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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令华夙耿耿于怀的洞衡君竟在丹璇身侧待了那么久,本以为在丹璇三岁后,她便走了,不料直至丹璇七岁也还在。
容离不大敢看华夙了,华夙与洞衡君有仇,现下丹璇和洞衡君有点什么关系还说不清,若当初害华夙落入如今这境地的也有丹璇,那她不得……把画祟还回去。
如何还,自然只能拿命还。
容离眸光闪烁,眼低低地垂视着鞋尖,见华夙不说话,她一颗心撞得胸口发闷。
道士蜷在地上,身上鬼气稀薄,若是被日光直照,怕是要被活活蒸干不可。他道:“我不知道什么洞衡君,我也不过见过那女子一面,她身上业障重重,寻她的妖,绝非寻常妖邪。”
“观中不少师弟师妹因狼妖惨死,我却……无能为力。在我自戕后,我在盘炀山上布下大阵,就怕那狼妖再来,那狼妖果真锲而不舍,幸而阵法将其阻拦,他烧了盘炀山也没能将阵法化去。”
容离心道,原来山上的枯木焦土是这么来的。
道士又道:“我把魂藏进了香炉里,借炉中香灰掩匿鬼气,虽说躲过了狼妖,我却不能往生,那忘川是渡不过去了,现下一想,也不知我当初为何要寻短见,左右是个死,现下也不过是能令这残魂苟存于世罢了。”
华夙不提单家当年那七岁大的丫头与那洞衡君有何干系,只道:“如此说来,那狼妖去过了单府,未见到洞衡君。”
道士颔首,“定未见到,否则也不必说我糊弄他了,若非如此,我又何须自行了结,以这自断后路的法子来保住魂魄。”
华夙徘徊了一阵,踢着了一枚铜钱,她手指一勾,铜钱腾空而起,落至她掌心。
她捏着那枚铜钱把玩,思索着道:“丹璇三岁时她未走,难不成是在那时走的?不过那狼妖竟看不出丹璇与洞衡君之间的牵连,属实没用。”
容离没吭声,也不知华夙会拿她如何。
华夙捏着那枚铜钱,将其抛起,又伸出一根手指接住,铜钱稳稳当当落在她的指腹上。
道士看得心惊胆战,寻常鬼哪会白日出行,又怎会碰得了铜钱,这鬼竟面无表情地将其把玩。
华夙下颌一抬,狭长的眼迎着日光微微眯起,“我不信洞衡君就那么走了,丹璇替她担去祸难,她若走远,这术法可就不攻自破了,若想再寻个人施以此术,可不是容易事。”
道士战战兢兢的,“你们要找的这洞衡君,究竟是什么人?”
华夙慢声道:“洞衡君原先也是个凡人,不过这名号是她去了洞溟潭后才得来的,她原先不叫这个名字。”
道士一听,竟有些心血澎湃,明明已是个游魂,却好似躯壳犹在,“原是凡人,那岂不是个修士,这洞衡君莫非已经得道,她是仙么,她原先叫什么名字?”
华夙话里带着几分嫌厌,“散仙,她原先叫什么名,我亦不知。”
道士落寞地垂下眼,“若能一瞻前辈面容,也不枉这一死。”
“出息。”华夙一嗤。
道士长叹了一声,若是刚死之时,说不定还要怨天尤人,现下已死去那么久,还是自己下的这狠手,想来就算心底还留着个疙瘩,也早看了个半开。他摇头:“我现下都已是这模样了,还能有什么出息。”
容离踟蹰了许久,眼倏然一抬,“洞衡君究竟长何模样,穿着什么衣裳?”
道士犹犹豫豫地抬头,将她看了一阵,欲言又止着。
“有何遮遮掩掩的,要说便说。”华夙皱眉。
道士喉咙一动,跟吞咽一般,慢声道:“她……实则我现下也不大记得清了,只记得她模样长得好看,脸很白,身上穿着的衣裳上绣了许多看不懂的符文。”
他说得磕磕巴巴的,说话时明明已移开了目光,可一会又忍不住瞧了容离一眼。
容离心跳如雷,轻声道:“方才我来时,你将我认错成谁了?”
道士吞吞吐吐道:“没认成谁,那女子面色苍白,一看就身子不好,我乍一眼,将你……认作她了。”
容离心神不宁,垂着眼想,若她与洞衡君也有牵连,又何必在祁安受那等气,约莫是……没有什么干系的。
她慢声细语,“世上身子虚弱的女子比比皆是,想来法师是久不见人了,才将我认成了她。”
道士瞳仁微缩,颔首道:“说的是,当真已许久未见到生人了,姑娘还是头一个。”
华夙把黑袍一挽,从衣袂里取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瓷瓶来,瓶身洁白,颈口细,其上堵着个木塞,似是用来装什么丹药的。她拔开了木塞,悠悠道:“说来,法师你还是我遇到的头一个见过洞衡君的人,便委屈你在此处待上一阵。”
道士一看到那瓷瓶便抖个不停,“你、你……莫不是要把我炼作丹药?”
华夙鄙夷一哂,“你炼成的丹药有何功效,是能延年益寿还是永葆青春?”
道士一哽,说不出话。
华夙把瓶身一倾,瓶口正对着这道士的魂,淡声道:“这些我都不缺,何必把你炼成什么无用的丹药。”
她话音方落,只见瓶口里涌出一股乌黑的鬼气,那鬼气奔涌着裹向道士,好似要将他裹作一团。果不其然,那道士转瞬便被拈捏成了丹药大小,被裹在其上的鬼气带进了瓶肚里。
容离讷讷道:“他在这瓶子里,不会有事么。”
华夙慢腾腾堵上木塞,淡声道:“他在这光天化日下游荡才会有事,这瓶是能养魂的,若是他在瓶子里能多记起些事,我心一悦,到时便助他蹚过忘川,他就能转世投胎了。”
那瓶口的木塞堵得紧,也不知道瓶里的道士有未听见这番话。
容离心还悸悸着,小声道:“似乎已无别的事,我们下山么。”
华夙颔首,“不下山你还想这山上做什么。”
容离鞋尖一拐,踏出了这被倒腾得乱得废墟的道观,慢步往山下走,她现下心里烦,哪还敢拜托华夙吹一口气将她送下山。
这山路可不好走,来时未走过这山石路,现下左右不好下脚。铺在泥地上的山石高矮不一,且每一级离得甚远,走一步便叫人气喘吁吁的。
容离走得面色发白,暗暗朝华夙看了一眼,只见这鬼走得气定神闲。她顿了下来,扶着一侧的枯树小歇,“可若是那时洞衡君没有走,狼妖为何寻不到她。”
“她既然有这等修为,那躲一只狼妖又有何难。”华夙神色不悦,将铜钱随手抛远。
那铜钱叮一声撞上山时,引得容离的心也随之一震。
容离小声道:“后来洞衡君应当没有跟着丹璇一齐去祁安,若是跟着去了,她又怎会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丹璇被欺负成那样。”
华夙似笑非笑,“你又不是洞衡君,你怎知她不会袖手旁观。”
容离哑口无言,半晌才闷声说:“洞衡君和丹璇一起那么久,总该……是有些情谊的吧。”
华夙轻嗤,“未必。”
容离讷讷道:“你又未见过她,怎好似很了解她的样子。”
华夙淡声道:“以她的修为,万不该流落在外做个散仙,外人偶然听闻她的事有何稀奇。”
她一顿,抬手撩起脸侧飞扬的碎发,直勾勾看着容离道:“你猜我为何能笃定她会袖手旁观?”
容离摇头。
华夙慢声道:“她修的是无情道。”壹趣妏敩
无情道。
乍一听,好似对什么都会无动于衷,世上再无什么人什么事能拨动她的心,即便成了仙,在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乐趣可言,修这无情道的,一日日的又是为的什么呢。
华夙面上神色难以捉摸,“世有有情法,亦有无情法,二者本同末离,走极者才会行之,不包容,且互斥,俱非长久之道。她修这无情法,可谓是自断前路,世上得道者十有七八是为了众生,为众生便不可有私情,却又不能无情,正如太上忘情,情在其中,不言而明。”www.sxynkj.ċöm
容离愣了一阵,琢磨着其中深意,忽又觉古怪,“可这洞衡君若当真修的是无情道,那她无心无情,世间少有什么事能将她左右,她又怎会……害你?”
山风呼啸而过,把容离刚绕到耳后的发又给吹乱了。
容离双目湿淋淋的,好似雨过的天,澄净一片。
华夙笑了,“这倒是问住我了,可确实是她助了慎渡,难不成还能是旁人逼她的,谁能逼得了她?”
“这其中……”容离轻着声,风呜咽而过时,险些将她的声音给淹没了,“许是有什么误会。”
华夙鼻间轻呵,未说话,将黑袍一挽,半掩在底下的五指一收,山风瞬被召来,和沉黑鬼气一同裹上的容离的身,将她带下了山。
容离闭起了眼,不敢看,省得一睁开就瞧见万丈高的悬崖峭壁。
瞬息,脚落平地。
容离再睁开眼时,又回到皇城单家,她正好端端地在房中站着。
华夙在边上转了一下手腕,把袖口里放着的瓷瓶拿了出来,像是要把瓶中的魂摇晕一般,漫不经心地晃了一下。
容离虽已站在了房中,可身子还如浮在半空,略微趔趄了一下,扶住了桌才站稳身。她道:“如此说来,我娘莫非也是从洞溟潭来的,可她……不是个凡人么。”
华夙把瓷瓶揣好,“丹璇只有半魂,寻常人半魂可转不了世。她能做到如此,便不是寻常凡人。”
容离自然记得丹璇的魂有多么单薄,她讷讷道:“许是她余下半魂被吃了呢。”
“洞衡君吃的?那她早该魂飞魄散了。”华夙道。
容离没吭声,依旧想为丹璇讨个说法,那时在客栈里所见,丹璇生前当是多么温雅,哪像是会帮着洞衡君一块儿害华夙的。
华夙又道:“我现下觉得,丹璇许是亲手劈开了自己魂,再混入轮回道,但她为何要这么做,我尚还想不明白。”
容离头晕得厉害,已不大想谈论这事,扶着头晃了一下身,小声说:“头晕。”
华夙好笑地看她,本不想出手,可看她站得歪来扭去的,不情不愿道:“站不住了就去躺着,还要我扶你过去不成?”
容离没应声,脸白生生的,苍白的唇抿着,看着有点儿倔。
华夙站起身,目光别向另一边,手却捏上了这丫头的肩,随后又站近了一步,好让容离能靠上她。
“真是难伺候,难怪身边跟了三个丫头还不够,还得给剥皮鬼画个小姑娘的皮。”她冷着声道。
容离还真靠了过去,身侧这鬼浑身冒着寒气,可身子却是软的,还带着一股清淡的兰花香。
等她躺到榻上了,在门外守着的空青好似觉察到什么,贴在门上小声问:“姑娘?”
容离应声:“在呢。”
空青压低了声音道:“姑娘,方才老夫人派人来了,说是老夫人想带姑娘去听戏,周老爷也在,我道姑娘身子不舒服,歇下了。”
容离掀开锦被,刚想落地,肩头却被这冷面大鬼按住了。她抬起眼,眸光总似是怯生生的。
华夙哼了一声,“站都站不稳,还想下床呢。”
容离只好又躺了回去,扬声道:“进屋说话。”
空青推门进屋,低着头不敢随处打量,省得撞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
容离问道:“姥姥何时派人来的?”
“就在方才。”空青低声道。
容离想了一阵,“现下姥姥还在府上么,那周老爷走了么?”
空青摇头:“奴婢不知。”
站在边上的华夙从黑袍下探出手,不情不愿地捻了一下手指,像在盘算什么,“周青霖还在府上,怎么,想去听戏了?”
容离不着痕迹地点了一下头,“你去同老夫人说,我身子好上一些了,也想去听听戏,不必回来告诉我,我这就去去府门外等着。”
空青并未多言,分外懂事地转了身,紧赶慢赶地找林鹊去了。
容离又掀开锦被,琢磨着周青霖和丹璇的关系,未邀华夙一道,慢声说:“我去听曲。”
华夙既不点头,也未摇头拒绝,只道:“看来你是胆子肥了,自个儿在外是不知怕了。”
容离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小声说:“你跟我一块儿去?”
华夙这才微微颔首,那俯首的幅度近乎于无,就跟好不情愿一样,“既然如此,便和你一起。”
未等空青回来,容离径自往府门去,在外边看见了林鹊的轿子,周青霖的轿子亦在边上。
这周老爷明明已是朝中重臣,行事却很是低调,也不奢侈浪费,观这粗布轿子,若非早知是谁的,一时还猜不到他身上。
以前在祁安时,那几位夫人出行的马车和轿子俱是镶金挂银的,若是有心,抠下一角便能拿去当钱了,和这周青霖的一比,更像是皇城显贵的轿子。
林鹊的两个轿夫正在边上站着,俱是头一回看见这从祁安来的表姑娘,一个个甚是好奇地看着,却不敢当着这姑娘的面小声谈论。
一会,林鹊和周青霖果真从门里出来了,在看见容离时,双双惊讶。
容离低着头道:“姥姥,方才那丫头怕吵着我歇息,便未将这事儿同我说,后来问起才知姥姥命了人过来。”
林鹊担忧地看她,“那小婢女才跟我说起,不想你已在门外等着了,你这丫头,不是说身子不舒服么,怎还出来了?”
“好一些了。”容离道。
林鹊皱眉,“若实是不适,便改日再去,这戏又不是只能今日听。”
周青霖目光克制地看了她一阵,颔首道:“可不能勉强自己。”
容离摇头,“若我天天如此,好不起来,岂不是一辈子都不能同姥姥听戏了?”
林鹊“哎呀”了一声,皱起眉瞪了过去,“怎能这么说。”
容离捏着袖口掩起唇,杏眼圆睁,“当真好上一些了,姥姥无需担忧,若是不好,我又怎能出得了屋门。”
林鹊打量起她的面色,半信半疑:“姥姥不是大夫,可莫要糊弄姥姥。”
周青霖别开眼,不再看容离,“那戏班子在珺衣楼,我差人去令他们提早燃了地龙,此时过去便不会觉得冷了,还备了些小食,迟些便在珺衣楼用饭?”
“周老爷已安排妥当,我们哪有挑三拣四的道理。”林鹊温声道。
周青霖亲自去撩开了林鹊那轿子的垂帘,等她和容离上了轿,才走回了自己那轿子去。
这轿子算不得太宽敞,坐一人绰绰有余,坐上两人却有些显窄了,所幸华夙是只鬼,怎么坐都不占地方,还能跟旁人叠在一块。
按理来说,这鬼大可自己飘过去,可她偏偏要坐轿,还冷着一张脸好似迫不得已。
容离如坐针毡,总觉得自己是坐在华夙腿上,这一路上没敢吭声,眼珠子都不敢肆意转了。
到了地方,容离匆忙下了轿,挽着林鹊的胳膊进了珺衣楼。
华夙闲庭信步地走着,还走在了周青霖前边,她回头看了一眼,也不知是看见了什么,面色顿时一沉。
容离余光一扫,瞧见这鬼变了脸色,心登时提至嗓子眼。
这珺衣楼四处涂着红漆,就连悬起的绸缎也是红的,横梁上垂下一些金饰,甚是华贵,一看便知这是寻常人进不得的地方。
容离跟着带路的婢女上了楼,那戏台子便在楼下,一垂眼便能看个一清二楚。
她见周青霖坐下,这才提着裙跟林鹊坐在了一块儿,余光静悄悄地落在华夙身上。
华夙冷着脸,“这周青霖印堂发黑,怕是撞邪了,可身上又嗅不到鬼气,委实古怪。”
容离闻声坐直了身,暗暗朝周青霖看去,果真发觉这周老爷的眉间笼着点看不大清的黑雾。
周青霖招来婢女,吩咐道:“温一壶淡茶来,先前让你们备好的小食也端来。”
那婢女应了一声,转身小步走远。
容离环视了一圈,未看出什么不妥,想来这大白日的,也不会忽然有鬼跳出来。
华夙凭栏斜倚,发辫垂至胸前,半晌才不情不愿走上前,将指尖点在了周青霖的眉间。
容离低头不语,目光却睨了过去。
周青霖眼一抬,神色有些古怪,他眉心被冻了个正着,忙不迭抬手去摸了一下,却摸了个空,手自华夙食指上穿过时,还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华夙收回手,神色阴沉沉的,“寻常鬼若入皇城,是顶不住这漫天紫气,却有法子可以避险。”
容离心道,这还能有法子规避么?
华夙冷声说:“找个命硬的,借其福运,自然便能把灾祸免去,可这被借之人,却不是那么好命了。”
再看周青霖,除却眉间笼着黑雾外,依旧是容光焕发的,身上并无别的异样。
华夙淡声道:“被夺去福运,人便会招惹祸殃,厄运连连。”
她略微停顿,又道:“丹璇为洞衡君担了祸难,这与被借去福运无甚不同,俱是伤身伤魂的。”
容离心神俱震,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惊,还是在慌。
华夙淡声道:“不愧是无情道。”
作者有话要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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