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公公您看,咱们这西林苑,多少年没经过这样的热闹啦!”
年轻的内侍小顺子端着酒,亦步亦趋地跟在老内官身侧,面上掩不住喜色地感慨。壹趣妏敩
新帝尚俭,自打他被分来这皇家园林,这还是头一回见着皇帝的仪驾。为着欢送使臣一事,今夜西林苑里从宫殿到林场,处处灯火通明,全被这通天的热闹笼罩着。
那罗公公面色八方不动,只不紧不慢地说了句:“你当这儿真是养老的地方?不说先帝在时年年亲临,当年太后惊了马,老身舍命救驾的时候,你怕还没从娘胎里出来呢。”
小顺子陪着笑脸道:“难怪太后惦记着您,专门点名让您伺候呢。也多亏今日太后身边的温公公晕了马……”
“脸面是自己挣来的,和旁人有什么相干。”罗公公哼了一声道,“等下子看我眼色,放机灵些。能在陛下和太后面前露脸,可是你难得的福气。”
说话间已行至设宴的群英殿,这里被耀目的灯火点染得如同白昼一般。殿外文武百官已饮至微醺,再不复朝堂之上的严肃,空气中都荡漾着肆意快活。
帝后与太后自然高坐在殿内上首,北越三皇子并昭鸾公主则坐于帝后左侧。小顺子小心翼翼地将盘中的琼浆置于昭鸾公主面前的桌案,便听见罗公公道:“太后娘娘,奴才记着您当年最爱听那出《望月台》,便让苑中的戏班操练了半月,您看……”
太后面上浮现出些笑意:“你倒有心,那便宣他们进来唱吧。”
罗公公比个手势,候在外间的伶人鱼贯而入,为首的女郎着一身铠甲,是武将的装扮,她身侧的男伶却着青衣,扮的是个文弱书生。
阮秋色瞧着那女伶身段高挑,眉目间暗含一股英气,便兴奋地凑近了卫珩,小声感慨:“宫廷伎乐班到底是不一样,这小姐姐扮起冯将军来,比颐昌戏楼的男伶还飒爽些。”
卫珩却不接茬,只目视着前方道:“阮画师到底是行家,说起吃喝玩乐来,比谁都精通。”
“昨日我可不是因为贪玩才爽约的……”阮秋色抿抿唇,讨好地伸出小指,去勾卫珩的手,“先是安抚了昭鸾一宿,等她哭累了睡着了,又想画幅扇面送她,一夜才睡了二三时辰……”
她说着又凑近了些,仰着脸道:“王爷你看,我这眼圈是不是乌青乌青的?”
卫珩终于斜着眼瞟了她一眼,那圆圆的一双杏核眼下面倒确实有淡淡的青色,也不像往日一般水亮。
“装可怜也是行家。”卫珩淡淡地嗤了声。
话虽如此,他方才紧握的右手却松了些许。阮秋色终于如愿以偿地勾到了卫珩的小指,眯着眼睛偷笑了起来:“王爷放心,我同昭鸾说好了,今夜肯定是要回来陪你的……”
“本王不要你陪。”卫珩凉凉地打断她,瞥见阮秋色扁了扁嘴,才补上一句,“不过,你是要回来领罚。”
至于怎么罚嘛……
乐起,那女伶率先开口,很清亮的一把嗓子:“蒙圣恩你我结姻缘,却不料郎君另有谋算……”
昭鸾第一次听戏,立时瞪大了眼睛。皇帝见她今晚一直恹恹的,此刻却盯着那两名优伶看得津津有味,便关切道:“《明月台》是《女将冯英》的最后一折,公主不知前因后果,可还看得明白?不若让人为你讲讲这故事的来龙去脉?”
昭鸾笑着点点头。
皇帝的目光便投向了卫珩那一桌:“朕记得阮画师伶牙俐齿,说起故事来头头是道,不如你来讲吧。”
阮秋色正得寸进尺地拿食指去挠卫珩的手心,冷不防被叫到,整个人呆了一瞬。
“是要讲……”得了卫珩的眼色,她这才会意,“哦,冯将军的故事吗?”
说故事阮秋色可是在行的,所以十分气定神闲:“这故事可谓是家喻户晓,说的是前朝女将军冯英被皇帝陛下赐婚,嫁给了新科状元,可那状元心中另有爱慕之人,便对冯将军很是冷淡……”
“……这一折《望月台》可是戏中的高潮,唱的是冯将军心灰意冷,从望月台上一跃而下,葬身涛涛江流——那状元这才后知后觉,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从此便日日在望月台上守着,等待将军的亡魂回来相见。”
阮秋色三言两语说罢,才发现昭鸾有些出神——这故事倒与昭鸾的处境有些相似,定是让她触景生情了吧。
正唏嘘着,却听殿上侍立在昭鸾身侧的小内官怯生生道:“话说咱们西林苑里,也有个望月台呢……”
“哦?”皇帝听得来了兴致,“莫非与这戏里是一处?”
罗公公摇了摇头,回道:“回陛下,咱们西林苑最西边的长风殿,东临滔滔江水,不远处便是三江汇聚的水口。先帝便让匠人从长风殿修出了一道长廊,直直向江里延伸,尽头处便是个观景台。到了晴和的夜里,便可在那台上一览明月照三江的盛景,故名望月台。”
“明月照三江?”皇帝挑了挑眉,“今日倒是个好天气,不如……”
“陛下万万不可!”罗公公忙接着道,“那望月台久未修缮,近日又连着下了半月的雨,露台湿滑,江水亦是汛急,实在不宜前往……”
他说着向小顺子使了个颜色,小顺子赶紧接道:“不若奴才去锁了长风殿的门吧?今夜西林苑中客多,若是哪位贵人来了酒兴上那露台游玩……”
皇上还未说什么,一直沉默着的太后却开了口:“你倒是个机灵的,去吧。”
她顿了顿又道:“还有方才说故事的阮家小姐,也是伶俐得很。哀家要赏。”
太后说着,从自己衣摆上解下一只香囊,示意罗公公递给阮秋色:“这香囊上绣了黄鹂,倒与你这巧嘴正相宜。”
阮秋色吃了一惊:太后恨她还来不及,突然和颜悦色地赏赐,倒让人觉得怪不安的……
“还不快谢恩?”见阮秋色迟疑,卫珩轻咳了一声道。m.sxynkj.ċöm
阮秋色赶紧躬身谢恩。
罗公公双手捧着香囊,弯着腰步到她面前,阮秋色正想去接,却见罗公公单膝跪地,恭谨道:“奴才为您戴上,让太后瞧瞧吧?”
他既这么说,阮秋色也没法子拒绝,只好呐呐地应了声,让这老人用颤巍巍的手将那香囊系在了衣摆上。
堂上的戏还继续唱着,及至唱到那女将军跳江而亡,殿内几名女眷纷纷用帕子沾起了眼角。这戏阮秋色听过几回,倒没有那般伤感,只是看到昭鸾眉目含愁,端着酒盏一杯一杯地饮,还是觉得有些可怜。
一折《望月台》,唱了足一刻钟。昭鸾此时已有几分醉意,深吸了口气,拍了拍手道:“唱得真好,像能唱到人心里去似的。”
“公主喜欢便好。”皇帝点头笑道,“朕忽然忆起,公主此番随同出使,是想来寻人的?朕指了宁王帮你寻人,可寻着没有?”
昭鸾怔了怔才道:“寻……是寻到了。”
“哦?”皇帝笑眯眯道,“既寻到了,公主就这么回北越?朕还以为那人定是公主心悦之人,到时候由朕出面为你们做个媒,咱们两国也能亲上加亲啊。”
“多谢皇上将此事挂怀于心。”昭鸾摇摇头道,“可是那人对我无意,若是强他所难,他定要恼我的。”
皇帝本也只是随口一提,却不想昭鸾真承认了那人是她心仪的对象,一时想起了近日的传闻:“那人莫非是裴少将军?兴许他只是一时糊涂,不若朕去找他开解一二……”
“不,不是裴将军。”昭鸾急急否认。裴昱性情耿直带倔,若拿皇权去压他,怕是会对她生出更多厌烦。
念及此处,她不欲多言,只向着帝后行礼道:“今日多谢陛下款待,只是昭鸾心口有些发闷,想先告退了。”
***
昭鸾刚步出殿门,阮秋色便对着卫珩眨巴眨巴眼睛:“王爷,我能不能……跟上去看看?”
见卫珩并不搭腔,她又扯着卫珩的衣角,轻轻地摇了摇:“方才这戏定是让昭鸾难过了,我想去安慰安慰她。至多一个……不,半个时辰就回来!”
“阮画师在本王这里可没什么信用了。”卫珩自顾自地抿了口酒,“毕竟你昨日答应戌时回府的时候,也是这般信誓旦旦。”
“我失了约,领罚便是嘛。”阮秋色小狗乞怜似的在他肩上蹭蹭,“那不然这样,王爷再信我一次,我今晚回来领双倍的罚!”
卫珩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忽然愉悦了几分:“那可不行,本王怕你身体吃不消。”
他语气实在有些暧昧,勾得阮秋色脑海里立刻自动翻阅起了俞川送她的那本《让夫君欲罢不能的四十八种技巧》。
拜她过目不忘的本事所赐,即便只是草草翻过一遍那册子,里面的画面也栩栩如生地展现在眼前,成功地让小姑娘红了脸。
犹豫了片刻,阮秋色低着头呐呐道:“王爷,我、我觉得……既然旁人都吃得消,我、我应该也可以吧……”
到底是有些不好意思,便又捂着脸小声地控诉了一句:“哎呀,王爷真是越来越不正经了。”
“让你双手抱头,蹲跳一百下,很不正经么?”卫珩挑了挑眉,“军营里惩戒晚起的兵士,是要跳足两百的。原想着你是女子才减了半,没想到阮画师对自己的体力如此自信呢。”
阮秋色愣了愣,这才从卫珩眼底的笑意中看出了端倪,气得想去拧他手背:“你怎么又戏弄人!”
“夫妻情趣,也能算是戏弄?”卫珩笑着反握住她手,“你快去快回。本王今晚还有些事要处理,若是回到住处不见你人,定要双倍罚你。”
阮秋色嗔他一眼,正想问他要去办什么事,却见卫珩倾身过来,凑在她耳边道:“就用你方才想过的方式来罚。”
面皮厚不过宁王大人的小姑娘立刻灰溜溜地跑了。
晚宴结束已近亥时,卫珩缀在人群末尾,缓步走出群英殿门,时青赶忙迎了上来。
“果然如王爷所料,那吴酩神医饮了几杯便说酒意上头,要闭门休息。直到方才,暗卫看到他偷偷从后窗翻了出去……”
卫珩自然不觉得惊讶,只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属下着人暗中跟着,说是一路向东去了。”时青犹疑道,“似乎是太后寝殿的方向,莫非这吴神医是太后派来……”
“不是。”卫珩淡淡道,“他去见的那人,与太后更像是死敌。”
时青一怔,神色放松了几分:“既是太后的仇敌,那便没有蓄意加害王爷之虞吧。”
“蓄意加害倒是谈不上。”卫珩沉吟片刻,才道,“只是本王非常不喜欢被人算计……”
“算计?”时青不解道。
“这一个月以来的种种,从宫中命案到本王病发,皆是出自那人的算计。所以本王在想……”
卫珩声音很轻,倒像是自言自语:“这‘岳父’二字,本王叫还是不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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