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楼飞阁,庭院深深。
大门外剑拔弩张,杀机重重,暖阁内依旧馨香袅袅,雅致清幽,仿佛那边血流成河,人头如山,都与这边无一丝一毫牵扯。
垫着锦褥的暖塌上,体型富态的周老爷周闻,手捻紫铜暖炉,双目半闭半阖,“六颗人头而已,应该很快就砍下来,再往城头一挂,镇国将军府大概就不会赖着小复不放了……他们一向自诩忠义,应该不会抛了这立身之本,冒着寒尽将士之心的风险,去求富贵不坠,对吧?”
最后一问,透着些许不自信。扪心自问,易地而处,他可不会为了区区六个小卒,就放弃富贵不倒的机会。
已如今镇国将军府的落魄,离了尚书府,大概什么都不是了。换了谁,能放弃这最后的机会?
将心比心,他不能确定,就需要有人帮他坚定信心。能干这个事情的,在周府只有一个,此刻就坐他对面,庞真庞元平,他重金礼聘来的谋策之士。
与往常不同,庞元平没有即时附和,也未提出佐见,只拿了茶碗在品,悠哉悠哉。
等了片刻,不闻其声,周闻睁开眼睛,“元平兄,是这六颗人头不好砍,还是京里难应付?”
“东翁,在下一介文人,不知武事。但双拳不敌四手,想来放之四海而皆准。镇北军勇武,久负威名,但这次来的,始终只是六个人而已。”
庞真慢条斯理说到这里,见东翁洗耳恭听,静待下文,便嘬了一口茶,提了一个问题,“听说年前尚书大人在私宴上醉酒,对舞刀弄枪的女子多有微词,以致传出尚书府欲退婚将军府的流言,可有此事?”
若不弄些风声,造造声势,便直接上门退婚,以镇国将军府今时的处境,谁不骂尚书府迎高踩低,无情凉薄?名声坏了,于官场上想再进一步,难哪!
周闻叹息点头,“唉,好像确有其事。想我周家以诗礼传家,读圣贤书,怜天下事,与那只知打打杀杀的莽夫,本就格格不入,如何成的亲家?也怪我那嫂嫂,听信术士之言,早早定下那娃娃之亲,坑人害己啊。”
“这事在下也曾听人说起,是怪玄乎的。”庞真接过话头,“据说那日将军夫人与尚书夫人都带了孩儿,去庆安寺烧香还原,出门时遇一游方道士,那道士只看一眼,便指着尚书公子说,弱冠之前,必有杀身之祸。跟着又指将军小姐,能救他命者,唯有你也。”
“唉,关心则乱,我那嫂嫂竟信了这无稽之言,回头就托人下聘,定下了这门亲事。”说起此事,周闻痛心疾首,“也不想想,寺庙之外,哪里来的道士?明明就是一早布好的局,他镇国将军府当真好手段。”
这话庞真又没接,据他所知,当时的将军府武威鼎盛,如日中天,乃帝前第一红人,负开疆拓土不世之功,谁不紧着巴结?要知那时的尚书大人,还只是左侍郎,因此,到底谁布的局,还真不好说。
他又不接话,周闻才省起先前的问题,“元平兄重提旧事,不知有何高见?”
庞真望望他,又提一问,“当今圣上待将军府如何?”
“恩宠有加。”周闻说的是实话,也觉合情合理。www.sxynkj.ċöm
镇国将军府的“镇国”二字,可不是白来的,那是上千里土地,十数万人头换来的。如此大功,皇家岂能不大加恩赏?
尤其现在,那对神勇无敌的兄弟皆已战死,家中只余老幼,皇家除了恩赏恩赏再恩赏,大概什么都不会做了。除非那对兄弟活过来,不然恩赏永不减一分。
没了尖牙利齿的老虎,当丰碑激励他人再好不过,哪个皇家会不喜欢?
因此,他镇国将军府在帝前再怎么受宠,也于尚书府无半点实际上的益处。一颗摆在那里供人观赏的棋子,已经没有搅动棋局的资格了。
话到这里,可以直说了,庞真放下茶盏,“东翁既然清楚,那就该明白,这六颗人头可以砍,但绝不能在周府门前砍。”
周闻一凛,“皇家日理万机,会管这等小事?”
“镇国将军府再破落,调数百军卒踏平周府,并不为难。以民卫杀军卒,把柄交人手里,道义上也不缺。”庞真望望这位跋扈惯了的东翁,“到时闹到帝前,东翁以为如今龙椅上那位会削谁家权?”
镇国将军府哪还有权可削!
周闻猛然坐起,扯起嗓子,又尖又细,“杨福杨福!……”
不等他把后面话说出来,雕漆木门砰地被撞开,一个肉球滚了进来,正是大管家杨福,大口喘着粗气,哭丧着脸,“老老老、爷,大大、大事不好了,您快、快出去看看。”
“什么事?如此慌张?”周闻还不致乱了手脚,下塌套上靴子,又伸手去那裘袍。
“外面来了兵,非常凶。”受主家影响,杨福终于把舌头捋直了。
“区区几个兵痞,能闹出多大动静?”周闻说着就往外走,“倒要看看,他镇北军到底多神勇,是不是真能以一敌百。”
“不用以一敌百。”杨福从后面跟上来,“他们好几百人。”
“……”周闻霎时止步,以问询的眼神往后望去。
庞真倒一杯茶,淡淡道,“东翁但去无妨。”
周闻低声吩咐一句,“即刻叫后院那三位供奉到前门,就说老夫有难了。”
钱不能白花,有了底气,他才往前门而去。
待他们走尽,庞真摩挲茶杯,“大灾之年,也不知还有多少安生饭吃。”
护院打手把府门堵个水泄不通,退不好意思退,出又不敢出,只能先这样,证明他们没有白吃饭。
只留王奎一个人在外面说话,也相对安静,如果吵吵嚷嚷的,周闻即使赶到,也未见得能挤出去。这时在后面说一声,人传人,很快挤出一条小道来。
“你们什么意思?想仗势欺人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周府,当朝尚书大人的故里旧居,说围就围,简直胆大包天!”
王奎撑在外面,话说的似乎也硬气,但气急败坏中,总让人感觉有那么点色厉内荏的味道。
在他前面依旧是镇北军六人,但他们此刻有些尴尬,也是进不得退不得。
他们身后还有人,而且很多,是他们不想承情,眼下却又不得不受其恩惠的存在。毕竟那么大阵仗摆出来,说不是为他们,也没人能信。
周闻从府里出来,也吓一跳,对面宽阔的街道上,兵士列队,严阵以待,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冲进府来。
前排刀盾在手,中间枪矛前倾,后队强弩上弦,标准地攻坚冲击阵型。
这些兵卒的厉害,周闻还记得,毕竟就前几天的事情,想忘也难。只半营兵的一次冲杀,六七百匪人便躺了一地。他养这些人纵比那些匪人强些,又能强哪里去?
毕竟不是单打独斗。
看他出来,王奎即刻迎上前,恭恭敬敬禀报,“老爷,您来了,这些兵痞太不像话了,您可得好好说说他们。”
众目睽睽,周闻只得走前两步,“请问带队的是哪位将军?”
“周闻,你不认得本军?”少年将军骑在马上,手提长枪,淡淡而笑,“那也无妨,本军便报名与你听——黑羽军钟成!”
他未在名前加任何职衔,那是不确定,随时会变的东西。总有一天,任何人只要听到他名字,都会自动帮他加一个,那必是普天下唯一的一个。
其实不用他自报,周闻也知他是谁,军阶不高,现在最多也就能领一营兵。但他爷爷是安边候,他爹是镇南将军,他娘是当朝宰执的掌上明珠……这样一个人,闲着没事堵人家门做什么!
“小民周闻,见过钟将军,不知将军此来何事?”
钟成横枪看他,“也无甚大事,就讨个公道,要件东西。”
既然事儿不大,你带这么多人做什么?观景?
形势比人强,周闻也不得不先低头,“不知敝府何处得罪了将军?”
钟成眼皮不抬,淡淡问,“贵府官家出言不逊,辱我边关将士,周老爷觉得该如何处置?”
王奎顿时如丧考妣,脸色灰白一片。自家主子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断不会为他一个下人,去冒破家灭门的危险。
果然,周闻一转脸,冷森森地下令,“拖下去砍了。”
“老爷饶命,饶命啊!”王奎一下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看在小的这么多年为您鞍前马后的份上,饶小的一命吧!老爷!小的上有老下有……呃呃……”
周闻没有放他一马的意思,高虎从后面上来,一把捂住他嘴,跟着把刀一横,抹了他的脖子……前面空出位置,高虎才能更进一步,如此机会,简直老天送来,当然不能错过。
弄死王奎,高虎用眼神跟周闻请示了一下,不发一声,拖着王奎的尸体下去了。
周闻这才转头,“不知将军可还满意?”
“其实割条舌头就行,现在自然更没什么不满意,只希望周老爷别再养出这样的下人了,本军可是很忙的。”钟成笑笑,“现在我们可以说下一件事了。”
周闻吁口气,“将军请讲。”
“听闻府上有白虎皮一张,本军想借去送人,周老爷一向大方,应该不会让本军为难吧。”钟成也真没跟他客气。
欺人太甚!
周闻脸色铁青,“将军有求,按说小民不该驳您面子,但那总归是小民私物,您张嘴就要,与强盗何异?还是您觉得,这小小周府,可以任人予取予求,肆意欺凌?”
“呵呵。”钟成皮笑肉不笑,“来之前打听过,周老爷与本军一样,都是爱讲道理的人,既然都是讲理之人,本军便讲道理与你听,周老爷再决定允不允,可?”
平时都怎么讲道理,周闻比谁都清楚,咬紧后槽牙,“将军请讲。”
“我要,你就得给!”
钟成缓缓说出这几个字,长枪随之上挑。
呼!呵!
众兵卒随之应和,兵刃皆动。
长枪下落前指,便是破门踏府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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