里买来的皮,好似喜欢得紧,不肯松手。
半山腰上,远远能瞧见河对岸的村庄,明明炎日还未西落,这各家各户却紧闭起门窗,街上原还有几位老妇在闲坐,现下是一个人影也不见了。
容离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各回各家也就算了,怎门窗都关了起来,是怕夜里有什么东西擅闯么。
这四处也没个客栈什么的,夜里还不知去哪儿睡。
华夙倒是不慌不忙,“敲竹鬼死后,慎渡料定我会来找浇灵墨。”
“方才引走你的,是苍冥城来的鬼?”容离早有预料。
华夙颔首,“我刻意藏匿了行踪,他们应当不是跟着我来的,苍冥尊造画祟时,曾在城中留下了些墨芯,他们许也是倚赖那墨芯才找到了这地方。”
“既然苍冥城有墨芯,为何他们迟迟才来找浇灵墨,慎渡不是早想再做一支画祟了么。”容离不解。
华夙冷冷地翘起嘴角,神色很是轻蔑,“怕是他们也找不到浇灵墨。”
“在我杀了敲竹鬼后,他们心急了,知晓我会来,便也紧赶慢赶来到这地方,想在我得手后趁机掳走。”
容离抿了一下干燥苍白的唇,“可浇灵墨在哪里,它不是妖么,鬼有鬼气,那妖有妖气么?”
华夙牵着她的手,省得她一个不小心就摔了,“有,但鬼气可以藏,妖气自然也可以。”
容离一愣,这不就只能靠摸瞎了么。
行至山顶,又看见那孤零零的茅草屋,膀大腰圆的男人正坐在屋外磨刀,刀口锃亮。
他未料到远处站着人,好似闲不下嘴,自言自语:“陈林家那媳妇若是再来,我非得把她宰了不可,猪肉还是新鲜的好吃,那猪也不知是不是病死的。”
这男人果真不善打猎,若技艺了得,何须收旁人送来的猪。
容离眼一抬,果真看见男子身侧的木盆里装了满满的猪肉,一块块砍得方方正正的,红白相间,仅仅看一眼,她便好似嗅到了那又腥又臭的气味。
男子又道:“陈林家媳妇定是故意的,前段时日她花了大价钱请我去猎两头狼,当时我就觉得奇怪,陈林有手有脚,为何还要请我猎狼,原来她早知林中那两头狼凶得很!”
他自个儿也能说得起劲,许是山上没有旁人同他说话的缘故,只能自说自话取乐,“我不幸伤了腿,她不但不觉愧歉,竟还道我技艺不精,我本想讨点赔偿,没想到那臭娘们开始摆脸色,等了半天,就送了一只死猪过来!”
越说,他面色越狰狞,把手里的刀磨得欻欻直响。
“这臭娘们从前就看不起我,还爱背后嚼舌根,当时定是因她,我才常被族里那群老东西唠叨责骂。”
这么一比较,华夙时不时嘲弄上几句算得上可爱。
冷着脸一脸嫌弃,嘴上挖苦讥嘲,实则还是会挂心,虽说很是不情愿。
容离忍不住扬起嘴角,却不想让华夙知道她在偷乐,故而死死抿着唇。
那磨刀的男人从木盆里拿出一块猪骨,似是想试刀,啪一声挥刀砍下。
猪血溅上他的衣裳,他抬手随意抹了两下,把砍成两截的猪骨丢进了木盆里,扬声就冲着山下喊:“媳妇,这猪解好了,快些回来做饭!”
那嗓门够大,震得容离双耳嗡嗡。
可这男人在山顶喊有什么用,他媳妇正蹲在山脚的河边洗衣服,哪能听得到。
容离心疼起那女子来了,许瞎的不是眼,而是心,自个儿都照顾不好,还得伺候这屠夫,为其洗衣做饭。
华夙面无表情,“洗衣的盲女和这屠夫俱不像浇灵墨,但那盲女有点奇怪,身上竟干净得连好似新生的婴儿,怎会有人活成这样。”
容离压着声道:“我方才问那女子,山上可还有别的住户,她道不知道。”
“无妨,我看看。”华夙淡声。
说完,她分出一缕鬼气,将其挥远。
待鬼气在山上绕了一圈回来,华夙神色沉沉,“没有别的人了。”
容离讶异,“没了?若不你闻闻,这山上有没有墨香味。”
华夙好笑看她,“你把我当狗使呢。”
容离哪敢,但又不好说,狗都闻得到,为何你不行,这话……还是在心里想想便算了。
华夙鼻息微微翕动,“还是畜生的鼻子好使,你画条狗出来。”
容离抬手,思绪在心底翻来覆去,她握着画祟的手一动,画出了只略显粗糙的大黄狗。
与上回在今旻时,她悄悄画的傀相比,这大黄狗不是一般的粗糙,比心结里画的周青霖还糙,好似这才是她画得出来的东西一般。
她是故意这么画的,这样华夙日后若发现她画过傀,还能寻个理由为自己辩解。
容离欲言又止,看着那只在她腿边摇尾巴的大黄狗,一时间竟觉得愧对于它。
太丑了,长了一双大耳,嘴尖得很,四条腿又很短。
华夙笑了一声,“早料到你会画成这样。”
容离抬手,“若不你握着我的手再画一只?”
“凑合着用。”华夙淡声,把掌心伸至狗鼻子前。
那狗傀嗅了一下,随后便在原地打转,一个劲朝华夙身上凑。
华夙神色骤冷,“浇灵墨能活至如今不无道理,躲得可太好了,察觉到有客不请自来,便藏起了气息。”
她伸出一根手指,指甲转瞬变得又尖又利,朝那大黄狗身上一划,这狗便化作墨烟消散。
容离收回画祟,“那该如何是好?”
华夙转身,“它要躲,便随它躲。”
容离讷讷:“那我们……”
“先下山。”华夙道。
下山时走的原路,远远看见那女子端着木盆一步一步地上山。
女子眼睛不好,上山时伸出一条腿往前试探一番,另一条腿才慢腾腾地跟上,她每一步俱走得极慢。
容离挪步至树后,避开了这女子。
女子从华夙身边走过,不觉有异,灰白的眼无神地望着前边。
下了山,过了河,天边染上丁点暮色。
村里静悄悄的,当真连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了,家家户户俱亮着灯,可屋里人说话极轻,若非容离现下耳力惊人,还听不出屋里是有人说话的。
这些村民刻意压低了声音,好似怕被听见,也不知为何怕成这副模样。
华夙仰头看天,风掀起她颊边的发,“得再快一些,若让慎渡知道我受了伤,也不知该偷乐成什么模样。”
“这浇灵墨与你修补灵相到底有何关系,你与画祟……又有何牵连?”事到如今,傻子都该猜得出来,容离再装作不知,怕是要被华夙当成这个傻子。
华夙定定看了她一阵,忽地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了她的唇上。
“走了这么久的山路,怎还有气力说话?”
容离眼一眨,心里明白,华夙在让她拿起银簪的那一瞬,就已不想再瞒她了。
处处疑心的鬼,信了她一个凡人。
华夙淡声道:“今夜找个地方歇歇,我们找不着,慎渡也别想找到。”
容离只好点头,看似柔弱而顺从。
华夙往庙里走,回头看见这丫头静静跟在后边,好像被勾了魂一样,不由得问:“怎么?”
容离将她袖口一攥,“你就不怕我说出去?”
华夙顿下脚步,冰冷的掌心往其面上一覆,似是怕害她受凉,贴了一下便收了回去。
“你会么?”
“不会。”容离道。
华夙轻哂,“那不就得了。”
容离走乏了,一累起来,杏眼便雾蒙蒙的,那无辜劲儿跟柳枝藤条一样,缠上华夙心尖。
华夙伸出一根食指,将容离耷着的嘴角往上提,“那你为何苦着脸。”
容离心道,因她接了那支银簪。
庙里是空的,桌上的贡品早烂得不成样子,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放上去的,四处都是灰,蒲团也黑得离奇。
供着的仙人像是被砸过的,其上还留有刀斧的痕迹。
这村里的人不供奉也就罢了,怎么还打砸呢,活像是与仙神有仇一般。
观村民种种古怪行径,容离越发觉得,这村里应当发生过什么事,故而他们才连神佛也不信了。
剥皮鬼跟在后边,进庙时顿了一下,见忽华夙踏了进去,着急跟上。
进门后,华夙扫视了一圈,手一挥,鬼气朝角落卷去。
鬼气一卷,那处登时一尘不染,和这庙里其余地方相比,像是硬生生被劈开的。
离开祁安多时,连尸山都待过,容离哪还会讲究什么,当即坐在了茅草上。
华夙走近,坐在她身侧,把那用来养魂的瓷瓶打开,将原在白骨鸮里的残魂取了出来。
瓶子里传出道士的声音:“多谢大人,我在瓶中闷了许久,是想出去透个气了。”
不想,他话才刚说完,瓶口又被木塞堵上了。
华夙捏着那单薄的魂,吹出一口鬼气。
那魂缓缓凝出看了人形,就跟残影一般,着实惨淡。
白骨鸮竟是个公子哥的模样,持着扇子拱手,“多谢大人,若非大人出手相救,在下定连这残魂也不剩了。”
华夙:“你为何会被发现。”
白骨鸮长叹了一声:“早在上回从凡间回去,慎渡便觉察到我之所在,我虽藏在白骨鸮的躯壳里,但还是被擒了出来,他们想从我口中撬出大人所在,我抵死不从。”
他摇摇头,又道:“虽说他们就算拿捏着在下的命,也要挟不到大人,可在下生怕形势生变,遂想自毁灵相,不料慎渡将在下禁锢住了,魂魄还被萝瑕吞去,萝瑕妄图装作在下的模样诓骗大人,在下临危不惧,硬是保住了这一点残魂。”
他说得抑扬顿挫,茶馆酒楼里说书的都没他这么声情并茂。
白骨鸮似是闷坏了,“慎渡擒住在下,生怕城中还藏了大人旧部,生吞了不少鬼物,苍冥城被搅得一团乱。”
华夙皱眉,“你可知孤岑为何要去鬼市买皮。”
白骨鸮连忙回答:“在下被慎渡擒住在前,孤岑将军买皮在后,大人在城中已无其他内应,孤岑将军想冒险再回城中。”
华夙冷声:“她买不到皮了,我进鬼市杀了敲竹鬼,让慎渡知道了,剥皮鬼应已遇害。”
白骨鸮一怔。
容离默不作声地坐着,捏起自己的手指玩儿。
白骨鸮回头,“这位到底是……”
华夙斟酌了一阵,朝容离定定看着。
白骨鸮神色古怪:“怎好似在下成了一个多余的。”
容离捏着手,抿着唇一言不发。
华夙蓦地开口:“既然和画祟立了契,那应当……算是笔主。”
白骨鸮大骇。
作者有话要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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