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土岭,赵家洼。
小小山村,不足四十户,二百多口人,于整个原国来说,小如微尘,但已经是附近三山五岭较大的村落了。
各家房子依着山脚,绕开大石巨树,散落而建,挨在一起的少,看着不那么齐整,摊开好大一片,于是接连各家的往往是犬吠鸡鸣。
而今年节,鸡鸣已不闻,倒不是全都进锅了,虽然那是早晚的事情,只是锅已经不同,吃的人也不同了。
山里平地少,可耕种的更少,人均摊分不足一亩,但朝廷不会因为地少就不收税赋。只要人还在原国,户籍上有你一份,你就得缴足这份……去了别国也一样。
庆幸的是,缴税时不乏变通之法,粮不够家禽家畜可抵之,银钱亦可,总之,够数就成。
当然,这不能成为一个村子再无鸡鸣的理由。于赵家洼而言,每年要缴纳的贡赋有三,国家取一,地方官吏取一,还有一份是被地方豪强拿去。
前两者好说,多少总有一个定数,而后者,那是没有数的,全看他们心情。例如狗娃家那张虎皮,若拿来抵税赋,最少也能抵个十一二年,但周家拿走,来年还会来,并不会念你一分好,或许不打不骂就是恩典。
若想着反抗不给,轻则挨一遭毒打,重则……哪块山地不埋人?
倘若去诉诸官府,呵,豪强能够存在,何尝不是他们一份功劳?所以,这条路想也不用想。
受三方压榨,赵家洼人犹能繁衍至今,靠的是那句“靠山吃山”。崇山峻岭,植被丰茂,物产丰富,飞禽走兽,山果野菜,应有尽有,往常是取之不竭的粮仓。
但今年,下雪了。
山封了,寻常人进不去,于是村里再不闻鸡鸣,如果不是有些犬还兼着捕猎的营生,下场大概也差不多,然而也是少了,除了家有余粮的“大户”,谁也不能保证它们明天还能不能吠出声。
就像赵老爹家,四条异常凶猛的大犬,此刻都乖乖趴在窝里,排成一排,脑袋耷地上,瞅着进进出出的人,没谁不开眼地吠上一声。
或许是饿了,也或许是那些经常遥相呼应的伙伴无声无息不见的太多,总之,它们很老实地趴着。壹趣妏敩
况平看过赵老爹,由其长子赵山送到门外,一抱拳,“赵兄留步,小弟告辞。”多余的话一句没有,更不愿提赵老爹……对一个即将辞世的老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毕竟没有妻子那种把任何事都能说到暖心的本事。
“你这外来的,就是礼数多。不像打猎的,倒像教书的。”赵老爹五个儿子,个个彪悍,老大赵山更是做了表率,所以尤其看不惯况平的表现,“人都是要死的,与其在这样的世道艰难求生,那未尝不是福气,老爷子都看开了,我们也没啥好说,倒是你……嘿,弄的比我们更像亲生的。”
想想刚刚在里面的表现,的确过于伤感不舍,况平也无话可说,表情颇有些尴尬。
“以后多跟范和学学,人家也是外边迁来的,做事说话可比你光棍爽利的多……算了,不说你了,我这还一屁股事等着办,怎么也得给老爷子挑块好地方。”
赵山就说到这里,况平又拱了拱手,转身要走,却听后面说,“开春就出山吧,这雪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
况平肩膀颤了颤,缓缓说句,“知道了。”
“嗯。”赵山再无话,返身回去。
周家门下走狗众多,那日偏是高虎来掠收东西。周家人名声坏,这高虎尤其糟,凶残霸道不说,还十分好色,犹好人妻,不知祸祸多少乡邻,逼的人家破人亡。
那日他来,见着况平娘子时,那不加掩饰的志在必得,眼睛不瞎都看的出来。也就他带的人少,况平又献了虎皮,不然况家就别想过年了。
打得老虎,功夫必然不差,拼命起来,谁都得怵,但这也只能稍阻高虎一下,等他卷土重来……唉,乡亲一场,自求多福吧。
也怪那况家娘子,长那么好看还要抛头露面……
赵山甩着头,进了屋门,兄弟婆娘都不在堂屋,一股脑挤在老爷子屋里,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大步冲过去……
外面,况平走在风雪里。赵山提醒的,他当然清楚,妻子说要送儿子去县学,未尝没有这方面的考量,毕竟孩子还小,身边总要有人看着的。
至于生计,离开这山,到那人来人往、杂乱之地,他能发挥的可能还要多些。之所以犹豫,倒也不是舍不得这山,而是舍不得这份——清静。sxynkj.ċöm
外面,毕竟是太热闹了。
吸一口气,他迈开大步,没去谁家借吃食,而是径直回家……想来妻子也没指望他能带回什么,只是要他走这一遭罢了。
这些,都是他在赵老爹家想通的。
村子小,离县城又远,县里除了税吏什么也不派,家家户户多以打猎为生,彪悍散漫,所以并没有村长之类的人物管理村子。
即便有,威望也不可能在赵老爹之上。老爷子颇为智慧,不但识字,还懂医术,谁家有解决不了的事情都去找他老人家。
到目前为止,大事小情,还没有他老人家解决不了的,大家都拿他当活神仙一样供着,归根结底,谁不欠老人家一份情?
这样的人病了,大伙肯定是要登门探望的,自然没有空着手来的道理,大家也的确没有空手的,就是东西比往日寻常走动还寒碜,这可是年节,这可是大病。
从赵家兄弟的反应来看,并不是乡亲凉薄,觉得人没了就用不上了,故意为之,而是……家家户户都拿不出东西了。
还有,赵家赖以纵横山林的猎犬都饿的不叫了……
除了进山和那些山兽斗智斗勇,对其它事都不上心的他,终于明白了妻子的用心良苦。
情况,已经很糟了。
回家,推门进院,儿子还在那里打拳,肯定已经超了七遍。妻子倚在门边,温柔看来,“回来啦。”
况平点点头,走过去抱住妻子,“跟了我……你辛苦了。”
“我愿意的。”妻子的柔语在耳边荡开,连寒气都迫散了。
“我不愿意。”况平推开妻子进屋,很快背弓出来,“君瑀,等我回来。”
脚步不停,他出门,上山!
既打得老虎,桌上岂能无肉!
寒君瑀倚在门上,并没有叫住丈夫,眸光中溢彩流光,“好久没见他这样了呢。”
“娘,爹咋又上山了?天快要黑了。”狗娃停了拳架,有些担心地问。
寒君瑀转过头来看儿子,“不怕,这山留不住他,这雪……也阻不住他!”
娘亲的话很有感染力,狗娃挥挥小拳头,“爹是最厉害的!”
“吹牛!我爹才厉害!”隔壁小胖子不知什么时候又跑出来了,旁边还站着个矮壮的大汉,笑呵呵看着这边。“弟妹,俺那兄弟咋又上山了,天气这么糟,别再有什么闪失。”
他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跟话里的内容没什么关系,甚至是相反的。再看眼神……多半是希望一语成谶的。
狗娃都看出来,不由得拿眼瞪过去。小胖子还以为针对他,也把眼睛瞪成铜铃,不甘示弱地回过来。
寒君瑀倒像没看到似的,先福了一礼,打过招呼,“王家大哥好。”接着才说,“拙夫为捕山兽,布了陷套,此去只是看看,很快就归,应该无碍的。”
山野乡妇,粗声粗气的多,糟话说起来,不比爷们差。也是,生活环境也不许她们柔声细语,羞羞怯怯。
但寒君瑀是这样的,不但言语神态,连模样都是娇柔如春风,莫说山里这些吃惯了冷饭硬菜的糙汉子,就是外面那些锦衣玉食的,见了骨头也得酥三分。
王大贵也一样眼馋,还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就住隔壁,每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就算只是过眼瘾,也比旁人多太多。
本来挺好的,可就怕她这样说话。只要她一开口,他就犯怵。那些话的意思,依稀能懂,但要他照葫芦画瓢,以差不多的方式说话对答……还不如让老婆踹两脚舒坦。
有话不知怎么搭,他愁的挠头。
“外面凉,我们娘俩先回屋了。”那边寒君瑀又福一礼,礼数周到的不行,然后消失在视线中。
“啊?”王大贵一脸怅然,和胖儿子无聊地立在院里的风雪中。
“我不喜欢他们。”回到屋里,狗娃迫不及待发表意见。
“娘也不喜欢。”寒君瑀摸摸儿子的头,“但瞪眼睛是没用的,你得学会那些、能使他们不愿在你眼前出现的法子。”
“怎么学?跟谁学?”狗娃很积极的样子。
寒君瑀温柔一笑,拉着儿子手到一边坐下,“这些以后再说,娘想给你取个名字,你觉得叫什么好?”
不是娘给取么,为什么问我?
狗娃眼睛忽闪忽闪,“我已经有名字啦。”
虽然“狗娃”不怎么高明,也说不上好听,但比二壮、瓜蛋、三癞子……等等等等,也差不多,他很知足。
“那是小名,还得有个大名。”寒君瑀换了说法。
“哦!”狗娃一下明白过来,三癞子就有个大名叫赵沣,赵爷爷取得,那么他也可以有一个。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会儿,他问,“娘,叫‘粮仓’怎么样?”
“呃……”寒君瑀第一次无话好说,就问儿子,“怎么想起叫这个了?”
狗娃小脑袋一昂,颇为骄傲自得地回,“不愁没饭吃啊!”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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