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华夙神色古怪,像是诧异,又像是无所适从。
她向来随心所欲,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于她而言,世上好似没什么难事,可手中这轻悠悠的香囊,却将她难倒了。
她不讨厌,甚至还算得上喜欢,否则岑寂的心又怎会跳得如此之快。
容离目不转睛地看她,眼精亮又狡黠,透着点儿期许。
落入华夙眼中,好似这病恹恹的狐狸在催促她做出决断。
这世上有胆子逼迫她的屈指可数,她收拢了五指,把香囊捏紧,半晌没有动静,像是忽然入定。
“香囊是你买的,可里边的叶子却是我摘的,你若觉得我不诚心,我下回再重新送你。”容离道。
华夙抿着唇,许久不见应声。
还未化形之前,她的神志便已存千年,这千年里见惯了生死,见惯了凡人的悲欢喜乐,但化形后,还是头一回亲历此事。
像被一团浓雾裹了起来,她不得不将自己错综的思绪细细分辨。
华夙忽然皱起眉头,头一回发现这乱作一团的思绪不为她掌控,她很是迷蒙。在理清了个大概后,好似又觉得本该如此,心尖上甚至还涌上了丁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雀跃。
她心悦,垂视着香囊的眼陡然一抬,“送我?”
“送你。”容离颔首。
“为何送我?”华夙似是不信自己所想,偏要亲耳听到一个答案。
容离慢声道:“地下太冷了,趁我现在还有命在,我想……带你到凡间。”
华夙现下便是在凡间,哪还需被带到凡间,怕不只是单单到凡间,而是要领着她这遗世独立的鬼,感凡人所感,历凡人所历。
她五指一收,把香囊拢紧了,却又怕将香囊里的叶子捏折了,故而拢得极轻。
容离见她又不说话,小声问:“你要收么,或是说,下回重新送你?”
华夙不答,手腕一翻,飞快将这银黑两色的香囊给收了起来。
容离那嘴角克制地翘着,大半的心绪藏在心谷,很是内敛。先前所经好像都不算什么,今夜鼓起劲送了个香囊,倒像是把她这一辈子的胆量都用上了。
华夙像是一张弓,如今弦被拉满,饶是当时被拉下垒骨座,受一群小鬼满城追杀,她也未曾这么小心谨慎。她连气息都放缓了,周身的疏远冷漠一敛,好似坚冰被捣碎、被火燎。
“在医馆中时,那小姑娘说的话你听清楚了是么?”
容离自然听清楚了,若听不清楚,又怎会特地送了个香囊。她点头,温软又柔弱。
华夙移开目光,低着声很是别扭:“你当时一直在看她,我还料你又看上别的小姑娘了。”
容离就跟被怂恿了一般,这鬼越是无所适从,她这颗心就越是雀跃。
既然这鬼不退,那她便往前一步,近到……快要贴上华夙的胸膛。她微微抬着下巴,不怵不慌,甚至还想再拉近一些。
“有更好看的,我还看别的小姑娘做什么。”
这说话声多轻,轻到好似叶子在耳畔搔。
明明挨这么近已算得上是冒昧,可她声音轻得小心翼翼,像极试探,若是不答应,她便……要跑了。
华夙先是觉得,容离果然喜欢小姑娘,随后自个才像是被迷昏了神志,一时找不着北。
容离悬在腰上的香囊一鼓一鼓的,是垂珠在里边乱钻乱撞,许是憋坏了
她眉头一皱,头一回觉得这小猫不懂事,忙不迭扯开了系带,将它拎了出来。
垂珠瞪着一双碧绿的眼喵喵叫着,叫得乖巧又清脆,被随手放在了桌上。壹趣妏敩
华夙看似无动于衷地站着,可在被一双手环住腰的时候,身微微一仰,不由得露出慌乱。
容离无甚力气,手臂却跟藤蔓一般。
“你见不得我和别的小姑娘站太近,起先连垂珠也不喜欢,且还容忍默许我许多,难不成单单是因我和画祟结了契,你是待画祟好,还是在待我好?”
华夙听出来这狐狸在设套,她还偏跳不可,“我为何要待一支笔好。”
容离笑了。
华夙还在斟酌,“凡间的话本里,人鬼情向来只苦不甜。”
容离环着她的腰,“你不是寻常鬼,我也不是寻常人。”
相比之下,华夙要郑重许多,“那咱们应该聊些别的,譬如你是更愿意做人,还是做鬼。”
若想做人,那便要续命,可续了命便进不得苍冥城了。
这么个疑问冷不丁砸在容离头顶,不想这鬼刚收了她的香囊,便问她想死还是想活。
容离忽然觉得,在这个夜晚送出香囊,好像不大适合。可东西送都送了,她哪里可以退缩,环在华夙腰上的手一抬,转而撑至对方肩上。
华夙本是想仰身的,因看见容离忽地倾近,那源于凡人身上温热的气息好似热浪,将她淹没。
可她这回是真愣住了,没想到容离这般直接,明明娇弱得本该谨小慎微,此时却随性到胆大包天。
灼热的气息好似渗入皮囊,烫入心尖。
近在咫尺,容离却顿住了,转而将吻落在了华夙的鬓发上,轻得就像花瓣,软到一揉就碎。
华夙丹唇微张,瞳仁明晃晃地颤了一下,随即好似心头最后一层禁制也被撕破了。
窗忽然笃笃作响,似是有什么东西在撞。
华夙眉头一皱,烦,烦得心火都要烧起来了。她把容离撘在她肩上的手抓了正着,猛一勾手指,把窗给打开。
一只白骨鸮飞了进来,分毫不见外,落在桌上一展翅膀,冲着华夙喊了一声:“大人。”
话音方落,一缕鬼气从窗上撤去,支起的窗咚一声落了回去。
白骨鸮被吓了一跳,立马飞到华夙肩头,还想将露出半边白骨的脑袋拱过去,还未拱着,便被拍开了。
华夙抿起唇,神色沉沉,山雨欲来一般。
白骨鸮见状飞远,停在了桌上,和垂珠待在了一块儿。
许是天性作祟,垂珠歪头看了一阵,便伸出爪子去挠身侧的鸟。
白骨鸮大吃一惊,也不知这猫儿胆子怎这么肥,竟不怕它!它硬生生挨了一爪,本就稀疏的羽毛被抓掉了两根,忙不迭飞了起来。
华夙心底阴霾未散,目光反而更冷了,“谁让你来的。”
容离起先认不得这只白骨鸮,她见过的白骨鸮本就不多,都白骨森森的,羽毛稀稀拉拉,身上血肉模糊,看着好似无甚差别。
直至这鸟开口,她才知这是只熟鸟,上回在丹璇的心结里,来的可不就是这只鸟么。
然而先前这白骨鸮露面的时候,华夙虽有些恼,但算不上生气,此时她却拉下脸,好似恨不得将这玩意儿给捏碎。
白骨鸮道:“在下在鬼市里觅见了未来得及关上的鬼门,紧赶慢赶,那门还是关上了,所幸门上残余了些鬼气,终于让在下见到了大人。”
华夙淡声:“你为何会在鬼市?”
白骨鸮长叹了一声,“慎渡将我发现了,我险些被活剥,所幸走得快,这一逃便逃进了鬼市,想着大人许还会去找那敲竹鬼。”
“敲竹鬼死了。”华夙淡声。
白骨鸮一愣,“死了?”
“我杀的。”华夙又道。
白骨鸮瞪圆的眼微敛,“看来大人这回问出了不少消息。”
华夙意味深长地看它,“现下已不是在上回的心结中,你为何还不现形,还是说,已经赖上这白骨鸮的躯壳了?”
白骨鸮哑声一笑,“在下怕一个现形就暴露踪迹,让慎渡找过来。”
容离听着总觉得哪儿不大对劲,上回那白骨鸮说起话恭恭敬敬的。
华夙陡然伸手,五指凭空一捏,那白骨鸮猝不及防被捏住。
两扇巨大的羽翼扑棱着,森白的骨头嘎吱一声,折断后从皮肉里穿了出来。
一抹鬼气从白骨鸮身上腾起,朝紧闭的窗撞去。
不想,那窗紧闭着,且窗上还承着华夙的鬼力。
那魂撞不出去,继而又凌天而上,想撞破屋瓦。
容离忙不迭抬头,“你早知道来的不是上回那只白骨鸮?”
“是他,但他……被萝瑕吃了。你也是见过孤岑的,如孤岑那般,左右思量了许久才敢露面,这白骨鸮嘴上说得好听,却恨不得将我行踪败露。”华夙冷着声,从虚空中拉出了一啷当作响的锁链,抓住一端朝上甩去。壹趣妏敩
被吃了?
容离一愣。
屋瓦被甩了个正着,瓦片噼啪裂开。
那一团乌黑的鬼气欲从裂口处钻出,不料被长索拦腰缚住。
长索收紧,转瞬化短。
被拴住的魂跌了回来,在地上陡然化出了人形。
乌发浓妆,瞳仁扩散,可不就是萝瑕。
萝瑕半张脸狰狞着,好似刚吞的魂还未来得及化为己用。
上回她吃赵二时,可不就是这样么。
现下的半张脸甚是熟悉,容离一惊,是先前那个犯了戒还想冲她下手的子觉和尚!
子觉那么久不曾露面,原来早被萝瑕丢进了粮仓,而今成了盘中餐。
华夙与她已离祁安多时,原先布在祁安的局已无甚用处,连带着这和尚也没了用。
这藤萝鬼当真心狠,这一路也不知害了多少人、吃了多少人。
萝瑕面露讶异,目不转睛地看着华夙那身黑裳,声音变回女子,“你的修为……”
“短短几日,我修为恢复了不少。”华夙一哂,垂目看她,“是不是羡慕至极。”
萝瑕目光一抬,落至她面上,“上回在今旻时,你为御笔耗去了不少鬼力,现如今竟飞涨了许多,你做了什么?”
“寻常修炼罢了。”华夙啧了一声,不屑道:“你们也配和我相提并论?”
萝瑕此番前来本就冒险,来了惊觉华夙修为恢复,才知自己是在自投罗网。她仍旧不信,“你明明还得倚仗这一身的咒文才能固魂,为何修为还能涨回去?”
“那你可得去问问慎渡,到底瞒了你们什么。”华夙冷着声,“凌志去哪里了?”
萝瑕道:“莫非你看不出他被我吃了?”
凌志想来就是那白骨鸮的名字,若非被发现与华夙还有联系,萝瑕又怎会扮作他前来。
华夙怒极,凤眸微眯,“你在鬼市里守了多久?”
萝瑕被拴着,那长索似有千斤重,她本欲凌身,却被拖了回去,“不久,慎渡大人料到你会回鬼市找敲竹鬼,早在数年前便布下了暗线,只是未料到你下手这么快。”
容离皱眉,如此说来,她们买香囊的铺子,不也被发现了……
果不其然,萝瑕道:“此番未能保下敲竹鬼,却叫大人知晓,鬼市里竟还有你的旧部。”
华夙面色阴沉。
萝瑕面无表情,“那卖皮的和卖香囊棺椁的只字不肯透露,我别无他法,只好取其性命。”
容离心一沉,跌至谷底。
华夙猛地收紧手中长索,躺在地上的乌发浓妆女鬼硬生生被拽了起来,“你错在跟了慎渡。”
萝瑕难以置信地睁大了黑森森的眼,饶是这眼睁得再大,也看不见丁点眼白。
“不知悔改,你如何吃的凌志,那我便如何吃你。”华夙冷声。
萝瑕想变成藤萝钻出去,她的身化作淡紫的花藤,伸出的树枝已近乎要攀上屋瓦。
缠在树枝上的锁链骤紧,硬生生将其拧断。
萝瑕不得不变回人形,可她化人后已被拦腰截断,只能用上双臂在地上爬。被拧断的腰里伸出盘虬的树根,树枝快如迅雷,转瞬已抵至窗棂。
她半身是人,半身是树根,乍一看就像蛇妖。
容离退了一步,看见华夙五指一抓,将萝瑕抓了过来。
萝瑕目眦欲裂,腰下树根疯长,却从窗棂上缩回,欲将脚下木板捅穿。
华夙只一张口,便见浓黑鬼气自萝瑕身上升起。
这藤萝鬼面容扭曲,变出了好几张被她吞吃的脸,可不论怎样都挣不脱,鬼气也要被吸干了。
随后……她扭曲的魂被拉拽着,硬生生被华夙吸入腹中,原身陡然化作青烟消散,不像凡人,死后还能余下一具尸。
容离愣住了,她还是头一回看见华夙生吞鬼魂,干脆利落,甚至还嚼了几下。
华夙一啧,手中长索化作鬼气,如烟缕般附回她身。
“难吃。”
容离没吭声,原来这鬼并非不会此等修炼之法,只是不屑。
华夙抬手,用劲地抹了一下干净的嘴角,好似上边沾了什么污秽的东西,侧头朝她看去,“怕了?”
容离摇头,无甚好怕的。
华夙把唇角给擦红了,“是我大意了,没料到慎渡竟还在鬼市安了眼,现下一想,他未将敲竹鬼接去苍冥城,想必就是要引我前去,可惜,他们也没料到,我修为竟恢复得这么快。”
她弯腰拎起地上那折了翼的白骨鸮,刚想将其烧了,忽地一顿。
“怎么?”容离皱眉。
华夙用食指划开了白骨鸮的颅骨,勾出了一缕残魂。她一哂,“没被吃干净。”
容离:“是先前那只鸟?”
华夙颔首,把用来养魂的小瓷瓶拿了出来,将这残魂塞了进去。
瓶中先前还装着一道士,木塞打开的一瞬,道士在瓶里说:“大人,是要放我出去了么?”
殊不知,不但没放,还给他找了个伴。
容离心不安,“我不该去买那个香囊的。”
华夙拉住她的手,“不知那剥皮鬼如何了,若其泯灭,到时孤岑去取皮,怕是要陷入囹圄,我还不知孤岑取皮做什么,莫非想回苍冥城?”
角落里的小剥皮探出个头,正要换新皮的手忽地一顿。
容离一愣:“那卖布的也是剥皮鬼?”
华夙颔首:“我早年收下的一只老剥皮,剥皮鬼若被养得好,便能与寻常鬼怪无异,还会懂悲怒,知欣喜。”
小剥皮把手里那张犬儿皮收了回去,莫名觉得主子应当更喜欢它现下这身牡丹衣。
容离皱着眉头,“那咱们往哪儿去,还要躲么。”
华夙冷笑,“躲什么躲,只要来的不是洞衡君,他们便奈何不了我。孤岑是个机灵的,没这么容易受骗,但这回怕是得亲自去找浇灵墨了,耽搁不得了。”
容离没听明白,这怎么又和她扯上关系了,难道她还是洞衡君的时候,有什么法器或咒语是专克此鬼的?
“那洞衡君难不成还专克你。”她讷讷道。
华夙睨了过来,朝她手中画祟扫了一眼,“若再遇上,定不会再栽她手里。”
容离怏怏眨眼,“指不定有什么误会。”
华夙皱眉,“你又替她辩解。”
“我没有。”容离心想,她当真不是在辩解,是想澄清。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她若是洞衡,必不会去害一只素不相识的鬼,更何况她当洞衡君的时候,连七情六欲都不曾有。
屋外黑鸦鸦一片,已至四更,凡人睡得正熟。
现下是一点旖旎也不剩,且不说方才华夙还生吞了个魂,容离是一点也不想亲她了。
容离讷讷:“咱们要怎么找那浇灵墨,孤岑若打听到今夜之事,未必还会去鬼市取皮。”
她的手还被华夙拉着,话音刚落,手臂便被牵起。
容离迷蒙地抬着手,“要用画祟?”
华夙烦得直皱眉头,“本不想这么做的,现下别无他法了。”
“要怎么?”容离想不通,这笔莫非还能画个浇灵墨出来?
华夙把她拉到桌边坐着,“我怎么说你便怎么做。”
容离坐下,捏着画祟不知所措。
华夙扯下发上银簪,那簪子上吊着几只同株铃,摇摇晃晃的,就是不响。
“拿着,用银簪将画祟斩断,从里边挖出一段墨芯来。”
容离猛一扭头,“斩断?”
“无妨,它会自个儿长好,你照做便是。”华夙淡声。
容离握起银簪,这簪子凉得好似冰锥,冻得她掌心没了知觉。
华夙转开眼,不动声色。
容离不知该如何下手,吞咽了一下,才将银簪当作刀用,朝画祟中间猛划了几下。
坐在边上的大鬼轻轻嘶了一声。
容离一顿,心想方才萝瑕在时,华夙一直占着上风,哪有受什么伤。
“犹豫什么,使不上劲了?”华夙冷不丁开口。
容离摇头,眼悄悄往华夙身上斜,握着簪子又划了几下,簪子才陷进去了点儿。
这竹料当真硬,划了许久才划出了浅浅一道痕。
容离紧握着簪子一头,掌心硌着几只银铃,有点疼,“当真能切开么?”
“能。”华夙惜字如金。
容离紧皱眉头,腕骨颤巍巍的,猛一使劲,将画祟给切成了两段。
画祟断开的那一瞬,墨烟如水般漫了出来,墨汁飞溅。
容离手上脸上沾了几点墨汁,她错愕垂眼,捧起了其中半段画祟细细打量。
明明溅出来的是墨,可她隐约闻见了一股味,在觉瓦坡上,那气味浓郁冲鼻,很腥。
是血。
容离摊开掌心,微微眯起眼,借着昏暗的烛光,看清了里边裹着的一段墨芯。
那墨芯上好似蒙着水,烛光落在上边时,竟波光粼粼的。
“取一段出来。”华夙道。
容离忙问:“取多少?”
“随你。”华夙声音听着有些虚,不像方才对萝瑕时那么冷硬。
容离连忙用簪子刮出了一点,把断开的画祟给接上了。她紧握着断成两截的笔,怀疑这玩意根本复原不得,又不是活物,怎还能长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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