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偌大的凤栖宫里,唯有颐和轩的灯火燃得最盛,魏璇眉头紧锁,埋头于案上层层叠叠的书信折子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才抽身而出,轻轻叹了口气。
玥国皇室不同于齐国,素来子嗣众多,各皇子之间剑拔弩张,亲兄弟残杀早成惯例,彼此丝毫不留情面,更何况夺嫡之争也牵扯各方权利,令魏璇不甚困扰。
门外响起了纪桑的声音,隔着一层帘幕,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进来。”魏璇将手中的毛笔搁下,饮了口桌角早就凉透的清茶提神。
纪桑的手中端着一个精致的托盘,脸色有些欲言又止的犹豫:“方才主殿那边的柳绿姑姑来了,说是……贵妃娘娘关心殿下,念殿下劳累,特送了补身子的汤来。”
经上次胡怀潆的提醒,周旖锦如今倒是不畏手畏脚,偏要乘着魏璇还留在齐国,与她共处一宫的大好时机,竭尽所能提高自己在他心中的好感,至于最后结果如何,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主公……”纪桑的喉咙梗了一下,还是将后半段咽了进去。
贵妃娘娘素来高傲不近人情,却派柳绿送汤之余,通传了一大段关心主公的话,言辞恳切,连他一个武夫听了都直起鸡皮疙瘩。
他跟在主公身边这数年,深知主公四周环境多么危机四伏,各势力虎视眈眈,行动处处都要留心。贵妃娘娘虽是主公的恩人,但此等反常行径,实在不可不防。
魏璇愣了一下,目光落在纪桑手中的托盘上,是一盅热气腾腾的暖汤,仔细闻了一下,隐约可见空气中淡淡的鲜香。
“正好晚膳用的少,”魏璇紧绷的神情放松了些,身子往后靠,朝纪桑招了招手:“呈上来罢。”
纪桑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愣是没挪动脚步。
“怎么了?”魏璇挑起眉梢。壹趣妏敩
纪桑犹豫了片刻,没有明言对周旖锦的怀疑,只是道:“主公如今身处异国他乡,对吃食还是谨慎些好,待属下去寻银针来。”
等了一会儿,却听见案边男子轻轻一笑,径直站起身来,从他手中接过那汤盅,反驳道:“正是因身处暗处,才更应该有一两个把后背安心交出去之人。”
住进凤栖宫已有一段时日,这里到处是周旖锦的人,她若是想害他,自有千百种办法不被他察觉。可这么多日过去,她不仅予他庇身之所,还那样信任、关心他,无论是出于道义还是真心,皆无可指摘,若他连她都不能相信,实在是有些残忍。
魏璇看着那汤盅,碗碟的规制都是周旖锦平日里惯用的,他拾起白瓷勺抿了一口,细润的暖流顺着咽喉流到四肢百骸,仿佛春天解冻的河面,令他浑身洋溢起温暖起来。
纪桑似乎还要说什么,但对上魏璇笃定的眼神,又憋了回去。
只希望贵妃娘娘对主公,也是这样诚心诚意的。他在心里叹息一声,又问道:“皇上出宫祈雨,主公也要跟着去吗?”
魏璇一只手执笔写着信件,头也没抬:“要去。”
如今世道不太平,天子出宫祈福,禁军的主力几乎都要跟随伴驾,生怕出了差错。
“那岂不是又要耽误许多事,”纪桑心里有些不免,嘟囔道:“主公大病初愈,又整日忙到半夜,再这样熬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住?”
魏璇的笔锋一顿,沉默了一会儿。www.sxynkj.ċöm
伴驾虽繁忙劳累,但却可以时刻在周旖锦身边,护她周全无恙,对他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纪桑率直,他怎可与之明说,值得敷衍道:“无妨,还有几日,你先去将东西收拾了。”
纪桑点点头,轻手轻脚退了出去,过了一阵子,又推门进来。
他脸色犹豫:“主公,您的衣食住行贵妃娘娘都派人替您收拾打点好了,箱子放在东边库房里,临走时可直接取用。”
魏璇未说话,纪桑又拧巴着脸补充道:“那箱子上贵妃娘娘还留了字条,叫主公早些睡。”
他吃惊地抬起头,半晌,才:“知道了,退下吧。”
门被轻声阖上,魏璇缓缓搁下笔,忽然撇开头笑了笑。
月色苍凉,他心中却不可遏制地生出温暖。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了孤身一人,似乎撑着久了,千疮百孔的心也就麻木了。
可周旖锦不过寥寥几言,却在让那种久违的家的感觉又一次在他心中腾升起来,好像疲惫时随意向后一躺,便有柔软的棉花将他承接住那般舒适和安稳。
兴师动众到元善寺一躺,魏景将表面功夫是做足了的,为了在民间树立威信,天子仪驾璀璨辉煌,数十匹骏马紧随其后,将道路围堵得水泄不通。
然而,他意想中的,高高在上受万民叩拜的场景却并未发生。
京城里到处是四散的流民,衣衫破烂、食不果腹,隔几条街便能看见饿昏的人歪倒在路边,即便侍卫竭力维持秩序,可路迢水长,满目都是疮痍。
到元善寺的路足有几日,到了傍晚,御驾便在早已备好的驿站歇息,周旖锦和苏新柔同乘一辆马车,亦下来透风。
“明日便是中秋,也不知多少人无家可归。”一路上看了太多民生艰巨,周旖锦的神色有几分凄然,靠着一边的大树,朝苏新柔道:“京城脚下都已如此,也不知其他郡县都乱成什么样。”
往日里,四方宫墙将所有人的视听都蒙蔽起来,这一场天灾似乎丝毫未曾撼动宫里那奢靡无度的安稳,如今亲眼所见,与想象中剧烈的差异冲击着每个人的心房。
“时运不济,受伤的总是这些贫苦流民,”苏新柔本就心肠柔软,贫民的出身让她更能体会到这民生凄凉,低着头道:“姐姐,我只恨自己空有虚名,却什么事都不能做。”
说着,她不由得眼尾发红,险些落下泪来。
“这不怪你,”周旖锦忙抚着她的肩安慰,向四周打量了下,看见不远处一堆人群聚集。
柳绿察觉到她的目光,说道:“天子驻足之处皆会布膳施粥,以彰恩德,那处才刚搭建好,便已经等了不少人了。”
周旖锦看着那乌压压一群黑影,忽然心神一动,朝苏新柔道:“本宫正是无事,不如你随本宫一块儿过去瞧瞧。”
苏新柔立刻答应下来,二人换了身素简的衣裳,便往那处走去。
愈靠近施粥的大棚,愈能闻见一股难忍的脏臭气味,有等的不耐烦的人高声吆喝着,亦有已饿的浑身无力的人随时栽倒在一边,一片哀声中,还能听见零星的叫卖声,原是吃不起饭的人游走其中,典当妻儿。
到处是混乱不堪,周旖锦皱着眉,却未停下脚步,拉着苏新柔走向前边穿着禁军服制、手握铁勺的官兵。
知道周旖锦要来,那几个官兵立刻跪下行礼。
“怎么只有这几桶?”看到到眼前场景,苏新柔脸色立刻凝重起来,惊讶道:“这点粥连一半人的分量都不够!”
“公主恕罪,”那官兵也是无奈,头埋在地上的沙尘里:“皇上批下的银子实在不多,能做出这几桶已是不易。”
“先起来吧。”周旖锦看着远处源源不断涌进来的流民,轻声道。
这不到十桶清粥,甚至还赶不上魏景所乘轿辇中一块小小珍珠的价钱,想不到他装模作样出行一趟,排场做得忒大,可落到实处,却又潦草应付。
周旖锦神情沉郁,又道:“再去煮些送来,这一路,要每个人都能领到,帐都记在本宫头上便是。”
“还有本公主,也出一份。”苏新柔连忙跟着说道。
那官兵一愣,一次施粥花的银钱也罢了,若一路上每次都如此,所耗费金钱,哪怕是对私库充裕的周旖锦而言,也不可小觑。
“娘娘,此事要向皇上禀告吗?”他犹豫问道。
周旖锦摇摇头:“不必了。”
“是。”官兵立刻吩咐下去,回来时脚步还有些虚浮。
外人都说贵妃娘娘大权在握,是宫里最残忍刻毒之人,却没想那么多伴驾的达官显贵,唯有她对这些潦倒流民没有避之不及,甚至怀着此等善良心肠,体恤民生。
正说着,耳边的嚷嚷声愈发大了,原是棚子里的一角已开始施粥,众人如入了水的鱼一般彼此推搡着往那一点涌去,几个个子矮小的流民在其中被踩倒,但人们仿佛视若无睹,径直从他们身上践踏过去。
苏新柔的眼泪“唰”得就掉了下来,她立刻伸手在脸上用力一抹,高声喊道:“每个人都有,大家不要挤!”
可这话语毫无信服力,轻飘飘便在空中散去了,甚至引来几个人翻着白眼侧目而视。
周旖锦眉眼间涌动着晦暗的情绪,了然于心。
走在最前面的都是身强力壮的大汉,将那粥边堵得水泄不通,甚至有从里面出来之人当场便将官府免费的清粥高价卖出,赚的盆满钵满——而那些真正身体虚弱、食不果腹的饥饿之人,根本无力拨开这层层人海,只能在边缘处眼巴巴举着破了角的脏碗,脸上浑然是麻木又痛苦的神情。
正是心急如焚之际,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周旖锦扭头一看,竟是魏璇带着一队人马,徐徐往这处赶来。
他方才听人说贵妃娘娘亲自前去视察施粥,担心她安危,便急匆匆赶来。
“娘娘和公主怎么来这儿了?”魏璇翻身下马,看见周旖锦时,神色怔了片刻。
周旖锦身上穿的是路上叫柳绿买的民间的粗布衣衫,浑身几乎毫无装饰,却显得格外清丽脱俗。
可贵妃娘娘金尊玉贵,怎可被这世间脏污沾染分毫?魏璇的目光骤然一沉,正要劝她回去,却看见周旖锦脸上扬起笑意,向他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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