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周旖锦仓惶抬头,窗外,隐约可见冷宫方向乌黑的浓烟腾升。
她下意识看向魏璇,目光触及他的一瞬间,魏璇亦反应过来,浑身的肌肉惊人地爆发,身姿如一根离弦的箭,头也没回,“嗖”的一声破空而去,空气里只留下他衣角的虚影。sxynkj.ċöm
周旖锦心中徐徐升起一阵不详的预感,眉眼一沉,毫不犹豫道:“备驾!”
萧索寂静已久的冷宫还是头一次这样“热闹”,暮色中,四处是往来的人影。
魏璇宫规也不顾,一路骑马疾驰而来,只见冷宫门前断壁残垣裹挟着火星飘摇而下,马蹄声顿住,他翻身下马,迎头被一阵猛烈的热浪冲击。
环顾四周,到处没见到张美人的身影。
“母亲!”魏璇握着缰绳的手止不住颤抖,分明是浑身紧绷,却感觉一阵阵寒冷的战栗自脚底顺着脊背攀缘而上。
他上前两步,立刻抓住一个路过的宫女,大声问道:“张美人呢?我母亲在哪?”
“奴婢不知……”被拉住的宫女惊慌失措,只觉得手腕上男子力气之大,几乎要将她骨骼都捏碎。
魏璇眉头紧皱,没再询问,目光向内打量了一下,浓浓黑烟仿佛将一切生机都吞噬。
他并未犹豫,举步往里跑去。
“质子殿下!”周围有宫人认出了他,劝阻道:“里面太危险了,您不能进!”
就是这一回头的功夫,魏璇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墙根下,一个艰难匍匐在地面的单薄人影上。
他几乎快疯了,大步跑去,呐喊道:“母亲!”
张美人并未理会他。
短短几步的路,他心脏跳动的快要崩裂,看清张美人模样的一瞬间,眼眶中霎时蓄满了热泪。
她连撑着身子的力量都没有,瘦弱的身躯显得僵直,毫无血色的脸上呈现出苍白破败的青灰色,些许裸露的肌肤上留下无数醒目的血痕和被火烧灼过的痕迹。
心血涌动,魏璇毕生几乎从未出现如此无措且惊慌的表情。
习医这些年,头一次他希望自己的判断是错的。
张美人……已经不行了。
“母亲,儿臣来晚了。”魏璇半跪在张美人面前,伸手探了下她的鼻息,迅速施了急救之法,等了许久,张美人才徐徐睁开了一丝眼缝。
她漂亮的眼眸中呈现出些许的凝滞,嘴唇苍白,声音嘶哑如狂风刮过年久失修的木屋:“……璇儿?”
“儿臣在。”魏璇发抖的双手几乎已经无法承托张美人脆弱的头颅,眼神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绝望和无助之色。
不少人听见这处的动静,已经有太医陆续跑过来。
周旖锦的仪驾也匆匆到了,她扫视四周,看见不远处的张美人和魏璇,心里一沉,脚步停顿住。
似乎验证了心里某种猜想,周旖锦听了太医的话,神色万分凝重,注视着墙角那畔的母子二人,缓缓抬了抬手。
下人们立刻会意,将正准备围上去看热闹的一众宫人拦在外面,只容许几个太医过去。
魏璇全神贯注与张美人身上,并未察觉到周旖锦的到来,看见太医一愣,随即用力夺过那太医手中的药箱,一阵翻找。
可拿了药,低头一看,张美人身上伤痕太多,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神情也顿住了。
“璇儿,不必了。”张美人艰难睁开眼,看着魏璇仓惶的神情,眼泪从面颊滑过。
她素有咳疾,如今独自逃脱,一路上吸了太多浓烟,只觉得肺中像填满了棉絮,每一次呼吸都要使上全身所剩无几的力气。
心里知道这是濒死的征兆,张美人的眼睛用力睁大,竭尽全力,却连抬手抚摸魏璇的脸都难以做到。
她并不感觉恐惧,只是觉得亏欠。
魏璇抿着唇,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东西。他眼中含着热泪,低头靠近张美人,喃喃道:“母亲别怕,儿臣陪着你。”
张美人似乎笑了笑,用着浑身最后有点力气艰难地开口,声音回荡在魏璇耳边,细若蚊吟:“母亲无用,你自己一个人,以后莫要再冲动妄为,若贵妃娘娘愿意庇护你,你要听她的话。”
魏璇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僵硬,浑身的血液逆流冲上脑海。
他心里涌动着强烈的冲动,想要将自己所做的事,所爱的人都在这一刻与母亲全盘托出。他急切地想要告诉母亲,他并非那般无用,将有一日定会为母家报仇雪恨,只要挺过这阵子,或许两年,或许一年——
他可以的。
但沉默了许久,魏璇还是泄了气,声音带着沉重的颤动:“儿臣定会听从教训……您放心。”
让母亲怀揣着虚假的安心逝去,总归好过让她在最后的时刻还为自己出格的行为担忧恐惧。
也怪他,太过无力。
“璇儿,我要去见你祖父了。”张美人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像是终于能摆脱缠绕于身的负重,神情丝毫不见惊恐,反而透着淡然:“你一定好好活下去。”
浑身的疼痛仿佛都消失不见,她精神飘忽着,周围耸动的人群逐渐变成纯白的光斑,继而她熟悉的身影一个个从中浮现出来。
父亲、母亲、姐姐,都是年轻时候的模样,他们衣着整齐毫发无损,远远朝她笑着,张开双臂等待她的到来。
张美人的眸中呈现出一种宛如婴孩般纯真又清澈的神色,凝视着魏璇的脸,见到他点头的那一刻,她缓缓地阖上了眼睛。
她要去找他们了。
“母亲……”
魏璇怔在原地,双目失神,断断续续地喘息着,手臂抱着张美人逐渐变冷的身体,许久都没有动一下。
空气里只有呜咽的寒风,没有人回应他。
如同五雷轰顶,他浑身颤抖着,毫无血色的嘴唇翕动,突然感觉到一股子腥咸的液体从喉间涌出来。
骤然的噩耗,令心中所苦苦支撑的一切都轰然崩塌,他没说出口的那些话,没做完的那些事,此生,再也没有机会告诉母亲听了。
“质子殿下,”熟悉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魏璇愕然抬起头,手背在唇边随意一擦,看着一大片猩红的血污不知所措。
“魏璇。”周旖锦又试探着走上前些,唤他的名字时,声音哽咽了一下,不忍低头看张美人毫无生气的遗体,只能轻声劝道:“张美人会得到厚葬,殿下随本宫回去吧。”
大火已被熄灭,天色也完全黑下去了,凄清的墙根下,星月都隐而不见,疾风席卷着远方脆弱的树林,发出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啸。
魏璇仰起头,又愣了许久,才缓缓起身,将张美人的遗体小心翼翼放到一旁太监抬着的雪白担架上,她骨骼轻的要命,如同那鸿毛般转瞬即逝的命运。
魏璇目送着担架离去,沉默着走到周旖锦身边。唇角的血迹沿着锋利的下颌滴滴答答往下淌,他却没有理会。
天色已晚,消息通传到养心殿,魏景只是淡然知会,冷宫里的妃子本就是无用的弃子,他照常睡了,一切让周旖锦处理,未觉不妥。
大部分的宫人都留下来清理残局,漆黑的宫道空无一人。两侧的高墙顺着绵长的道路,如雁阵般迅速收拢,尽头是一团看不清轮廓的迷雾,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样突如其来的横祸,令所有人心情都低落到极点,周旖锦眉眼低垂,一路未乘轿辇,只是沉默着走在魏璇身边。
幽静冷僻的宫殿,连灯烛都没有一盏,到处是枯枝败叶,只听见一声声沉重的脚步回荡在夜里,连蝉鸣都不见。
不知走了多久,周旖锦脚底被冰凉的青石板路冻得有些发疼,渐渐落在了后头。
她微微皱眉,一抬眼,目光正好对上转回身看她的魏璇。
月光打亮了魏璇的侧脸,半干涸的深红色血液凝固在他下颌,他脸上的表情像是一种荒芜的麻木,鬓边的碎发与风交缠着。
只是刹那间的对视,她被这目光怵得一惊。
那双时常蕴含着脉脉温情的眸子,此刻翻腾着剧烈的痛楚与悲凉,像永无止境的夜,那底下徘徊的阴鸷与凉薄难以遮掩,凝霜成冰。
周旖锦嘴唇动了动,想说些安慰她的话,可声音到咽喉,却觉得此刻一切都是苍白无力。
魏璇已经沉默着转回身,站在原处等她,她加快脚步赶上来,听见他低哑的声音回响在耳边,声线带着不解与颤抖:“娘娘,冷宫为何会突然走水?”
“本宫已经派人去查了。”
魏璇半低着头,剧烈的悲伤让他感觉胃中一阵绞痛,皱眉下眉,又努力让脸色显得平静,说道:“娘娘乘轿辇罢,不必同微臣一起。”
“无妨,凤栖宫不远了。”周旖锦努力扯出一抹笑,却又觉得他故作无事,关心自己的模样分外可怜,心头莫名一阵酸疼。
她自小素来高高在上,安慰人的经验甚少,但此刻,却格外生出一种难言的怜悯,发自本心,不掺杂任何利益的纠缠,想要给他关心,哪怕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宽慰。
“本宫同你一起走。”周旖锦柔声道。
不知是不是恍惚,眼前魏璇苍凉的目光似乎有微弱的缓和,他轻轻点了点头。
二人并肩而行,她生恻隐,微抬起胳膊,想要牵起魏璇无力垂落在身畔的手。
指尖触碰到他掌心的一瞬,魏璇下意识抽开了手。
周旖锦并不恼,抿着唇看向一边,正要收回那伸了一半的手,二人的手背却随着不整齐的步伐忽然一触,令她指尖微微蜷起来。
旋即,她还未来得及松开的手整个被魏璇温暖的大手笼罩住。
他掌心因常年练兵而显出微微粗糙的磨砺之感,炙热的气息透过相触的肌肤不断传来。
周旖锦的心脏像是被猛地撞了一下,一阵难以言喻的愧疚之情顺着手心的纹路攀缘而上,如同被麻痹了神经,令她无法从他脸上移开眼神。
她心里清楚,他真的很可怜。
宫里已是宵禁时分,两旁隐有几盏昏黄的绢灯,成列随风而动,如一条火舌蔓延到宫道的尽头。
前方不远有几个提灯引路的太监,柳绿及一众下人远远跟在后头,中间空旷之处只有魏璇和周旖锦二人相伴而行,队伍拉的很长,脚步声整齐又静默,四面只见人影憧憧。
二人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牵着手走了许久,直到靠近凤栖宫的灯火璀璨,才默契地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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