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景沉默了一会儿,心中百感交集。
如今贵妃都亲自来求情,这个台阶再不下,恐怕真闹出什么乱子来。
他思索片刻,沉着声音道:“张美人此举虽过分,但她毕竟是玥国人,为了大局,朕便改将她打入冷宫。”
周旖锦薄唇紧抿,知道这已是魏景最大的让步,只得扯出一抹微笑,叩谢道:“臣妾替张美人谢皇上恩德。”
原只是为了给五皇子一个答案,就此了解也是好事,魏景并未将此事太放在心上,起身扶起周旖锦。
张美人暂时生命无危,她松了口气,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方才魏璇跪在凤栖宫门口那诚挚的模样,眉心微微一皱。
“替朕磨墨。”魏景提笔写下圣旨,唤了小福子去翠微宫通传。
“皇上,臣妾还有一事相求。”周旖锦的声音很轻,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缓缓落在魏景的心间。
魏景头也没抬:“何事?”
“那质子殿下如今失了母妃,在宫中孤身一人,恐怕会受人欺辱。”
她声音顿了顿,似乎下定决心:“离他行冠礼出宫立府还有两年,这段时间不如就住在凤栖宫偏殿,让本宫替张美人庇护他一二。”
魏景落笔的手一顿,墨迹迅速在圣旨上晕开。
他不是不知周旖锦对子嗣有执念,乍一听以为她受那张美人蛊惑,欲扶持质子登基,但转念一想,她从来聪慧,绝不会做出这等愚笨之举,此事多半只是出于与张美人的友谊。
“你这个人,入宫这些年了,还是容易心软。”魏景回想起她当年纵容文婕妤一事,一时竟也不怀疑她为张美人求情的真心。
“入宫这些年,臣妾难得求皇上些什么。”周旖锦有些心不在焉,语气像在抱怨。
她手指转动,白皙纤细的指尖不经意间沾了几滴墨汁,仿佛山水画中点睛之笔,魏景一抬头便看见周旖锦出神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呆了。www.sxynkj.ċöm
周家虽是威胁,但周旖锦对自己却从来是一片痴心,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魏景也不免愧疚起来,可怜她满心善意。
魏景叹了口气,将笔一搁,顺势握住了周旖锦的手,轻轻摩挲了两下,神情有些动容,又道:“贵妃金尊玉贵,这些小事让下人们做去。”
周旖锦点点头,准备站到一边,手却被魏景紧紧拉着,只得顺从地靠在他身侧。
魏景笑了笑。
他并非不识周旖锦这人间绝色,从前碍于昭明先皇后之死一事,对她颇有芥蒂,如今真相大白,他心里对周旖锦是又愧疚,又心疼。
但可惜的是,他终究是伤了周旖锦的心,她似乎已经与刚入宫时不同,不会主动邀宠,平日里对他也武装出一副冷淡的神态。
“朕可以答应你此事,”半晌,魏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带着哄劝:“但贵妃也要体谅朕,以后不可再耍小性子了。”
周旖锦有些疑惑,偏头看着他。
“朕几次召你侍寝,你都推脱不许,”魏景说着,脸颊也有些微红,略偏过头道:“朕知道你心里有气,从前的事是朕的不对,过两日朕再去你宫中,不可再劝朕走了,好不好?”
周旖锦一惊,却不知如何推诿,半晌,只能轻轻点了点头。
她心中虽极为不愿,但身为后妃,这些都是应尽的责任,或早或晚,又如何能推辞?
走出养心殿,腻云笼日,天色晦暗。
“娘娘,快下雨了。”柳绿帮她撑着伞,点滴雨露顺着凤尾竹细长的叶尾滑落而下,如断线的珍珠七零八落。
“质子殿下回翠微宫了吗?”周旖锦心中有些惶惶不安。
柳绿帮她撑着伞,答道:“还未,质子殿下在凤栖宫等娘娘的消息呢。”
周旖锦低下头,微微抿着唇。
她方才想着,若是张美人洗清冤屈,那便替她暂且照顾魏璇一时,免得他在宫里受人欺负,若张美人以后出不了冷宫,这两年的时光,也是对他有些养恩在。
情面或是道义,她都做尽了,待魏璇登基后,无论他如何想,自己都能挟恩图报,出宫养老,因此脑子一热便向魏景请求此事,却没问过他是如何想。
若魏璇不愿意呢?她轻轻叹了口气。
进了凤栖宫,周旖锦的脚步却有些踌躇,她微微仰着头,远远看见正殿檐下高大却略显单薄的身影。
男子的容颜俊美,墨黑的发丝被风吹得扬起来,些许沾着水滴勾缠在他耳边,隔着一层雨雾,眼前的场景愈发显得朦胧起来。
周旖锦移不开眼,两人便各自占据一条道路的两端,远远相望。
走到跟前,魏璇神色冷冽,眼里隐隐流转着期待,雨雾落在他面前,仿佛一层透明的纱帘隔绝着二人。
“皇上下旨将张美人打入冷宫,”周旖锦的声音同四周雨声混杂在一起,像撒在盘中的一把珠翠。
“本宫只能做到这……待查明真相,张美人自然能沉冤昭雪。”她温柔说道,语气有几分无可奈何的黯然。
“母亲性命无忧,微臣已经知足,叩谢娘娘大恩。”张美人生命无恙,魏璇心中欣喜万分,眼眶蓦地红了,当即要下跪。
“不必了,”周旖锦一愣,连忙扶起他,平静的脸上浮现几分关切:“地上都是雨水,小心湿了衣裳着凉。”
她睫毛颤了颤,避开魏璇的目光。她本就对自己挟恩图报的小人之心有几分愧疚,如今怎敢再受他一拜。
魏璇怔怔地看着周旖锦,手背在身后,半晌点了点头,唇角挂了一抹轻轻的笑意。
“对了,你可愿意……张美人出冷宫前这些日子,就住在凤栖宫?”周旖锦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告知。
她似乎有些紧张,声音略带颤抖,补充道:“你若不愿……本宫也不会勉强,只是许多人本就对你和张美人有怨在心,你继续住在翠微宫,本宫怕胡美人护不住你。”
一旁的柳绿看着周旖锦,眼神中满是费解。
娘娘做事向来是雷厉风行,平日里治理六宫手段甚是独断专行,怎会跟质子殿下解释这么多,还要听从他的意见?
“微臣……”魏璇的声音忽然僵愣住,心脏猛地狂跳起来。
凤栖宫自建成,这偌大的宫殿便只有周旖锦一人独住,他何德何能与她这样靠近……日日夜夜,陪在她身边?
魏璇低下头,很想问问她为什么,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好,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只剩下剧烈的心跳声。
周旖锦似是明白他心中所想,轻轻笑了笑:“你与你母亲平日里帮了本宫许多,危急关头,本宫怎可能撒手不管?”
她声音轻柔,话里带了些安抚人心的力量,可魏璇微皱着眉,心却悬在半空中,迟迟不能放下。
从前与周旖锦有些距离,尚能压抑住心里对她的情意,如今要住进凤栖宫里,若她有朝一日发现……自己既承着恩情,却又对她抱有那样不堪的想法,心里是不是会格外厌恶?
罢了,自己还是莫要打扰她的生活。魏璇深深看了周旖锦一眼,犹豫了片刻,平日里有勇气违逆皇权的心,忽然萌生了退缩之意。
然而,未等他发话,周旖锦却当他默认,仰起头,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质子殿下让一让,本宫还站在雨里呢。”
魏璇立刻回过神来,忙侧身让出一条道,一旁的柳绿看了他一眼,顺势说道:“殿下今夜便回翠微宫收拾一下,搬到东边偏殿颐和轩住吧。”
魏璇半边身子在雨中,愣了好一会儿,有些木讷地点点头。
他向来扎的利落的黑发被雨打湿了,一绺贴在脸颊边,眼角微微下耷看着地板,显得十分乖顺。
周旖锦亦回头,对他笑了一笑:“若有什么不满意的,尽可以跟本宫讲。”
一直到坐在那张红木床上,魏璇心中还徘徊着一种虚妄之感。
外面的雨势渐渐小了,耳边是点滴水珠跌落的清脆声响。
柳绿吩咐一众宫女打点收拾好了整个颐和轩,这儿从未有人久住过,四处纤尘不染,空气中点了沉香,幽幽白烟萦绕在身边,如坠仙境。
“质子殿下早些休息吧。”柳绿要合上门,忽然被魏璇叫住。
“柳绿姑姑,”魏璇抿了下唇,神色有几分不自然,“我应何时去给娘娘请安?”
柳绿不假思索道:“娘娘向来早晨不喜人打扰,质子殿下不必去了。”
“……是。”魏璇声音哽咽了下,他知道自己心里徘徊的是淡淡的失望。
但转眼,他已经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淡然笑了笑,说道:“柳绿姑姑,时辰不早了,你们回去歇着吧,剩下的我自己收拾便好。”
柳绿愣了一下,还是没有说话,领着宫女退了出去。
偌大的房间内,只剩下他独自一人。
魏璇打量着四周,明珠吊顶,水晶嵌壁,连他在玥国当皇子的那段日子,都不曾住过这样好的宫殿,不禁心中有些忐忑。
斑斑点点的细碎月光透过镂空的雕花窗棂撒下,他往西面走了几步,呆呆地站在窗前,一直等到主殿的灯一排排熄了,方才躺回那张柔软的红木床沉沉睡去。
周旖锦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苏新柔贴心地拉起了帷幕遮光,周旖锦眯着眼看着面前忽明忽暗的光晕,略一皱眉,不耐烦地又将被子蒙上脸。
“娘娘,早些起来吧。”苏新柔见她醒了,伸手一拉,日光照射,室内又恢复了灿烂的光亮。
“皇上今日要来凤栖宫呢。”
听见这话,周旖锦预发恼了,闷闷不乐地揉了揉眼,起身洗漱。
“对了娘娘,质子殿下在外边等一早上了。”苏新柔想起此事,又补充道。
周旖锦的眼睛忽然瞪大了,匆匆吐出嘴中漱口的水,疑惑道:“不是叫他不用来请安吗?”
苏新柔摇摇头:“质子殿下说,就在外面等着,娘娘醒来再传。”
周旖锦下意识舔了下唇,看着铜镜中头上未经打理的发型,和迎风竖起的一根呆毛,轻叹了口气,无奈道:“阿柔……快帮本宫梳头。”sxynkj.ċöm
苏新柔点点头,握着梳子的手指忽然一顿,心中升起不解。
怎得皇上要来,娘娘看上去兴致恹恹,可一提起质子殿下,便这般有精神起来?
梳子上蘸了梳头水,顺着周旖锦乌黑的长发划过,满室氤氲着馥郁的白花香,漩涡般诱人着迷。
咦,这玉梳好像也是质子殿下送给娘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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