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九霄之上有处天河,天河顺着云层蜿蜒而下,连接着九重天通往一重天的路,孕养着天界千万生灵。
银色的九角仙亭坐落在天河尽头,远处时有仙鹤掠过,鹤鸣悠扬而至。掩住仙亭的白纱被轻风掀起一角,亭内,十尺冰床之上躺着位沉睡万年的天神。
他穿着银白色的战袍,鸦黑长发铺散在身下,面容绝色如月,肌肤瓷白。浓稠的睫羽在略微轻颤几下后,睁开了淡棕色的眸。
“鸢儿,你回来了……”
身侧传来一道清朗的男音,将燕鸢从恍惚中拉回现实,他坐起身,看向立于床侧的人。男人一袭灵绡墨衣,笑容温润。
“母后……”
男人笑容僵住,右边长眉一挑,上前将燕鸢抱住,手在他背上‘温柔’地拍着:“可算是回来了,你个浑小子,让老子和你父皇好等,都与你说了多少遍了,要叫父君父君父君,看老子锤不死你。”手掌拍着拍着就握成了拳。
燕鸢闷哼一声,皱着眉不说话。察觉儿子情绪不对,曳灵神君点到为止,禁声,缓缓放开他。
“前世今生,你都想起来了吧?”
燕鸢的魂回来了,心还未回来,随着玄龙的离开一同丢失了。他眼尾殷红,垂着眸喃喃自语。
“我怎会……我怎会那般对他呢……”
业火焚烧留下的痕迹,会刻在灵魂上。他坠入轮回之前请占星仙君为自己算过一卦,万年之内,他必会与玄龙在凡间相遇。
他与玄龙是仙侣,结过情契,即便喝了孟婆汤,他与玄龙有情契作为牵绊,他是不可能认错人的。
看到玄龙面上的疤,他就会恢复前世记忆。
可他偏偏就是认错了……他不仅认错了,还亲手害死了他的阿泊。直到那龙死了,才想起零星半点。
曳灵神君见儿子泪流满面的颓败模样,心中揪紧,神色难得肃穆起来。
“因为你与他,本就无缘。”
“父君早便与你说过的,你忘了?”
“从他离开你的那刻开始,你们之间强行夺来的缘分,便尽了。”
“你该做的,是忘记他,而不是追到凡间寻他。万事皆有因果,你如此鲁莽,屡次将他占为己有,终是坏了他的气运。”
月老掌管凡间的姻缘簿,神仙的姻缘则由司神掌管。
司神手中的姻缘簿并非自己攥写,那其中的内容由天道而定,每有一位神仙出世,姻缘簿便会自行生出一页,写得便是那新出世的神仙的姻缘。
这姻缘簿,即便是天帝也没有权力随意攥改的。
当年燕鸢的那页姻缘簿上,写得清清楚楚,命中注定该与他结为仙侣的是掌管天界鸟类的仙君,偏生燕鸢爱上了玄龙,不肯服从天命,不顾众人反对,硬是用神力攥改了姻缘,将那位仙君的名字从自己旁边抹去,添上了玄龙的。
燕鸢嘶哑道:“我从不信命……若命运真是从出生便注定,那我为何会爱上玄龙?天道该让我爱上那掌管鸟类的仙君才是。”
曳灵叹气:“鸢儿,至时至今,你再说这些又有何用。”
“玄龙已死,你该是忘怀了。”
燕鸢看向曳灵,抬手攥住他的衣袖,眼神痛苦而坚定:“不……母后,我要救他,你告诉我,如何才能救他。”
曳灵平静地反问:“灰飞烟灭,如何还能救?”
“他不过是你父皇当年从西海捡回来的一条没人要的小龙,气运薄弱,能做这守卫天界的神将,已是他那一世最大的造化。偏生你要强娶他为天后,你逆天而行,毁得不但是玄龙的气运,更是整个九重天的气运,魔族妄图借此机会攻进来,玄龙以命相抵,阻止了那场灾难的发生,你若就此作罢,便也罢了,他投胎转世,好好地在凡间活着,你在九重天继续做你的天帝,你们二者相安无事,几万年后,兴许他还能重新位列仙班。”
“鸢儿,是你害了他。”
“你两世种下的因果,他皆用性命为你还了,如今灰飞烟灭,再无以后。你该做的,是去凡间将你们的孩儿接回来,好好抚育长大,也不枉他待你一片痴心,分明什么都不记得,还交身付命。
燕鸢从冰床跌至地上,跪在曳灵神君身前,伸出双手揪住曳灵的衣摆,失声痛哭道:“母后……母后……”
“你是曳灵神君,掌管六界之外的散魂,你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儿臣不能没有他,若没有他,儿臣便也活不成了……”
曳灵垂目看他:“我是曳灵神君又如何。若是魂飞魄散,倒能用聚魂灯重新凝起来,可玄龙乃是灰飞烟灭,连半缕魂魄都没剩下。”
“鸢儿,我亦无能为力。”
燕鸢伏跪在地上哭得不成样子,长发散乱披在身沿,曳灵看着痛心,弯下身去伏他,指尖刚触到燕鸢的肩膀,燕鸢便撑着地爬了起来,口中沙哑喃喃着,“那我去寻父皇,父皇定有办法,若父皇也没办法,那我便去阎罗殿寻阎王……”九天之上,众神齐聚,他不信没有一个神能拯救他的阿泊。壹趣妏敩
燕鸢朝外走了一步,身形消失在仙亭之内,曳灵神君抬手抓他手腕,抓了个空,当即施法追去,在谴云殿前挡住燕鸢去路:“你就不想知晓,你为何会在凡间认错人吗?”
燕鸢怔怔望着矮自己半头的男人:“为何?……”
曳灵:“因为那皇后便是掌管天界鸟类的枝玉仙君转世,你与他的姻缘前世未成,便延到了下一世。”
“万年前,神魔大战,魔族兵分两路,进攻神南岭的同时,大肆进攻神北岭,当时情况紧急,玄龙与你分别带天兵去了南北两座神山。实则魔族是为了声东击西,掩人耳目,只派了少量魔兵去神北岭分散天界兵力,你回过神赶到神南岭的时候,魔族已被玄龙打至兵败,你眼睁睁看着他死在你怀中,此事……你可还记得?”
“……记得。”就连坠入轮回失去记忆,燕鸢都会不断不断地梦见那残忍的画面,失妻之痛,怎可能忘。他握紧双拳,不明白曳灵想说什么。
在燕鸢晦暗的目光中,曳灵缓缓道:“那日死的人,不止玄龙战神,还有枝玉仙君。”
“所以呢?”
燕鸢对除玄龙以外的任何人都不感兴趣。
曳灵:“枝玉仙君长年居于神鸟谷,你未曾见过他,他却因一次蟠桃会认识了你,自此便对你念念不忘。神魔大战当日,他听说你要御驾亲征,担心你安危,就化做天兵混进了你的军队,战乱中为你挡下一剑就此消亡的天兵,便是枝玉仙君。”
“是他……”燕鸢皱眉道。
当时情况不容分心,待他回神的时候,为他挡魔刃的天兵肉身已经消亡,连脸都没看清。后来他知晓玄龙死了,疯了般独身闯入魔界去报仇,根本没有心思去探究其余的事,况且那日死去的天兵太多。
曳灵:“嗯。”
“玄龙和枝玉仙君一同坠入了轮回,你没多久便跟着去了,虽是为了寻玄龙,但你与枝玉本就命中注定,天道作祟,你与玄龙结下的情契,便不作数了。”
情契失效了……难怪……难怪他认不出阿泊,还对宁枝玉一见钟情,以为宁枝玉便是自己前世爱人。
燕鸢眼中滚烫,喉间涩得发痛,他举起右手,视线模糊地看向空落落的掌心。
那朵淡蓝色的鸢尾,便是他与玄龙在三生石前结下的情契,两人手中都有,会在对方将死时以灼烧的疼痛警示般出现,或者伤心至极的时候也会出现。
随着对方死去,掌心的鸢尾就会枯萎。
他在凡间时还不明白那代表什么……那代表玄龙很痛,代表玄龙要离开他了。他就这样看着玄龙死在自己怀里,整整两次……
“你在凡间时,能想起与玄龙的一二前生事,皆是因过深的执念。可再深的执念,又哪里敌得过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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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你再去司神殿看看姻缘簿,几万年前你亲手写下的‘寒泊’二字,早已随着时间消逝。刻写在你身边的,仍是‘枝玉仙君’四字。”
燕鸢将手垂下去,徐徐收紧:“那又如何,我既能改一次,便能改第二次,第三次……我认定了他,就永远都只要他一个。”
儿子的固执显然是随了自己,当年若不是他巴巴追着燕旌不放,死都不悔改,哪里会得偿所愿。可很多时候,固执并不是好事,会很疼,也会很苦。
曳灵如实劝道:
“玄龙生来便是天煞孤星,本该是克亲的存在,你身为紫霄元星,乃是天帝,气运远远强盛过他,他克不了你,便成了你克他。”
“鸢儿,放过他吧,他活得已然够苦了。”
这话听着有蹊跷,燕鸢心头微动,抬手扣住曳灵神君的双臂,仔细观察他的神色:“母后……你有办法的,对不对?……”
曳灵去掰他缠着自己胳膊的手:“没办法。”
燕鸢的手刚被掰开便又抓回曳灵衣袖,神色激动:“你肯定有办法的……莫要骗我……”
父子如此熟悉,一个眼神便晓得彼此在想什么,为个死人还魂尚且不容易,何况是条灰飞烟灭的龙,那过程定要耗费许多神力,说不定还会有性命之忧。
燕鸢紧紧攥着曳灵神君:“母后……我不怕疼,也怕不死……我要他活……”
“求求你……我只要他活……”
曳灵深深望着燕鸢,儿子性格随他,长相也随他,尤其这双桃花眸,连瞳孔的颜色都与他一般无二,是淡棕色。他沉默良久,长长呼了口气:“…的确有一法子,兴许能救他,但前提,你必须答应我三件事。”
抓住曳灵神君双臂的手顿时收紧,燕鸢双目发亮:“什么法子?”
“儿臣什么事都答应……”
曳灵:“其一,玄龙若回来了,你不可再见他,你要还他清静。”
“其二,去魔族将枝玉仙君接回来,娶他为天后。”
“其三,不准再叫我母后,得叫我父君。”
燕鸢的手渐渐从曳灵神君的衣袖上滑下去:“为何……为何要娶枝玉仙君,我根本就不爱他。”
曳灵眼底压着不易察觉的心疼:“因为那是你欠他的,要遵循天道,才能消除因果,否则天罚降下,你受不起。”
“鸢儿,你要知道,离玄龙越远,他便会过得越好。”
燕鸢木然地垂眸,一滴泪由眼中滚落。
“……好。”
“我答应你。”
再也不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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