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在街上买了些甜点小食,便绕路回了玉清园。
庭院中繁花覆地,周旖锦兴致正盛,几人打起了叶子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m.sxynkj.ċöm
“我入宫这些年,几乎从未见姐姐像如今这般轻松自在。”胡怀潆摸了牌,看着周旖锦含笑的眼眸说道。
自打二人入了玉清园以来,便以姐妹相称,以防露了身份。
“可不是,”周旖锦微微仰起头,叹了口气,感慨道:“统共也就五年多,如今想起来,真如同过了半辈子那样长。”
深黑的夜幕中,一轮明月几乎聚成个完整的圆,皎洁的光辉倾洒在她脸颊上,美得像画。
周旖锦怔目望着那月亮,似乎想起什么,心间空了一块,淡淡的愁绪蔓延开来,最后凝成一个记忆中挥之不去的身影。
此去一别,魏璇甚至连封信件都未曾给她寄来,而她与魏璇的命运,大抵就像纠缠在一处的细线,随着漫长的时间解散断开。
他有他的海晏河清,不过数年,后宫中应是花团锦簇,而她也应了心意留在此处,守着她的良辰好景追悼过往。
这番不该有的情,到底谁陷得更深,她不愿计较。
胡怀潆见周旖锦的神色骤然浮现哀愁,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惹她伤心,正准备插科打诨,却见远处走来周旖锦的暗探,跪下行礼,禀报道:“娘娘,那伙强盗有消息了。”
“如何?”周旖锦的思绪猛地收拢,脸色恢复了沉静,问道。
“在下按娘娘吩咐,找到了他们据守的窝点,可我们的人跟过去时……”暗探的脸色有些为难,声音逐渐变小:“那处已被人闯入过,数十个贼人被屠戮殆尽,满室都是鲜血,连一个都活口没留下。”
他顿了顿,又道:“我们去的已经很快,那些人没留下任何痕迹,手脚如此干净,恐怕来头不小。”
周旖锦沉默了片刻,摆手道:“知道了,退下吧。”
她心中隐约猜到了答案,五味杂陈地抿着唇。
能在皇城中悄无声息杀人,且独独赶在她前将觊觎她的贼人杀戮干净,恐怕唯有……
脑海中不由得又回荡起魏璇高大的身姿,如碎片般闪烁起来。他身穿龙袍威胁她,严肃又放荡的样子,他初次见她时的拘谨,衣衫上隐蔽的补丁,一幕幕清晰得恍若隔日。
“如今又快中秋了,”胡怀潆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天空,唏嘘道:“这民间的热闹更胜一筹,届时姐姐可要与我同游?”
周旖锦唇边终于浮起笑,手中弹牌落下,释然点了点头。
中秋夜,玉清园前街道上果然热闹非凡。
满街挂起橘黄色的花灯,远望上去如一条明亮的火舌,偶有舞火龙的队伍流窜在车水马龙间,从喧嚣的人群中穿行而过。
国丧期间,百姓皆素服,不得婚嫁奏乐,好容易熬过了二十七天,人们心思活络起来,赶着中秋节的喜气抹除从前的压抑。
周旖锦穿了淡蓝色的薄绒袄,衣裙上银线纹绣像是水面粼粼的波纹,她身处人群之中眺望远方,举着一把花伞,颈边围了一圈纯白的绒毛,显得尤为清丽动人。
“走一走看一看啊!”身旁的摊贩见她驻足,卖力吆喝道。
那摊子卖的是最平常的花灯,虽接口处有些粗糙,但形式却精美巧妙。
“怎么卖的?”周旖锦走上前,暖黄色光晕打在她小巧的鼻尖。
“二位姑娘,这花灯只需白银一两。”见她衣着不凡,商贩不动声色地抬了抬价,周旖锦并未反驳,在摊子上挑选起来。
“就要这个。”周旖锦从中拾出一个,胡怀潆也一并选了,从怀中掏出银子来。
她回过头,看见周旖锦手中鱼形的花灯,赞叹道:“娘娘选的这个真是美极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看见周旖锦颊边泛起浅浅的酒窝,随即掠过一抹晕红。
左侧是个人满为患的茶馆,二人方一靠近,人群中议论之声却从耳畔钻进来:“你们听说了没有,程广将军犯了大错,明日便要在午门砍头示众,真是令人唏嘘。”www.sxynkj.ċöm
“那不是随皇上建功立业的功臣吗,这才多少时日,究竟犯了什么错,将皇上惹怒到此等地步?”
“我家里有些当官的,听小道消息说,程广是触犯了皇上喜爱的女子,所以才……”另一边一道细小的声音传来,立刻被鼎沸人声吞没了。
胡怀潆回过神来,发觉周旖锦脸色更怪了。
“我到底是在翠微宫看着皇上长大的,什么女子,恐怕就是无稽之谈。”胡怀潆小声嘟囔道,又想起什么,“不过也是,姐姐听说了没,这几日朝堂上催促皇上立后,可谓是甚嚣尘上,那几个世家大族等不及,见新帝年少有为,纷纷要往后宫里塞人。”
“姐姐可曾听说周家有什么动静,兹事体大,可别慢了人一步。胡怀潆又问道。
“我……还未听说。”半晌,周旖锦才堪堪从喉咙中逼出来几句,声音有些不自在。
依照梦中所指,魏璇即位后的皇后似乎当是户部侍郎嫡女萧瑾,可经历这样多事,她也不敢断言,只是想起此事,心头莫名有些堵得慌,令她呼吸都发闷。
“姐姐也不必担心,皇上近日对周家之人很是重用,”胡怀潆以为她是忧心着周家的前途命运,便劝道。
她眼神一转,忽然露出几分狡黠的光芒:“姐姐不如多为自己考虑考虑,你如今还年轻,过了守孝的日子,满朝男儿岂不是任凭挑选。”
周旖锦被她气笑,反驳道:“你年纪更小,不如我先替你打听着?”
此言一出,胡怀潆的脸也红了起来,嗔怪地扯了扯周旖锦的袖子:“才不要。”
二人正拌着嘴,忽然听见不远处的街道中传来激动的人声,转眼间,人群如潮水般向那畔涌去,万人空巷。
周旖锦正处于人群中央,险些被涌过去的人群推搡,只是片刻的愣神,她听见耳畔的高呼:“是天子仪驾!”
西郊位置偏远,数百年来,从未有过圣上亲临,人们抻着脖子往街上望,雀跃的神情如一只只等着喂食的鹅。
不知为何,周旖锦心中某根紧绷的弦“嗡”地作响,头脑空白的一瞬,她拉起胡怀潆的手,转身便要走。
“姐姐,等等、姐姐——”
她心中的紧张透过手心传来,令胡怀潆一愣。
身后,天子仪驾已绕过最后一条街,人群如翻滚的浪潮,接连跪下身来,拥挤不堪,只为一睹新帝的真容。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魏璇朝街道上望过来时,只看见周旖锦落荒而逃背影,水蓝色裙尾腾挪着,一晃神便消失在了街角。
他眉眼间不自主地颤动了一下,纯金的轿辇镶满各色珠玉,五光十色的光晕下,他微微仰头,眼角那一丁点的微红也随风而逝了。
周旖锦脚步匆匆,过了许久,周遭几乎全然安静,才停下来,耳畔呼啸而过的风也骤然熄了。
心脏跳得太快,如擂鼓般在胸膛奏响,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回想起方才下意识的无措,只觉得不可思议。
她出宫分明是得了准许的,为什么害怕见到他?
若是心里坦坦荡荡,为什么要逃避?
“姐姐?”身边,胡怀潆的神色十分诧异,她沉思了一会儿,才问道:“你……可是不愿见到皇上?”
魏璇登基这些时日,宫里对他与周旖锦的传言便甚嚣尘上、屡禁不止,流传最广的便是周家落难之时二人大动干戈结了仇,可胡怀潆对他二人都有了解,心里并不能全然为这些传言说服。
她早知魏璇身为质子时便是心中有成算的,甚至谈得上睚眦必报,可如今他即位后,却对周家这副做派,那些所谓的仇怨,显然是站不住脚。
他甚至,即位后头一次御驾亲临民间,绕了这样远的路到西郊来。
“我……方才身子有些不适。”周旖锦皱起眉来,她心乱如麻,甚至连搪塞的话语都显得那样可笑。
“先皇过世后,满宫的妃嫔——哪怕只是最末等的御女都受了册封,”胡怀潆左右打量,确定四周人烟稀少,犹豫了许久,才试探问道:“姐姐可否与我明说,皇上此番作为,究竟是为什么?”
胡怀潆说完这一番话,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勇气。
她自小到大,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秉承着谨小慎微的原则,生怕惹祸上身,更何况是周旖锦这样权势滔天的女子,连注视一会儿都唯恐灼伤眼睛。
可如今短短两年间,胡怀潆却觉得,她似乎与周旖锦之间已有种不可分割的感情,希望看着她平安顺遂,这样深切的关心,几乎超过她对她自己。
周旖锦下唇咬得泛白,过了好一会儿,才泄了气般开口:“皇上他、他对我的感情,其实……”
这短暂的话语紧绷得几乎发颤,周旖锦的声音难以为继,顿在半空中,胡怀潆却已知晓了答案。
“可姐姐与皇上,明明是……”胡怀潆清丽的面容上闪过一瞬间的惊愕,无数记忆如潮水般扑面而来。
她自入宫起便住在翠微宫,虽年纪比魏璇还小,却从来都是当他作小辈看,如今一想,那关系却像是变了质,惊得她哑口无言,细细想来,却似乎又能抓见端倪。
良久,周旖锦低下头,轻声道:“这里冷得很,我们回去吧。”
胡怀潆面犯难色,一时竟不知如何评判,亦不敢再深问,只得点了点头。
二人上了马车,彼此都不言语,沉默久久回荡着,压得人心头发闷。
好在路程并不远,一炷香的功夫便已到了玉清园的门口。
胡怀潆先下了马车,转身准备扶周旖锦一并下来,余光却忽然瞥见大门外一个高大的男子身影。
那熟悉又陌生的脸,半边被屋檐的阴影遮挡,半边被角落的绢灯照亮,抬眼望过来时,眸中的波澜像是含情脉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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