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这是病急乱投医啊。”吴酩放下手中的茶盏,叹了口气道,“你毕竟只剩一日夜的工夫,依老夫看,与其把希望寄托在治好畏尸症上,还不如再去找找其他线索。”

  这几日卫珩与阮秋色的处境他看在眼里,也颇替二人心急。听说昨夜寻到了昭鸾公主的尸身,更坐实了阮秋色的罪名……

  “但凡有别的选择,本王不会来求你。”卫珩硬邦邦道。

  “哦,您这求人的态度好生别致。”吴酩苦笑着打趣道,“不是老夫不想帮你们,只是你这畏尸的毛病乃是陈年痼疾,想在一朝一夕内医好,委实是强人所难。换做别的病人,或许还有一线希望,可病人偏生是王爷你,那可就难上加难了。”

  “难在何处?”

  “要治这惊惧症,有两个办法。第一种是我那傅师兄尝试过的,让王爷循序渐进地接近畏惧之物,慢慢放下心里的恐惧。”

  “这方法没用。”卫珩摇了摇头。先前在傅宏的指导下,他适应了月余,以为自己的心疾已有好转。可没想到一见到秦五的尸体,惊惧症发作得比往日更凶狠。

  “方法是有用的,只是不适合王爷。”吴酩道,“王爷畏惧的并非尸体本身,而是王妃逝世那夜的记忆。那夜一定发生了什么让你无比痛苦的事情,被你压在了记忆深处,拧成了难解的心结。重病须用猛药,要解开心结,便只能……”

  “本王说过了,那一夜母妃自尽而亡,是在本王怀中咽的气。”卫珩冷声打断,顿了顿又道,“罢了,你且说说第二种方法是什么?”

  “这第二种方法我曾在王爷身上试过——便是在梦中回溯那夜的记忆,让你深埋于心的秘密重见天日。”吴酩道,“只可惜……”

  只可惜当时阮秋色实在不忍看卫珩在梦中痛苦的样子,便出声唤醒了他。

  想起那日在昏迷中森冷可怖的感觉,卫珩只觉得周身发寒。可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强忍着心头的不适道:“那便再试一次,又有何难?”

  “难就难在这方法需要病人全心的信任,可王爷会信任别人吗?”吴酩摇了摇头,“上次是天时地利人和——你正值惊惧症发作,昏迷中毫无防备,才误打误撞地被我引导入梦。可如今……”

  “要让本王昏迷也不难,不过是用些迷药的事。”卫珩不解,“即便是让本王再看一次尸体,再发作一次,又如何?”

  “不成的。因为老夫不能保证你会在梦中沉睡多久。”吴酩道,“梦境是诡谲无常之所,有时人在梦里仿佛度过了半生,醒来也才过了一夜;有时却正相反——昏迷多日的人,醒来只觉得是南柯一梦。更何况,那梦里有你最痛苦,最难以面对的记忆,倘若你在梦里畏怯迟疑,停滞不前,现世里可能就过去了二三日的工夫。”

  卫珩眸光一暗:“我们只有一日了。”

  “所以老夫才劝你另做打算。”吴酩沉声道,“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在这最后关头来找我临时抱佛脚。按照我的经验,如你一般的病人,在梦中沉溺三五日也是常事,也未必都能治愈——将最后的机会押在治好心疾上,不啻于一场豪赌,王爷你可要想好才行。”

  不仅是一场豪赌,这赌局还没有半点公平可言。赢了,也只是挣得一线生机;输了,却是万劫不复的境地。壹趣妏敩

  “知道了。”卫珩沉默了很久才道。“吴先生,倘若本王打算赌这一场,有什么办法能增加些胜率?”

  吴酩直直地望进卫珩眼底,像是在确认他眸中存着几分决心。这双眼睛同吴酩记忆中那清冷绝艳的故人如出一辙,只是被连日的疲惫催出了细碎丛生的血丝,竟透出几许脆弱与无望。

  “王爷若肯听我句劝,便去睡一觉吧。”吴酩轻声道,“养足精神总归是有好处的。毕竟溯梦成功与否的关键不在于外界,而在于王爷心志的坚决。”

  “当真没有别的办法?”

  吴酩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若有王爷全心信任之人在旁相陪,想来也是好些。可阮姑娘眼下还拘在太后那里……”

  ***

  “不画了不画了,我要出去玩!”

  太后行宫一隅的耳房内,阮秋色撂下画笔跑到门口,使劲一推才发现这门被温筠从外面锁上了。

  她心中更是不满:明明说好了要教她画好看的人像,却把她关在房间里画了一上午橘子——这姓温的老师也太不靠谱了!

  她不知道的是,眼下这间耳房外有五六个禁卫把守,太后行宫外更是被禁军与北越兵士层层包围,可以说是密不透风。

  “宁王可真沉得住气。”

  主殿里,太后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他对那未婚妻不是宝贝得很?送来哀家这里,也不知打什么算盘。”

  温筠躬身道:“太后放心,无论宁王意欲如何,老奴都会好好看管那女子。”

  “你平日话不多,办事却是妥帖的。”太后撇他一眼,“里外这么多人看着,倘若宁王要劫走他那未婚妻,与谋反何异?左右都是中了我们下怀……”

  “听太后之意,”温筠面上一副诧异的神情,“您先前便料到宁王会落到眼下境地吗?”

  “不该问的别问。”太后施施然道,“做好你分内的事即可,退下吧。”

  温筠便识趣地不敢再问,正欲躬身告退,却听院中传来一声声女子的叫嚷。

  “……我要回去!我不学了……”

  是阮秋色的声音。

  “那丫头怎么这般吵闹!”太后不悦地拧眉,“去把她的嘴给哀家堵上,再不然,给她吃些药让她睡下也罢了。”

  “是。”温筠颔首道。

  温筠回到院子角落那间关押阮秋色的耳房时,小姑娘正坐在地上抽抽嗒嗒地掉眼泪。她在屋里拍了半天门都没有人应,又是气又是急,更别提孤身一人被锁在房里,难免害怕。www.sxynkj.ċöm

  “怎么哭了?”温筠把手中的餐食放在桌上,蹲下身来看她,“是饿了吗?”

  听到这话,阮秋色“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不要跟你学画画了!我要回去!我要美人哥哥,我要我爹……”

  她心心念念的“爹”就站在面前,却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哭得涕泗横流——曾经的阮清池是哄孩子的一把好手,可如今的温筠已经快忘了自己曾是个怎样的父亲。

  见阮秋色越哭越大声,温筠想了想,忽然从前襟掏出一物,拿到阮秋色面前晃了晃:“你瞧瞧这个。”

  阮秋色本想把他的手打开,冷不防瞥见一眼,倒真忘了继续哭。

  那是一幅小像,尺寸虽小却画得极为精细,画上的女子骑着匹白马,眉目间洋溢着别样的鲜活。

  “漂亮姐姐……”阮秋色揉揉眼睛,又在衣摆上擦了擦手,才小心地接过那张画。看了半晌,她忽然道:“为什么她和美人哥哥长得这么像啊?”

  温筠本想编个故事搪塞过去,目光落在那画上,又被画中女子明媚的笑意刺得胸腔一痛。他忙不迭地转头,正对上阮秋色眨巴眨巴的圆眼睛,打好的腹稿便突然塞在了喉头——

  这些年来,他无时无刻不与谎言相伴。可若说这世上有什么人是他最不愿欺瞒的,此刻便都在面前了。

  “因为……她是你那美人哥哥的母亲。”温筠最终还是如实相告。

  “真的?”阮秋色惊呼了一声,想了想才道,“美人哥哥是王爷,那这位漂亮姐姐姐是宫里的娘娘咯?”

  她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那她现在该有好几十岁了吧?比我爹年纪还大,要叫姨母的……”

  “她不老的。”温筠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十二年前,她过世的时候,还未及三十岁。”

  他话里的讯息太过沉重,阮秋色惊讶得噤了声,无措地看看温筠,又看看那画上的美人。

  看着看着,她便从温筠的眼神中察觉到了别样的情绪。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这画是您画的么?看得出来,您很喜欢这位漂亮姐姐……”

  孩童的世界还没那么多规矩教条,也不觉得心悦宫妃是一件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她只觉得这画里每一个笔触都饱蘸情意,定是怀着万分的真挚才落在了纸面上。

  “不,不是我。”温筠像是才回过神,几乎堂皇地否认道。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干枯扭曲的指节——那改形换骨的毒渐渐吸干了他的躯体,眼下这面目全非的人,就连肖想记忆中那女子都觉得是种玷污。

  “那是谁画的?”阮秋色眼巴巴地看着他问。

  温筠有一瞬间的恍惚。面前的少女眼神澄澈天真,与十多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重合在一起,毫无二致。

  仿佛这些年的时光不曾流逝一般。

  那时的阮秋色,最喜欢听他说故事。每逢生病或是下雨天不能出门时,都要缠着他说好些故事才肯罢休。再年幼些的时候,夜里更是要听着故事才肯入眠。

  要不然,就最后再给她讲一个?

  毕竟有些故事,再不讲就永远没机会讲了。

  温筠闭了闭眼,良久才道:“这幅画……是你爹画的。”

  ***

  夕晖落尽,西林苑里四处的灯火也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

  传膳的宫人被卫珩手下的侍卫拦在了殿门外:“诸位请回。王爷有令,晚些时候再传膳过来。”

  宫人们面面相觑,也知道眼下火烧眉毛的宁王爷怕是没有用膳的心情,便顺从地退下了。

  于此同时,太后殿内传菜的宫人络绎不绝,将雕花食桌摆得满满当当。

  “这一下午倒也没听到那丫头叫唤,”太后施施然夹起一著鱼肉,“你做得不错。”

  温筠欠身道:“下午将安神药裹在糕点里给她吃了,故而睡了些时辰。等会儿再多用些在晚膳中,想来可以让她睡到天明,也不致扰了太后清净。”

  “睡了也好,省得横生枝节。”太后思量片刻,才抚掌笑道,“明日一早起来,刚好同宁王一起谢罪,黄泉路上也有个伴不是?”

  “老奴这就去。”温筠行了一礼,又冲膳官队伍末尾的两名小内侍勾了勾手,“你们提上几份饭食,同我过来。”

  两名小内侍没料到自己会被点名,无措地面面相觑,忙接过同伴手中的食盒跟了过去。

  到了耳房门口,温筠一边令那两个小内侍将晚膳分发给门口的守卫,一边打开一个食盒,从怀中掏出个瓷瓶,将药粉倒进饭菜中拌了拌。

  “公公这是?”那领头的守卫忙上前查问。

  “哦,是太后的吩咐。”温筠将下了药的食盒递给那两个小内侍,不紧不慢道,“那丫头哭闹不休,引得太后心烦意乱,故而给她吃些安眠的药物,好叫她安生到明日。”

  “原来是这样。”那守卫笑笑,“这倒是个好主意,万一她夜里嚷起来,多让人为难。”

  “是啊,她上午那样吵嚷,倒叫几位兄弟辛苦。”温筠目送着那两个小内侍进门,与守卫们寒暄起来,“饭菜可还温热?可要膳房再添些汤来?”

  “不用不用,公公客气了。”那些侍卫纷纷坐于廊下,开始狼吞虎咽起来,“皇上难得来西林苑,这伙食倒比从前好了许多。”

  “那是。若非北越公主的案子,皇上还真不会在西林苑耽搁这么些天。”温筠笑道,“兄弟们再辛苦一晚上,明日便可休息了……”

  说话间,那两个小内侍已经提了食盒出来,领头的走到温筠跟前小声说:“公公,那女子吃了饭,已经挪到床上睡下了。”

  “知道了。”温筠点点头,“你们先回膳房,将沾了药的碗盘妥善处置了,别叫人看见。”

  那两个小内侍躬身应了声“是”,便匆匆向外走去。

  走在后面的那个,临出门前忽然回头看了温筠一眼。

  正巧温筠的目光也正落在她身上,与她遥遥对视。夜幕里瞧不清她面容,只觉得灯笼微弱的火光映在她眼里,亮若星子。

  在这一闪而过的眸光里,温筠恍然觉出造化的弄人之处。一别十年,今日相见的第一面,也是他们今生今世的最后一面。

  可这造化待他实在也不算全坏。这些年的筹谋隐忍虽然终是场空,但好歹给了他这个机会,能在最后关头救下了自己的女儿。

  去吧,阿秋。去到那个向爹承诺过,会豁出性命护你周全的人身边。

  温筠望着天边浓云,暗叹了口气。

  “看样子……又要变天了啊。”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大理寺卿的小锦鲤更新,第 162 章 故事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