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白骨鸮叫了一声,声音粗粝难听,好似嗓子被毒哑了。
容离诧异看着,认得这是从苍冥城出来的鸟,和华夙上次画的那只极像。她匆匆从浴桶里出来,站在屏风后往身上裹上衣裳,这才走去把窗支开了一些,好让这鸟能进来。
白骨鸮飞进了屋里,两爪抓在了屏风上,双翅合拢着,一双眼红通通的,阴森可怖。
容离紧紧捏着衣襟,合上窗朝华夙看去一眼,轻声问道:“这是你认识的鸟?”
此话一出,华夙低低的在她耳畔笑了一下,与平日里那冷淡又不屑的模样不同,笑得甚是轻快,应当是被逗乐了。
容离哪知这鬼在笑什么,回头暗暗打量其那乖乖立在屏风上的白骨鸮,又和那双通红的眼对视了个正着,她一愣,蓦地移开了目光。
这白骨鸮若是皮肉长得完好些,羽毛再茂密一些,定能好看许多,现下这模样还是太寒碜了些,像是半死不活的,偏偏它还能活蹦乱跳。
黑猫跃下窗台,碧眼冷冷抬着,一步步朝屏风走近。
屏风上的白骨鸮又叫了一声,两只脚原本分得很开,见那猫走近,蓦地并拢了双足,像极了罚站。
华夙哂了一声,“算你识相,未用真身进来。”
容离听明白了,合着这白骨鸮也像华夙一样,占了别物的躯壳,并非原本就是这副模样。
那长得委实寒碜的鸟歪着头哑哑叫着。
容离赤着的脚有点冷,趾头微微蜷起,可惜她听不懂这白骨鸮在说什么,半晌品不出个语意来。
立在屏风上的白骨鸮又叫了几声,着实短促。
华夙仰头看它,淡声道:“下来,还想让我费劲看你?”
白骨鸮这才不情不愿地从屏风上飞了下来,规规矩矩地站在这小黑猫身前,身上浓浓黑烟腾起,似要凝成人形,那黑雾浑浊浓郁,随即阴风四起,卷得屋里的东西叮叮当当作响,桌上搁着的杯子还被刮得移开了几寸。
眼看着这人形就要凝出来了,华夙蓦地出声:“别出来。”
那流转的黑雾蓦地一顿,未再继续凝聚。
蹲在地上的黑猫蓦地张嘴,轻吐了一口气,硬生生把这缭绕的黑雾给吹散了。
散得稀碎的黑雾滚滚沉降,灌回了白骨鸮的躯壳里。
华夙不甚乐意地开口:“万不可强行冲破这心结,好好让结主安心入轮回。”
容离垂着眼,眼睫微微一颤,也不知华夙怎忽然就好心起来了,特地拐她进了这心结,还要她解去丹璇执念,为的是什么……
是因她么。
白骨鸮歪着头诧异地叫了两声,占了半张脸的眼直勾勾瞪着,一脸的难以置信。
华夙分外嫌厌地呵了一声,“说人话。”
那白骨鸮立即出声:“从未见过主上这般良善,开眼了。”声音温温吞吞的,是个男子。
容离心下一乐,这话怎么也不像是在夸人,合着华夙的下属与其一脉相承。
白骨鸮说话慢慢悠悠的,话说得就跟唱曲一样,若是没点耐心,等不到他说完话,人已转身走远。他道:“主上,在下此番出城实为犯险,苍冥城里里外外俱是慎渡的耳目。”
“我已料到如此。”华夙不以为意。
白骨鸮又道:“孤岑将军前些日子已出了城,带走了部分主上旧部,但在下并不知孤岑将军去了何处,亦不知将军可有与主上碰过面。”
这男子不光话说得慢,还啰里啰嗦的,听着叫人厌烦,饶是容离在容府里与人周旋惯了,听着也格外不舒服。
华夙却甚是平静,约莫是听惯了此鬼说话,碧瞳懒懒一抬,“不曾,她前些日子出的城?前到何时。”
容离捏着衣襟,隐约觉得自己应当避嫌,于是放轻了步子转身,才迈出两步便被叫住了。
华夙睨了过去,“你去哪。”
容离停了一下,小声道:“你们不是在谈正事么,这应当不是我能听的。”
“无妨。”华夙又说:“你就在这,这地方也敢胡乱跑?”
容离应了一声,拘谨地坐在桌边,把方才被阴风刮到了桌沿的杯子推了回去。
这白骨鸮对她甚是好奇,又扭头朝她看了一眼,一双腥红的眼很是灵动。
华夙淡淡道:“不该你看的胡看什么。”
白骨鸮浑身一僵,忙不迭扭回了头,“约莫是两月前,在萝瑕出城后,将军也跟着离了苍冥城,慎渡颇为怨愤,甘愿祭出法器赠予将军,但将军不屑。随后,慎渡同将军大打出手,将军虽受了些伤,却还是带着主上的旧部从填灵渡离开了。”m.sxynkj.ċöm壹趣妏敩
“两月前。”华夙轻声念了一句。
白骨鸮有模有样地颔首,“孤岑将军出城后便再无音讯。”
“她不曾来找过我。”华夙语调沉沉,“她走前可有留下什么?”
白骨鸮低下头,尖锐的喙朝稀烂的羽毛上啄了几下,就跟要把自己啄秃一般,片刻,竟衔出了一根竹片。
容离坐得远,本是不想听的,不料她这耳力好得出奇,硬是听了个一清二楚。她余光扫见白骨鸮啄了好一阵,那尖锐的喙把自个儿啄得越发血肉模糊,叫她连看都不忍看。
那竹片细细长长的,乍一眼还看不出是竹子,因其表面漆黑如墨,黑得分外匀称,连点儿竹子的纹理都看不出来。可在白骨鸮松口的时候,竹片落在了地上,恰好翻了个面,内里白而干净,丁点墨色也未沾染,也叫人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从竹子上削下来的。
容离已不是头一回看见这样的墨竹,那杆躺在她袖袋里的画祟,可不就是这样的么。
华夙窝在垂珠的躯壳里,把垂珠那软绵绵的脚抬了起来,摁在了竹片上。
白骨鸮道:“孤岑将军只留下了这一物,在下不解其意,但不敢扔弃,于是一直贴身携带,好寻个时机呈到主上面前,除此物外,将军便什么也不曾留下。”
“她去找画祟了。”华夙不咸不淡道。
白骨鸮恍然大悟,“竟是这么个意思,在下先前有过不少猜测,还以为孤岑将军寻了个法子,要给主上再造一杆画祟。”
“可真有你的。”华夙轻嗤,“若她有这个本事,早把慎渡给赶出苍冥城了。”
白骨鸮干巴巴开口:“在下死得早,见识也少,主上见谅。”
华夙沉默了片刻,不知是在想什么。黑猫站着一动不动,绿莹莹的眼一瞬不瞬地望着某一处。
容离寻思着要不要开口,可此时屋子里太静了,她一时不敢打破这无声岑寂。她看了看华夙,又看了看那只白骨鸮,索性轻着声道:“若是要寻画祟,那她必也到过祁安,先前你去净隐寺,无意得知萝瑕被重伤,那重伤她的,会不会就是你们口中的孤岑将军?”
白骨鸮大惊,“你们已见过萝瑕了?”
“这段时日,她可未少坑害我。”华夙淡声道。
白骨鸮身上又腾起浓浓黑雾,分明是气不过,可只一瞬,又自个儿缩了回去,“前些日子,慎渡说了一句,若是萝瑕能将主上擒住,便将她封作护法将军。”
华夙不屑地笑了一声,“她倒是敢想。”
“主上现下功力恢复到几成了?”白骨鸮压低了声音问。
蹲在地上的黑猫扭头,朝桌边坐着的人看去,随后两眼一闭,磨牙凿齿地按捺着怒意道:“四成,但应付一个萝瑕尚已足够。”
“不如让在下跟在主上……”白骨鸮慢声开口。
“不必。”黑猫碧眼一睁,“你且留在苍冥城,替我好好看着慎渡,孤岑已走,总得在城中留双眼。”
容离撘在杯沿上的手一颤,本以为这鬼恢复得差不多了,现下才知晓,竟只有四层。她终究是个凡人,思来想去也不知四成功力究竟有多少,估摸着应当还不太能行。
白骨鸮只好颔首,“属下斗胆,不知主上往后有何打算。”
“养伤。”华夙并未多言。
白骨鸮抖了一下羽毛稀疏的翅膀,“也好,现下慎渡拿不到鬼王印,便登不上垒骨座,听闻他近段时日又派出了不少大将,其中便有关天阵凤尾,凤尾与萝瑕向来不合,不妨推上一手,让他们自个先来个窝里反。”
“我自有法子。”华夙沉思着,“关天阵?原来是她。”
白骨鸮讶异,“怎么,主上还碰上凤尾了?”
“她在祁安布了个阵,但被我解了。”华夙轻描淡写般。
白骨鸮倒呵了一口气,“不知布的是什么阵?”
华夙平静道:“你可知我是如何来的?”
此话既出,白骨鸮陡然止息。
华夙冷淡一哂,“小把戏,这凤尾倒是学了八分像,可惜被我解了,只是她将踪迹藏得太好,我找了一圈也未将她找出来。”
“何愁寻她,她现下为慎渡卖命,慎渡尚还用得上她,她自会现身。”白骨鸮道。它不着痕迹地朝桌边那病恹恹的凡女看去,壮着胆子问:“不知主上为何要留个凡人在身侧,还如此关照。”
“谁容你管这么宽的?”黑猫碧眼微眯。
白骨鸮陡然退了一步,“若主上没有别的事吩咐,在下便先回苍冥城了,离城太久,慎渡怕是要起疑。”
“去吧。”华夙没有要留他的意思。
白骨鸮也未露出半分依依不舍,转身就撞出了窗。那一瞬,本就血肉模糊的一只鸟儿登时好像四分五裂,被脔割成漫天血雾飘摇落下,零星血点还沾在了窗台上。
容离站起身,怔怔看着窗外那簌簌落下的朱血和碎肉,眼都瞪直了,一颗心蹿至嗓子眼。
“他……”
“无妨,他分了一缕神识过来,只可惜了这只白骨鸮。”华夙毫不在意。
容离不知道这神识是个什么东西,但听华夙语气平淡,想来那鬼约莫是未受伤的,这才松了一口气,讷讷道:“我还以为他不要命了。”
“你以为人人都同你这般?”华夙轻呵。
容离想不通这祖宗怎又不高兴了,捏着自己的手指,眼暗暗一抬。听了这么多不该听的,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华夙不咸不淡开口:“不过头一次见面,你还担心起那旁人死活。”
容离认真道:“那白骨鸮似乎不是人。”
华夙被这话噎了个正着,想想那玩意儿还真算不得人,她真是被这牙尖嘴利的丫头给说懵了,只好道:“罢了,不同你计较这些字眼。”
容离头发还湿着,发梢直往下滴水,肩上后背的布料大半都湿透了,那里衣又甚薄,脂玉般的肤色都显了出来。她轻轻打了个喷嚏,这时才忽然觉得冷了。
华夙背过身,竖直的猫尾巴抖了一下,“水还温么?”
容离捏着衣襟,把手扎进水里搅了一下,“还烫。”
“方才不才刚进去,那鸟来得太不是时候。”华夙嫌厌道,“你可再进水里泡上一泡,把身上的寒意给泡去,省得冻病了。”
容离从善如流地泡了一阵,换上干净的衣裳后,拘谨地躺上了床。她本是不想睡的,不料困意劈头盖脸的,砸了她一个晃神,眼皮本就耷拉着,这刚闭上,就睡熟了。
翌日一早,容离险些醒不过来,眼还未睁便觉得头昏脑热的,周身疲软得厉害,好似被车轴子轧过。她觉察脸侧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在拱,这玩意还带须的,蹭得她的耳根有点痒。
可这眼皮就是重得很,怎么也睁不开。
容离头昏沉沉的,直觉不对劲,忙不迭握住了睡前压在枕下的画祟,这才清醒了些。
她坐起身,瞧见垂珠在枕边坐着,坐得笔直,仿佛方才用脑袋拱她脸的不是它一样。
再看这猫碧瞳冰冷,这么一张猫脸莫名显露出几分不屑。
哪是垂珠,分明是华夙。
容离浑身没劲,握着画祟吃力地坐起身,想不通自己怎就忽然病了。虽说她身子弱,昨夜连身子都未擦干便从浴桶里出了来,平白冻了好一阵,可自打和画祟结了契后,她气色便好上了一些,也不比以前孱弱了,哪会连丁点冷风都吹不得样。
她心觉诧异,抬手捂着头问:“我这是怎么了。”
“你该去问问丹璇。”华夙道。
容离咳了起来,咳得脑仁一突一突的疼,又问:“是因她?”
“自然。”华夙道。
看天色都已日上三竿了,那三个丫头还没来敲门,想来仍是没能醒。
容离垂着头喘了一阵,半晌又咳了起来,嗓子都险些咳哑了。
搁在桌上的杯子和茶壶自个儿动了起来,水汩汩声从壶嘴淌出,落进了杯里。那盛满了水的杯子从远处飘了过来,悬在容离手边。
杯底一团黑雾缠绕,一看便知是华夙的手笔。
容离定定看了一会,不大想伸手去接。
“用了净物术,还嫌弃?”华夙蓦地开口。
容离这才接了过去,低着头抿了一口,润了喉后急急喝完了。她眼皮还沉得很,不光身子热,脸也在发烫,周身哪儿都不舒坦。
门笃笃响起,小二在外边道:“姑娘,早饭端来了。”
“进来。”容离忍着喉头不适,轻声道。
小二推门进屋,把托盘放在了桌上,回头看了一眼,“姑娘面色不大好,昨夜未睡好么?”
“病了。”容离低着声。
小二讷讷道:“我们这连大夫都寻不着,这可如何是好。”
“看来还是该早些走,我还得去皇城的。”容离提及“皇城”二字时,刻意顿了一顿。
小二把碗和筷子摆好了,“可此地离皇城还远得很,这一路颠簸过去,姑娘如何受得住。”
“无妨,总是要去的,说来我还是头一回去皇城。”容离左右看了看,以往都是小芙伺候她,一醒来便能洗漱,现下手边空空如也,连个盛了水的盆都没有。
小二应道:“掌柜便是从皇城来的,皇城可比祁安热闹多了。”
“那掌柜怎跑来这地方了,在皇城不是挺好。”容离白着一张脸,看似没什么精神,双臂虚虚地撑在身侧。
华夙看出这丫头又在套话了,气定神闲地坐在边上。
小二讷讷道:“掌柜未同小的说过这些,不过她……应当是想回皇城的,日日都看着窗外。”
容离循着了一阵,“看着窗外,莫非是在等人?”
“小的哪知道呢。”小二摇摇头,回头看她仍坐在床边,抬手一拍脑袋,“忘了给姑娘打水了,小的这就去。”
“无妨,不必着急。”容离看他走出了房门,勉强支起身走到镜台边,拿着木梳梳起头发来。
黑猫跃上桌,往她脸面吹出了一口黑雾,那黑雾灌入她眉心,令她周身疲乏散尽。
容离这才舒服了些许,小声道:“多谢。”
华夙淡声道:“不必言谢。”
过一阵,小二当真端着木盆来了,盆边还搭着一块帕子,一边道:“掌柜听闻姑娘病了,说是往后几日的房钱便免了,姑娘病好了再走,这长路漫漫,几个姑娘家的,省不了受苦。”
容离回头笑了一下,“掌柜的心好,那我可得当面道谢才成,本还想去城中替掌柜买些药材的,现下看来是买不成了。”
“姑娘客气了。”小二也跟着笑,放下木盆就走了。
华夙在边上道:“她便是不想你走,才让你病成这样。说起来,误入妖鬼心结的凡人年年都有,故而并不稀奇。”
她顿了顿,又道:“这些个凡人误闯心结,往往不是被妖鬼要了命,而是被……”
“什么?”容离瞳仁一颤。
华死压低了声音,像在故意吓唬人,“活活饿死了。”
容离十指骤缩,“可我现下并不觉得饿。”
华夙一嗤,“妖鬼若想骗个凡人,还不简单。”
容离说要当面谢,便当真去敲了丹璇的房门,那黑猫步履轻盈地跟在她身后,走得悠然自得。
屋里丹璇应了声,亲自开门相迎,“听闻姑娘病了?”
“许是昨夜受了凉。”容离看着丹璇这张与她有几分相像的脸,不免又愣了神。
丹璇摇头,“病了可就走不得了,若是有人来接,那还好些。”
容离微微眯起眼,只一瞬又敛了神色,顺着她这话便说:“我是在等人,掌柜病了还硬要留在客栈里,莫非也是在等人?”
作者有话要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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