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摇红,锦帐暖衾。
身高腿长,淡粉衣裙,薄施脂黛,帕儿遮唇,珠泪盈盈,真真我见犹怜呐!sxynkj.ċöm
一丈之外,周复拍腿暗赞,此等男子多妩媚,十里秦淮无颜色!
怪不得能演绎出令人肝肠寸断的爱情故事……
故事是这样的,这位男子原本叫做郑幼嵘,是个读书人,只因母亲是秦淮河畔的暗娼,上面又有六个姐姐,男肖女相也就罢了,耳濡目染,性子也如女子一般……或许他从未将自己当做男子,生而为男才是最大的遗憾。
不管如何,他都是极聪慧的人,考了秀才,中了进士,原本该有个极好的前程,只因扮女装被人看到,连带着出身被扒出,辱及斯文,世所难容,于是功名被削,永不录用,官家给出的理由是——一门皆娼,岂可立于朝堂之上。
事情传开来,流言蜚语漫天飞,每日都有堵着门口指指点点的闲人,言语极尽刻薄之能事,其母久历风浪,原本就不是好惹的性儿,泼辣地很,每日总要挑几人对骂练口,倒也不拿这个当回事。
这天有个教书先生路过,读书读呆了的老学究,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都捂了耳朵还是一步一颤,最后可能是实在听不下去,多嘴问了一声,“令郎生父到底何人?”
吵的正欢的两边俱是一愣,骂人只求痛快,当然是什么脏骂什么,八辈祖宗亲朋好友大多不能幸免,但骂就骂了,别管多恶心污耳,也是骂过就算,真正当回事的不多,否则两句就气死当场了。
但老学究明显没有恶意,只是脑袋被吵的懵懵响,顺嘴问了一声,但给人的感觉就是很认真地求问,一本正经。
大概所有人都没想到,这句话威力有多大,郑幼嵘母亲育有六女一子,一个能找着爹的都没有,她自己都不清楚,原本不在意,也没刻意想过,此时被问起来,愣怔过后回了一嘴,“关你屁事!”
那老学究大概也觉得是自己多嘴,趁着他们稍停的空档跑掉了。
郑幼嵘母亲也未再吵,回家关上院门,家里人都来安慰她,儿子也说不做官没什么大不了,读书认字,怎么也能找到活计,教她不用担心……诗礼传家的子女都未见得如此孝顺,她一个暗娼把孩子养成这样,按说是值得骄傲地事情,但偏偏这时却想不开了。sxynkj.ċöm
六个女儿都被培养成了娼,她一直说为了生计,儿子被连累做不了官,她坚持说那是世人偏见……一直坚持倒也无妨,但今日一个普通问题,却令她想了太多。
儿子父亲是谁,她不知道,女儿下半辈子如何,她倒清清楚楚,一些支持她走到今天的信念突然变成迈不过去的坎儿,老人一个看不开,投河自尽了。
六个女儿没流多少泪,把人捞上来,买口薄棺装了一埋,两三个月后先后与人做小,离开了家,只留一个弟弟,并没有哪个姐姐想要管一管。
这大概是郑幼嵘此生所受最大打击,原本的母慈女孝,姐姐疼爱,其乐融融一家人,瞬间变了陌生人……或许都不如陌生人,至少被陌生人如此对待……心不会痛。
为何一家人会落成这样,郑幼嵘也是在历经社会拷打后才逐渐清楚,他是老小,又是唯一的男丁,母亲难免偏心一点,他想吃什么就有什么,用的穿的都是最好的,可以读书,可以跟朋友出去玩……这些都是姐姐们从不曾拥有的,而花销在他身上的银钱却都是姐姐们卖钱赚来的,毕竟打有了他后,母亲就不怎么接客了……岁月不饶人。
曾经风光如日月,也曾拥有温馨的少年时光,一朝散尽,他颓废不起,他受尽嘲笑委屈,终有一天发了狠,持刀捅了那个告发他的同学……人没死,他入了狱。
牢狱中他受尽非人待遇,饱受欺凌,却也看透世情,豁然开悟,公主出嫁北原赦天下,他在其列,出狱后一身女装,从此世上只有郑有容。
但不管郑幼嵘还是郑有容,那都是要吃饭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抬,女儿身能做的工又极为有限,最后便卖身入了南桃院。
他懂诗书,眉眼如画,比之四大行首也不逊色,迅速窜红,在南桃院是花魁一样的存在,吃穿住行都是最好,有人捧有人哄……日子应该就是这样了。
直到他的出现。
温其如玉,谦谦君子,一言一行,都是他曾经最向往的文人风骨,与他只谈诗与酒,无关风与月,但他却越陷越深,渐渐生出此生非君不嫁的执拗。
吐露心迹,君也坦荡,家中已有妻,娶不得他,但两人知己相交,愿赎其身,离脱苦海,妥善安置……这在他心里便是山海一诺了。
守身如玉,翘首盼月,他以自己的方式对待着这份许诺,但人仍在南桃院,身不由己,今夜客人特殊,已不许他有任何的选择,浑身解数使尽,也是客人不得怠慢,否则莫说赎身,即刻杖毙棍下,抛去乱葬岗。
他舍得一条命,但却如何舍得那未尽之诺?
哭哭啼啼,柔肠寸断。
周复十分耐心地听完故事,莞尔一笑,“感天动地,佩服佩服。”
“公子可愿帮有容?”郑有容抽噎不止。
“呃。”周复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故事听得入神,倒忘了跟姑娘说了……在下是来找童儿的,对姑娘不感兴趣。”
“……”郑有容懵了。
“告辞。”周复笑着起身,潇洒离去。“哈哈,有趣……有趣!”
郑有容瞪大眼睛,懵懵呆呆不知所谓。
周复出屋到外面,立刻有人迎上来,“公子爷,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有容伺候的不好?”
“很快么?”周复诧异看他,顺手往后一指,“我可是听了半天评书,荡气回肠,感人肺腑,一般书场可听不到,怪不得都说南越雅人韵士奇多,市井花楼街巷阡陌无不存有,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呐!”
都是好词,但愣听不出半点夸奖的意思来,那人略尴尬,“如果公子爷不满意,小的再给您……”
“谁说我不满意了?我非常满意。”周复拍拍他肩膀,“我想替那位姑娘赎身,你开个价儿吧。”
“啊?”那人懵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公子爷,您别为难小的,这么大事,小的哪里做的了主。”
周复一笑,“那还不快去找个能做主的。”
那人迟疑不动。
周复抬脚迈步,折扇一展,“我去前庭等。”
那人忙跟上来,一直送他到前庭,看他果然坐下来等,才转身去找这里的老板。
老板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一身花裙子,摇曳着肥腚过来,周复忍得非常辛苦,才没有一口吐出来……这辈子再也不来第二次。
“公子爷好眼光,有容可是我们这儿最红的姑娘了,是奴家千辛万苦才养大的闺女,可心疼着呢,捧在手心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
周复挥手打断他话头,“好了,停,咱们现在谈的是买卖,简单一点……你打算要多少钱?”
老板胖脸一揪揪,“公子爷哎,那可是我闺女……”
“八百两。”周复直接开价。
老板一脸为难,“您这也太……公子爷!再谈谈!”
周复起身就走,听他追了上来,扭头就一句,“就八百两。”
老板苦笑,偏头去瞧刚刚那人,“爷,您看?”
那人还没说话,周复甩开袖子扬长而去,那人瞪老板一眼,拔腿追出去,“公子爷慢走,有的商量,一切都可以谈!”
紧追慢赶,到院子里才把人撵上,“公子爷,您听小的说,这院子里的姑娘不多,本就比外面楼船贵一些,那有容姑娘算的头牌,八百两着实是……”
“就八百两。”周复咬死这个数不撒口。
那人也郁闷了,心说这人怎么油盐不进,都说是买卖了,但哪有这么做买卖的?“公子爷,这是为什么呀?”
“我只有八百两。”周复说的是那么理所当然,“昨天可能还多些,但买了一堆绸布。”
“……”那人差点一头栽地上去,兜里就这么点钱,您横个什么劲儿!“八百两真是少了。”
“那就算了。”周复也不强求,抬脚往外走。
那人无奈,又追上去,“公子爷,您别急,咱再商量……您为什么一定要给有容姑娘赎身?”
“他故事讲得好。”周复点点头,确认一下,“讲的非常好,我都编不出来。”
“……”那人大嘴咧开,这样的理由实在让人无语,“既然如此,那您可以想办法筹钱,是不是?”
“你有所不知,我才上任不久,还是个清官,什么都来不及贪污呢,怎么筹钱?”周复一副懊恼模样,“何况这是在南越,我一个大原的小官儿,能去哪儿筹钱?”
那人听得脸皮子直抽抽,如此诚实可爱的官儿,也是他生平仅见,一句“我有办法帮大人筹钱”几乎要脱口而出,又被他生吞回去,“小的就一个伺候人的,哪里知道去……公子爷,爱莫能助啊。”
周复叹口气,“唉,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呐!”
那人看不出他哪里英雄,嘿声不语。
周复又是一叹,有些不死心地看向他,“八百两真不行?”
那人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那算了。”
周复干脆地走了。
那人愣了一下才回神……他能走了么?
没有答案,但追上去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眼睁睁看人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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