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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在凡间。
若未重度此生,容离她生在凡间,死亦只知凡间,于她而言,凡间辽辽,可在妖鬼眼里,这凡间大地也不过寥寥。
她好似撞破了这天地浩瀚的一角,一脚踏在了阴阳两界的边沿,对还未窥探到的种种,不由得憧憬了起来,既憧憬,又惊怕。
明明剥皮鬼已经把容长亭送出去了,可她却仍能闻到酒味,轻轻吸了吸鼻子,浑身上下皆不舒服,肺里烧得慌。
方才险些就被容长亭碰到足踝,她现下甚是不自在,不由得将双踝抵在一块蹭了蹭。
“你先前说,能给我续命。”她压着声音道。
华夙眉一扬,侧目看她,“怎么,想活了?”
“可你是鬼,又如何能替我一个阳间人续命?”容离眸光柔软,双目沁着水一般。
“阎王只需一改生死簿便能左右凡人生死,他阎王殿能,我苍冥城必然也能。”华夙淡声道。
容离是记得这苍冥城的,先前华夙在她面前提过一嘴,她记性一向很好,故而也记得苍冥城与阎罗殿共分了那阴间之地,井水不犯河水。她愣了一瞬,讷讷说:“这不是抢了阎王的活?”
“又不是让你来抢,你怕什么。”华夙轻轻啧了一声。
容离垂着眼,干脆站起身,支开了窗。
风呼啦一声吹进屋里,把余下那一星半点的酒气给卷走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月色清幽,佯装出了一种静好的错觉来。容离想了想,此世也算还好,前世她闹的动静当真不小,那时还被姒昭给瞧见了。
那时候,她战战巍巍的让小芙去找护院,把被敲破了头的容长亭给带回去,容长亭头破血流,被下人扛出去的时候,姒昭悄无声息地推开了门,探出身看了一眼。
姒昭此人心眼不比蒙芫少,她明面上虽一直未做什么,可私底下耍过的计谋,定是不少。
她记得清楚,那时姒昭半个身探出屋门时,嘴边噙着的笑是何等古怪。
“你若不想闻这气味,让我施个术即可,何必支开窗吹冷风,冻病了如何走?”华夙不咸不淡地道。
容离回头,脸上映着屋外灯笼的红光,面庞上如同浮起红晕,“你不说,我又怎知你有这本事。”说得轻声细语,却带了几分责怪的意味。
华夙却不生气,纵容一般,“你不问,我怎知要不要说。”
容离朝窗外望了一眼,姒昭那屋熄了灯,房门也紧闭着,再看主屋,那门亦是紧闭着,窗里黢黑一片,也不知蒙芫睡不睡得着。
她这才合上窗,脱去了身上的狐裘,弯着眼说:“下回一定记得问。”
华夙睨着她,敛了眸光又望向桌案,从黑袍里探出手,掌心悬在桌上,那幅市景图登时浮于桌上,隐隐绰绰亮着光,犹像是萤虫凝成的。
容离沉思了一阵,暗暗朝华夙看去,瞧见这鬼认真至极地看着市景图,一时也不敢出声。
“想说什么。”华夙背后定是长是眼睛。
容离微微张着唇,喉咙里卡着东西,她闷声问:“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我帮你的还少么,直说便是。”华夙淡声道。这话若是从旁人口中道出,多少会有点儿不耐烦,可华夙口气平静冷淡,说得分外自然,哪叫人听得出半分厌烦。
容离轻声:“既然蒙芫身上的傀儡香已经解了,那能不能一并将婉葵的傀儡香也解了?”
华夙落在桌案的目光一动,“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容离眨了眨眼,装模作样地轻咳了一声,只这么一咳,眼梢都泛了红,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当真可怜,如若当真有错,又有谁忍心责难她。
华夙回过头,定定看了她一阵,心知这狐狸又在做戏,偏偏她……似乎十分吃这一套,索性道:“不就是去了那婢女所中的傀儡香,我帮你便是,何必哭哭啼啼。”
容离又眨了一下眼,差点真的挤出了眼泪,心里错愕想着,她何时哭哭啼啼了?
华夙面色平静寡淡,明明允了,却未迈出一步,而是侧身面向蒙芫那屋所在的位置,伸手缓缓把遮着左臂的黑绸提了起来。
细长的五指和苍白手背徐徐露出,她不紧不慢地抬起左手,自半空轻点了几下,几缕鬼气凭空出现。
这几簇鬼气宛如阴沉沉燃起的黑烟,在她手边起伏着。
华夙一拢五指,那黑烟顿时凝起,化作了半只手臂,猛地朝面前的墙撞了过去。
容离睁着眼,不敢眨上一眨,唯恐看岔了什么。
鬼爪穿过了墙,消失得无影无踪,应当是蹿到蒙芫那屋子去了。
蒙芫如今腹痛难忍,婉葵应当是守在她身侧寸步不敢移的,她跟在蒙芫身侧做了不少坏事,若是蒙芫命殒,她还不知何去何从。
容离微微歪头,圆圆瞪着的眼朝华夙睨去,问道:“你是不是又恢复一些了,如今已能随心操纵鬼气。”
华夙没说话,半抬的手仍未落下,五指缓缓捻动着,犹像是在抽丝和剥茧,细致又认真。
容离干脆不做声,静静看着她捻动的手指。
过了一阵,华夙蓦地一招手,那穿墙而出的鬼气又穿了回来,撞墙而出时,鬼气四振开来,如墨汁化散,哪还看得出鬼爪的形态。
缕缕鬼气中裹挟着点儿不易瞧见的灰烟,那约莫就是子觉燃出的傀儡香。
眼看着那烟就要浮过来了,容离忙不迭屏息,还抬手捂住了口鼻,生怕吸入肺中。
华夙见她仓皇抬手,极淡地笑了一声,手自半空一拂而过,那飞扬的鬼气和灰烟随即化入虚空,未能余下半点痕迹。
容离这才安心地放下手,“这就好了?”
华夙睨她,神情冷淡,似乎在说,你还想如何。
容离捏了捏外衫袖口上缝着的狐毛,心里甚是愉悦,“多谢。”
华夙坐到了桌边,黑袍曳在地上,柔软得好似流淌的墨色涓流。她那松散的发辫又长长了些许,发上不知何时缠上了银饰,这银饰一戴,那黑白相间的发似乎不是那么突兀了。
容离把挂在手臂上的狐裘放到了帨架上,脱了鞋袜坐上了床,本是想睡的,可方才被容长亭吓出了一身冷汗,如今身上难受得很。
床边搁着个铜盆,盆里盛着些干净的水,是小芙放在这让她洗手用的。
容离脱得只余里衣了,暗暗朝华夙看去,只见华夙正背对着她静静看着桌案。她踟蹰了一阵,才捏起挂在盆沿上的丝帕,把手浸进了水里。
这水很凉,她指尖才触及水面,便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她抿起唇,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手背全没进了水里,捏着丝帕旋了一下手,水声轻轻响着。
本该静静看着市景图的华夙蓦地出声:“你在做什么。”
容离忍着冻,讷讷道:“想擦擦身。”
“你是忘了自己身子有多弱了?”华夙侧过头,却未往身后看,后移的目光陡然止住。
容离搅了搅帕子:“没忘。”
华夙站起身,黑袍在地上曳动着,她缓步走近,在容离面前顿住。
容离手还在冷水里泡着,仰头看她,一时间好似手指已没了知觉。她眼看着华夙倾身,气息陡然一滞,却见华夙未碰她,只是把手也探进了铜盆里。
华夙伸出一根食指,在凉水中旋了一下,登时这水上冒出了热气,转瞬就变温热了。
容离愣了一瞬,忙不迭敛了落在华夙面上的目光,朝身前这铜盆看去。
屋里烛光黯淡,连带着这盆上氤氲的水汽也变得晦暗不清。
“何必耗费鬼气……”容离猜出华夙已恢复了不少,可也不该这般消耗鬼气。
“无妨。”华夙收手,在盆上轻抖腕骨,沾在手上的水珠轻盈盈地落回盆里。她再度转身,又坐回了桌案边上,琢磨那市景图去了。
容离拧干帕子,慢腾腾地褪去一边袖子,时不时朝华夙望去一眼。
那鬼肃然危坐,不曾回头,而她,默不作声地擦起了身。
翌日,小芙叩门进屋,战巍巍地端着沉重的铜盆,肩上伏着一只小黑猫。垂珠不甚安分,趴在她肩上时动个不停,等进了门忽地静了下来,好似被吓着了一般,浑身毛都竖起来了。
容离昨夜虽被容长亭吓着了,可夜里睡得还算安稳,故而早早便能醒来。她坐在床上,看见了小芙肩上的猫,摇头道:“怎把它带来了。”
“它一直在叫,许是想见姑娘了,我就把它带来了。”小芙小心翼翼把铜盆放好,这才把肩上的猫扒了下来,放在了它那小窝里,又道:“你看,我才将它带来,它就安分了。”
容离笑了,瞧见垂珠那炸毛的模样,心道它是因华夙在旁,所以只敢安分。
华夙默不作声,身上威压收敛着,鬼气也克制得紧,明明不吓人,可垂珠还是直犯哆嗦。
小芙把木架上的铜盆换走,放上了她刚端来的,拧了帕子道:“昨日老爷去见骆大人了,听闻去了好晚才回来,老爷回来后也未来看三夫人。”
容离佯装讶异,“骆大人定与爹说了许多,可看在三娘腹中孩儿的份上,他总不能不管不顾。”
小芙摇摇头,小声道:“那孩儿还不知能不能保得下来。”
“府医昨儿不是来施针了。”容离接了小芙拧干的帕子,在漱了口后擦了擦脸,“虽说三娘待我不仁,如今这一尸两命的,到底……不该死。”
小芙莫名觉得自家姑娘这话说得有点奇怪,讷讷道:“我方才来时,特地在三夫人门外停了一会,屋里静得出奇,无甚动静,是不是要去看上一眼才好?”
容离侧头朝华夙看去,心道蒙氏不会这么死了吧。
华夙料到她想问什么,闭着的双目一睁,不咸不淡道:“还余一口气。”
容离松了一口气,想了想说:“你一会去找老爷,就说昨夜听见三夫人痛吟,许是会小产,让他派府医过来守着。”
“可……”小芙眸光怯怯。
容离又道:“便说是我让你去的。”
小芙踟蹰了一阵,目光闪躲,她在这府里待了这么久,自然清楚容长亭是什么脾性,犹豫了好一会才咬牙道:“那我去找老爷了。”
容离点点头,轻声说:“莫怕,他怪不到你头上。”
静坐在一边的华夙淡声道:“你拿准了容长亭会听你的,他现下心中有鬼。”
容离唇角一勾,默不作声。
小芙出了门,正巧看见空青端着热粥过来,连忙道:“好好伺候姑娘,我走开一会儿。”
空青虽心有不解,可还是点了头。
小芙跑着去了容长亭那院子,却被两个护院拦住了,只好道:“是大姑娘让我来找老爷的。”sxynkj.ċöm
两个护院听她提及大姑娘,又思及大姑娘在老爷心里的分量,这才给她让出了一条道来。
小芙心跳得急,匆匆走到主屋前,门前两个婢女认得她,讶异道:“小芙?”
“两位姐姐,大姑娘让我给老爷带句话。”小芙攥着袖口,绷着身颤声道。
那守门的婢女转身叩门,压低了声音说:“老爷,大姑娘身边的婢女过来了。”
不想,屋里久久没有回应,里边静得好似空无一人。
叩门的婢女皱起眉头,略微抬高了声调,“老爷,大姑娘身边那叫小芙的丫头来了。”
屋里依旧是静悄悄的,两个守门的婢女面面相觑,方才一直没说话的那一位道:“老爷昨夜当真回来了么?”
“回了,只是不知何人送老爷回来的,我竟未觉察到,后来听见屋里有声音,我才匆匆推门,见老爷摔在地上,一副醉得失神的模样。”另一人道。
婢女复而又叩门,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见容长亭在屋里说:“让她进来。”
门一开,守门婢女便朝小芙使了个眼色。
小芙颤颤巍巍地踏进门,看见容长亭在床边正襟危坐着,忙不迭福身道:“老爷。”
她本以为容长亭会凶厉发问,没想到容长亭竟看也不看她,甚至还沉默不言。
小芙抿了一下唇,悄悄抬眼,余光瞧见容长亭紧闭着唇,额上一滴汗沿着面庞滑落。
容长亭双手撘在膝上,十指紧拢着,气息有点急,胸膛起伏得厉害。他如坐针毡,明明是醉酒所为,可醒来他却将昨夜之事记得一清二楚。
小芙鼓起劲道:“老爷,是大姑娘让我来的。”
容长亭这才哑声道:“她……让你来做什么。”
小芙暗暗倒吸了一口气,又道:“三夫人昨夜痛吟不止,大姑娘担心三夫人和她腹中胎儿,故而让我来恳请老爷,让府医去守着三夫人。”
“痛吟不止?”容长亭冷着声,神色着实复杂。
小芙又小声道:“许是要小产。”
“小产”二字一出,容长亭倒呵了一口气,猛地往后一仰,双眼微微瞪着,昨夜之事不由得又涌上了心头,他记得他自己的所作所为,自然也记得容离所说的话。
他喉头一动,寒声道:“我会让府医过去,她……大姑娘今日身子可好?”
小芙不知怎问起了大姑娘,如实道:“姑娘今儿气色不错。”
容长亭摆摆手,令她离开。
小芙如释重负,忙不迭退了出去,长吁了一口气对守门的婢女道:“劳烦两位姐姐了。”
两位婢女笑了笑,未多说什么。
小芙回了兰院,将容长亭说的话一五一十的都转述了出来,思及容长亭那古怪的面色和姿态,不由得又多说了一嘴,嘀咕道:“老爷那样子,像是被吓着了一样,莫非也撞鬼了?”
容离坐在桌边吃粥,心道哪能是撞鬼,是做鬼心虚。
她咽了粥,慢条斯理地捏着勺搅拌,“三娘如今腹痛难忍,怕是也撞鬼了。”
“啊?”小芙怵怵出声。
“你可记得二夫人是如何走的。”容离轻声道,轻得如风过耳。
小芙浑身一颤,牙齿磕磕碰碰,“姑娘是说……”
容离摇头,“谁知呢,我不过随口一提。”
晌午刚过,院子里传来男子的说话声,似还有铜铃在叮当作响。
小芙支开窗,小心翼翼往外边看了一眼,在看清了院子里的人时,匆匆关了窗,也是一副做鬼心虚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道:“姑娘,那道士当真混进来了!”
容离颔首,对此并不意外。
小芙却满心不解,疑惑道:“姑娘怎知老爷一定会去请大师作法,来的还一定是这道士?”
容离慢声道:“爹许是也觉得三娘撞鬼了,这才请了道士,我将容府一些琐事皆写在了信里,这道士说得准,算是以技服人。”
小芙听得目瞪口呆,错愕地打量了自家姑娘一阵,这段时日,她家姑娘当真变了太多。
容离不躲闪,还迎上了她的目光,柔声道:“被我这模样吓着了?”
小芙连连摇头。
“先前我一味隐忍,害得你也被欺负,如今才想明白了,在这高墙里,只会示弱是无用的。”容离轻声道。
小芙登时无言。
华夙寡淡地笑了一下,还未望出门外,便已知晓院子里都有谁,当即道:“容长亭没有来。”
“出去看看。”容离站起身,朝小芙抬了抬下颌。
小芙连忙走去开门,刻意避开了那道士的目光,扶上了容离的手臂。
容离迈了出去,同正摇着铜铃的道士打了个照面,她装作诧异,轻声问:“这是从府外请来的法师?”
老管家拱手答:“老仆应老爷吩咐去求来的法师,早时找了有六位,这一位法师技艺最高。”
道士在蒙芫屋前念了一阵,转头问老管家,“敢问府中可有这么一处地,竹子茂盛,傍山远水。”
老管家怔怔回答,“有。”
“劳烦带路。”道士道。
华夙站在容离身后,眉间朱砂艳红,冷面如斯,“这便是你想的法子么,你想借这道士的手,把埋在竹院的瓷坛挖出来?”
容离捏着袖口,抬臂掩了张合的唇,轻着声说:“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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