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隅小城,飞云江畔,东里村中,几家欢喜几家愁。
潘春花一家人围坐在跛脚木桌旁,望着仅有的一锅红薯稀汤,谁也没有胃口下筷。
“阿妈,外面真的好香啊,我们家什么时候也能吃上这么香的味道。”六岁的林小满咽了咽口水,眼巴巴地探头张望。
潘春花张了张嘴,答不上来。
林建国望着妻女,心里堵得发胀,脱口而出,“快了。”
潘春花示意了丈夫一眼,敛起心头的惆怅,顺着女儿渴望的目光,看向窗外。
外头的庭院里,摆了好几桌酒席,平时罕见的鸡鸭鱼肉,统统摆上了桌面,主家陈翠香春光满面,得意地招待着宾客。等人入座得差不多了,陈翠香就喊她丈夫王友财点了段鞭炮,向左邻右舍宣告他们家的飞黄腾达。
噼里啪啦声一起,里屋立刻传出了婴儿啼哭声,潘春花连忙喊丈夫林建国去屋里安抚刚满月的小女儿,自己则上前捂住大女儿林小满的双耳,直到鞭炮声落,才松开了手。
潘春花捞着稀汤里的红薯块,盛了一碗,“小满,我们来闭上眼睛,想象这是一个大鸡腿。闻一闻,是不是很香。来,再大咬一口。”
林小满闭眼照做,细细嚼着,“嗯,真香。”
“香什么呢,春花,这么蒙小娃娃可就不对了,假的就真不了,这稀红薯哪有鸡腿肉嚼在嘴里香啊。”陈翠香半脚刚踏入潘春花家的门槛,就扯着嗓门搭腔,惹来酒席宾客的目光探究。
潘春花心里一滞,忽略陈翠香眼里的讽意,面上和气地笑着,“我和娃娃做游戏呢。你家今天这么忙,怎么还有空来啊?”
陈翠香不回话,自顾搭在林小满的肩头,“小孩子正长身体的时候,天天喝红薯汤怎么行呢,我看你们家都喝了好几个月了吧。小满啊,想不想吃真正的大鸡腿啊?”
林小满一脸渴望,点了点头。
潘春花心里清楚,陈翠香走这一趟,就是来炫耀的,她丈夫前几年跟人出海,跑船到国外,赚了一笔,这几天她丈夫难得回来,大摆了几桌,巴不得让全村人知道他们家发达了。
果然,陈翠香开始炫耀自家现在的生活有多好,直夸洋货多稀罕,嫌弃村里多粗鄙,讲得眉飞色舞。
潘春花听得一顿气堵,真想出言撵人,又顾虑着女儿还在面前,只故作惊讶地说了句,“这么精贵了啊,怎么还在村里呆着呢。”
陈翠香听出了话外音,笑容一僵,转头又借林小满的话,来找痛快,“小满呐,想吃肉,那跟婶子出去看看,有没有哪桌吃剩下的,去要一点。”
此言一出,潘春花的脸色立马变了,她家就算再穷,还没沦落到乞讨求食的地步,更轮不到一个外人在这冷嘲热讽。
潘春花不怒自威,一双明眸大眼直视陈翠香。
林小满见状,拉了拉潘春花的衣角,“阿妈,我更喜欢家里的红薯汤。”
“好,小满乖,去里屋看看妹妹入睡了没。”潘春花放柔了声音,目送走了林小满。
再回眸望着陈翠香时,已是满眼寒意,“陈翠香,你这手伸得够长啊,邻里邻外哪家事都要插一手,我这庙小,装不下你这长手长舌的。”
陈翠香被噎得脸一臊,还未出口,就被潘春花堵了回来。
“外面洋货那么好,你还吃什么国田粮啊,都跟着出去享福啊。”潘春花又不是没听过跑船淘货有多险,海难风浪无眼,一去大半年,漂泊游走,也是拿命换点血汗钱。
陈翠香被戳破了虚荣心,气得直跳脚,口无遮拦,“你这生不出儿子的绝孙妇,活该一辈子过吃不饱饭的穷日子!”
潘春花眼底掩下钝痛,毫不示弱,“就你丈夫儿子那窝里横的德性,呵,我这人大度,就祝你在家少受点气,免得出门就逮着人乱咬。”
“你——”陈翠香又被掐到了痛处,抖着食指,直顶潘春花鼻尖。
潘春花提手一挡,“我这人讲理,但跟狗讲不通,也没办法。”
她弯腰操起桌边的扫帚脚,作势就要招呼过去。
陈翠香见状,骂骂咧咧着,退身夺门而出。
……
夜已深,潘春花辗转反侧,耳边反复回响着那些刺耳的闲言碎语。
笑她读了几年书眼光高,千挑万选最后嫁了个穷酸庄稼汉,嘲她连生两个女儿传接不了宗代,更是讽刺他们家越活越穷没出息,还议论早些年她家公为了省口粮活活饿死。
她心里一直憋着口气,抱着“日子会越来越好”的信念,细细盘算着这个家的未来。本想今年秋收后,能攒点本钱做点小买卖,却遇到罕见台风涝灾,庄稼颗粒无收。不巧家婆又在农耕时,不慎滑倒摔裂了腰骨,卧床静养了好几个月,而她因坐月子耽搁了一个多月的缝纫工。
医药家用开销,一笔接一笔。
锅里的红薯汤,一碗稀过一碗。
潘春花又翻了个身,听到枕边传来一声叹息。
“阿花,这些年苦了你,都怪我没本事,只会种这几亩地,还得看老天爷脸色。”林建国愧疚不已,他心疼妻子的委屈,还因此跟人红过脖子动过手,可堵不住乱嚼舌根的嘴。
“舌头长在别人身上,耳朵是自己的,那些闲言碎语,我们不听便是。”潘春花宽慰着丈夫,只是她无法忍受别人拿她家孩子当箭靶。
“阿国,老天都来断我们活路了,这个家,不变不行了。”
“嗯,隔壁王友财跟着跑船了几年,全家日子都好了,我什么都肯干,出去一定也能赚钱,让我们家过上好日子。”林建国有这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了,眼看着别人都赚钱了,他却窝囊地只蹲在田埂里,心里不是滋味。
“要不,我们把地卖了,去城里多打几份工,再做点小生意。”
“阿花,我们没有经验,做生意有赔有赚担风险,可眼下我们家赔不起了。”林建国下定了决心,“我也托人搭线跑船去,工钱高,还有机会见世面,赚得一定要比隔壁老王多!”
潘春花知道丈夫想为自己,把白天在陈翠香那边受得气给讨回来。她也知道,自从改革开放以后,国门敞开,与海外的联系贸易也频频增加,的确到处都有机遇。
可她始终觉得,做人还是脚踏实地踩在黄土上才踏实。在虚浮海面,除了天灾,还有海盗截货,出海太凶险了。www.sxynkj.ċöm
况且,又不是只有跑到海外才能挣,只要走出小村落,去国内大地方闯荡,那勤劳肯干的人,总有赚钱的机会。
“地我同意卖,但我们还是去温州城里拼一把,现在改革开放的政策吹满地,我听人说到处都是机会。老天断了我们退路,总有留活路的。”
潘春花坚持自己的想法,林建国也抱着跑船海外的决心,夫妻俩各不相让,互劝无果。
临了,潘春花轻叹了一声,“我想一家人,在一起啊。”
许久沉默,林建国才喃喃自语,“我不想窝囊一辈子,更不想让你们跟着受委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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