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
前衙热热闹闹地时候,后衙来了几位客人,几个彪实的汉子簇拥着两位老人打侧门进入,守卫的衙差想上前喝问,走在前面的汉子先亮出一张鎏金铜牌,衙差一看顿时吓得犹如鹌鹑,瑟缩到一边,不敢动不敢说。
长驱直入,一行人到了大堂后面,能清晰听到前面的声音,可前面却不知后面多了听众。
汉子搬来椅子,其中一个老人坐下,伸手捏了捏腿,便开始侧耳倾听,外边的对话渐渐热闹起来。
而另一个胖成球的老人……或许称为中年人更准确,他一直站在旁边,虽也一样在听,但视线不停扫来扫去,不知在观察什么。
听来听去,有趣的东西并不多,老人坐在那里不禁打起了呵欠,直到听到那一句“我的护卫”,才来了点精神,“那小子想干什么?”
胖球立刻回,“奴才不知,按理话说到这份上,找个替罪羊把事情推出去,不管真假,接下来扯皮就是,反正这种官司不可能真正有结果,陈昇也给不了结果。两边都清楚才对,为什么会这样说?”
有句话没说,但都清楚,事情这样下去,不是自陷死地吗?
他们想不通,陈昇同样想不通,本着能抢救一下就尽下人事的想法,“此话当真?”
“公堂上学生怎敢虚言诓骗。”周复堂堂正正。
陈昇一阵头疼,却仍旧有些不死心,“你确定几位苦主遭受殴打,确系你护卫所致?”壹趣妏敩
周复肯定地点头。
马致远忙道,“大人,他都认了,请您明断。”
陈昇哪里顾得上他,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问那个笨蛋,“你可知当街殴打他人是何罪过?”
“大原律学生读过一些,闹市无端生事,致人损伤者,杖三十,并罚银五十或半年拘役。”
听其言,可以肯定是有备而来,而轻描淡写的语气,给人以惩处不重,护卫完全可以承受的感觉。
后面老人听的皱眉,显然不是很认可这种做法。
而在陈昇这里,岂止是不认可,简直愚蠢,若以为交个人出来就能息事宁人,未免天真,且不说对方会死咬不放得寸进尺,就说失掉的面子,那是能轻易找回来的吗?
“听你言语,是打算认罪认罚了?”
“大人何出此言?”周复一脸诧异,十分不解地望着堂上的大人,“我们皆是秉公守法之人,从无违法乱纪之行,认什么罪认什么罚?”
你又跳这边来了?
对这反复横跳的家伙,陈昇也恼了,“你刚刚不是承认了,是你的护卫把人打伤?”
周复点头,并未改变这一说法,但是,“承认打人,不等于认罪啊。”
“你把我家少爷打了,还敢说不是罪过?”这次是吏部侍郎家那个管家忍不住了,平时这么干的都是他们,别人怎么可以有样学样地用在他们身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周复当然是不会接话的,陈昇自然清楚是为什么,身份不对等,所以只能把问题重复一遍,但当然,语气要缓和的多。他倒想看看,这家伙如何颠倒黑白。
“大人,学生刚刚就说的很清楚了,‘无端生事,致人损伤’才是触犯大原律的行为,学生护卫并无上述行为,何来犯法一说?”周复开始抛出他的论点。
陈昇瞬间明白,“你的意思是说他们那些人有错在先?”
周复摆出一副这还用问的表情,然后再进行佐证,“学生是读书人,温良恭俭让一直是学生孜孜追求的行事准则,平日里一直是与人为善的,也因这般品行被将军看中,纳娶入府,结为秦晋之好。敢问大人,以学生这样的品性,这样的身份,又哪里会与人交恶?”
旁边,岑冬把头压的低低,几乎要到胸里去。
里头,老人也轻唤一声,“丁泯。”
胖球忙接着,“奴才在。”
老人往前头一指,“出去看看,那小子脸上可有半分羞色。”
胖球真就滚过去,把帘子撩开一线,偷瞄一眼,转回身使劲摇头。
老人坐那里咧咧嘴,啥也没再说。
“你胡说!”
“混淆是非!”
“颠倒黑白!”
“明明是你惹事在先!”
“明明是你欺人太甚!”
几个管家大概是被某人的无耻嘴脸震撼到,反应迟钝了点,毕竟那样的嘴脸,原以为只有照镜子时才能得见,如今在别人脸上看到,自然有极其不真实地感觉,呵斥声也晚了些,而且言语极其匮乏。
也是,又有几个擅长自己骂自己?
关键清楚深刻地认识自己并非易事。
这次陈昇也没来得及拍惊堂木,任他们嚷嚷一阵,才说,“你也听到了,人家并不认可,你可有什么证据?”
周复立在那里,坦坦荡荡的样子,“大人,当日学生在场。”
我说的话不可信,这帮根本不在现场、转人喉舌地家伙更不可信,简而言之,他们连发言权都没有。
意识到这点,几个管家面面相觑。以前遇到类似的事情,他们可以这样处理,没有发言权算什么,没有证据算什么,只要他们说了,那就是真相。
他们一直这样做,也习惯了这样做,哪怕对方有人证物证都没用,因为人证会改口,物证会变假,在这大堂上,他们从来没跟人比过是非对错。
需要讲是非对错地时候,谁来这里?
当然,那时候也轮不到他们出面,主子们会在他们的规则里掰手腕定胜负。
可现在有人要以律法中的条条框框,来规则是非对错,这不是他们擅长地事情,诚然,在府中管事多年,都不是蠢笨之人,论起阴诡算计,察言观色,他们不比自家主子差。
但那又怎么样呢?
大原律他们一窍不通,甚至连刚刚那些话是真是假,确否有那样的律条都不清楚,这要随意开口驳斥,天知道会不会掉进坑里,被人取笑奚落?
所以不是他们言语匮乏,实是知识面不够宽,毕竟进任何衙门他们想的都不是“公事公办”。
但无论如何,还是得说点什么的,马致远站出来,“陈大人,当时我等虽未在场亲见,但事后小公爷曾详细把经过说与小人听,以备公堂所需,免得让人口灿莲花,颠倒了黑白。”
“你家小公爷还健在?行动是否无碍?”陈昇已经明白某人的意图,便替他问了出来,两边问费时费力,毫无意义。
“大人何出此言?”马致远有点生气,“我家小公爷正在家养伤,除了恶气窝在心头,哪有这般……这般……您懂得。”
他也不好诅咒自家小公爷,吭哧半天,还得让大人自行理解。
“依大原律,被告一方是可以要求与苦主对质的,除非苦主有什么不方便,比如重伤、已故、身份不便示人等等,才可以由家人代为出堂……是家人代为出堂。”陈昇得解释自己强调的重点啊。
马致远他们也明白过来,人家知道他们是来羞辱他的,所以不紧不慢地反击回来——你们只是奴才!
不管来时接到怎样的授权,这时他们谁敢自称“我就是家人”?
“大人,难道凭着这些就可以让其蒙混过关?就可以说他并无错处?”马致远只能从旁的方面找补。
“京兆府在这里,本官在这里。”陈昇望他一眼,“依大原律,案子不曾审结,苦主仍在坚持,案件就一直在。”
言下之意:本官什么时候说将人无罪开释了?只要合法合规随时可以再审嘛。
听到这里,后面的老人缓缓起身,“回去吧,孩子说不上太差,朕也就放心了。”www.sxynkj.ċöm
丁泯听的出来,这位心里是有点失落的,显然外面那人的表现,并不能让他完全满意。
“大人,有些事本着大度为怀,学生并不想计较,但既然赶巧来到堂上,也不妨一并说了。”
说话间,周复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缓缓展开。
“十月十三日午后,学生与友人畅饮后从酒楼出来,头晕目眩回返家中,中途蹿出一帮闲散恶少,言语下流,挑衅不断,学生醉酒,听之不切,权当路旁犬吠,并未放在心上。然对方不知进退,愈来愈过分,随身的侍卫听不下去,上前理论,反遭对方辱骂,言辞极尽恶心之能事,护卫乃女子之身,不堪受辱,愤而反击。”
读到此处,周复抬头看去,“大人,学生要告那些恶少寻衅滋事,当街调戏未曾婚配的女子!更为甚者,他们未能得偿所愿,反而诬告一女子行凶伤人,此等无耻行径,学生一并告之!希望大人将一干人等缉拿到案,依律处置。”
说完,他把那张纸递上去。
这是想倒打一耙?
陈昇拿过那张纸,展开一看,倒是状纸的标准格式,写的要更书面一些,意思就是他说的那些,但在状告何人一处,就写了个“陈槐等”。
等谁?
陈昇倒是知道都有谁,但他能在没写明的情况下,热心地帮这个忙吗?显然不能嘛!
“怎么只有一个人的名字?”
“学生只认得这一个。”
“那剩下的怎么找?”
“把这个抓来严刑拷打,是不是就能招出同党?”
“……”陈昇郁闷地想骂娘,“你说呢?”
“好像不妥。”周复也轻轻摇头。
你还知道不妥!
陈昇正要说他几句,那边却已转过了身,第一次主动同那些人搭话。
“打扰一下,请问你家少爷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
被问到的人像吃了苍蝇屎一样难受。
而在里边,还没来得及动地方的老人又坐了回去。
“朕再听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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