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太后昨日迁出慈明宫,遁入空门潜心礼佛了?”
卫珩将手中的案卷翻过一页,瞧见来人是阮清池,便随口问了一句。
“是,眼下这时分,估计正在普宁宫做早课呢。”阮清池答道,“皇上下旨,说是太后净心向佛,为国祈福,令任何人不得打扰太后清修——与软禁也没什么分别。”
普宁宫乃是京郊的一处皇家庙宇,专供后宫妃嫔进奉朝拜。从来只听说皈依佛门的太妃会在那里修行,当今太后出家礼佛倒是头一遭,故而在京中也传得沸沸扬扬。
“这样也好。”卫珩抬了抬手,示意侍从给阮清池看茶,“卓一川因杀害宫女兰芯,被判秋后问斩——会由本王亲自监斩。至于母妃的死……”
“皇家秘辛,不可说也。这我是知道的。”阮清池摇了摇头,“但有一事我很好奇:皇上为何如此信你?以至于会为给你交代,不顾与太后的母子情分?”
“皇家的情分本就谈不上牢固,太后三番五次地干涉国事,皇上心中早有不满。而皇上信任本王的原因,和太后不信任本王的原因是一样的。”卫珩道,“是因为先皇留下来的暗卫。”
“暗卫?”阮清池诧异道,“我还以为这只是民间的传说……”
“暗卫当然是存在的,时青就是其中之一。”卫珩淡淡道,“先皇将暗卫留给本王,也是病入膏肓,一时糊涂。许是因为他死前深觉自己愧对母妃,又担心太后与新皇容不得本王,所以才想留下暗卫来保本王的命。”
说到这里,卫珩浅淡地笑了笑:“先皇的心是好的。但在新皇眼皮子底下豢养这样的势力,无异于将谋逆之心写在脸上。所以新皇甫一登基,本王就将统领暗卫之权交还给了皇上。”
阮清池明白了一些,却又生出新的疑惑:“那么时青是?”
“皇上决定信任本王,所以仍令暗卫跟从本王,反正到头来我们都是替他分忧。”卫珩叹了口气,“能当皇帝的人,还是有些精明在身上的。”
“如此我便放心了。”阮清池点了点头,眼里终于露出了笑意,“看起来所有人的结局都还算圆满。作恶之人得到了应有的结局,阿沅也可以安息——至少在乎她的人,都得到了真相。”
卫珩沉默着点了点头。
阮清池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卓一川是要在秋后问斩啊……不知道我还能不能亲眼看到。”
“傅宏不是拿出了看家的本领在帮你调养吗?”卫珩放下案卷,目光微带关切,嘴上却毫不留情,“左右你要撑到三日后的大婚——本王曾答应过阮阿秋,要让她父亲为我们主婚的。”
卫珩与阮秋色的婚期是钦天监测算的吉日,当初御笔亲批昭告天下,如今只剩三日,宁王府上上下下都连轴转地筹备着。
“王爷这硬邦邦的说话方式,也不知是随了谁。”阮清池苦笑道,“你倒是计划得明明白白,可新娘子同意了吗?我听说阿秋的记忆可还没恢复呢……”
这也正是卫珩近来最头疼的问题。
十日前,太医院的圣手傅宏大人急匆匆赶到了宁王府,说是从医典中查到了治疗失忆的法子,只要通过针灸疏通病人头颅内的淤血,记忆便可以恢复。
卫珩大喜过望,让他给阮秋色施了第一回针,结束后急切地迎上去问:“如何?”
傅宏心虚地摸摸鼻子:“那书上说对了一半。”
“什么意思?”卫珩眉心一皱。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门内传来阮秋色清脆的声音:“我这是在哪儿呀……清风馆里还有这么素的屋子?”
“王爷,是这样的……”傅宏眼观鼻鼻观心,“阮姑娘的记忆恢复了,但又没完全恢复……”
话没说完,只见阮秋色拉开门,一眼瞧见门口站着的卫珩,她眼睛都直了:“这鸨公厉害啊——从哪里找来这么极品的美人?”sxynkj.ċöm
顶着卫珩惊疑的目光,傅宏讪讪道:“阮姑娘的记忆恢复了一半——目前恢复到了……十五岁左右。”
卫珩:“……可喜可贺?”
阮秋色笑眯眯地凑过来:“美人儿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可曾读过书没有?”
卫珩眼下还顾不上回应她,只死死地盯着傅宏:“她不认得我了。”
“呃……治疗时病情反复,记忆有所倒错也是正常的,您先别着急。”傅宏摆摆手道,“这针灸不宜频繁施用,须得间隔十日……”
他见势不好,丢下一句“那臣十日后再来”就匆匆地溜了,只留脸色黑如锅底的卫珩和没搞清楚状况的阮秋色站在原地。
“你如今才十五?”卫珩居高临下地瞟了她一眼。
“是啊。怎么,美人儿嫌我年纪小,怕我没钱?”阮秋色装出一副老油条的神气,拍拍胸口道,“这满盛京的秦楼楚馆,谁不知道我阮秋色出手阔绰?你到市面上打听打听,我画的美人像如今可值几十两纹银……”
“我朝有律,出入声色场所,须得年满十六。”卫珩双手抱胸,打断了她的话,“违者罚银一百两,或,杖责三十。”
“嗐,哪有人管这么多?官府来问,我说我满十六了便是。”阮秋色满不在乎地挤挤眼,又来扯他的衣袖,同他叽叽咕咕,“美人儿你说话讲究,想来是家中获罪才流落到这里。我跟你说啊,在这清风馆你可不能太清高,容易招那些老变态的惦记……”
“欺骗朝廷官员,罪加一等。”卫珩将衣袖从她手里抽了出来,不留情面道,“你是打算交二百两的罚银,还是领六十板的廷杖?”
“朝廷官员?”阮秋色环顾四周,不解地挠挠头,“哪有什么朝廷官员?美人儿倒是喜欢开玩笑……”
“不巧,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正是当朝大理寺卿。”卫珩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袖口,果然看到方才还神气活现的小姑娘瞬间呆若木鸡,于是更生出些许促狭的心思,“你一口一个‘美人儿’,是在调戏于本王?唐突朝廷命官,又是皇亲,可要罪上加罪,流放到边关去服苦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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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的阮秋色,已经初具他们相遇时那不着调的雏形。她听卫珩讲了自己失忆的前因后果,不但没有任何惊慌,反而满脸难以抑制的兴奋。
“没想到啊,几年后的我竟如此有本事,连这么好看的男人也能勾到手……”
她说着搓了搓手,跃跃欲试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美人王爷,既然咱俩是马上要成亲的关系,我能摸摸你的脸吗?我还没见过这么滑溜的皮肤呢。倘若画了你的画像拿出去卖,那我岂不是要发财了……”
有那么一瞬间,卫珩觉得这婚事还可以再考虑考虑。
然而最终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原谅了阮秋色的不着边际——自打阮清池失踪,她便在二酉书肆与莳花阁众人的照料下长大,而这两个地方的人……众所周知,没一个靠谱的。
所以在三日前,卫珩听说她从王府里偷溜出去,莳花阁和书肆里都遍寻不着的时候,第一时间就直奔清风馆,将正对着清俊小倌写生的阮秋色抓了个现行。
“美人儿,王爷,我可是清白的,”阮秋色慌里慌张地收拾着画具,一面给那小倌打眼色让他把敞开的衣襟系严实,“我只是来画几张画,帮朋友个忙嘛。你不知道,我朋友被个纨绔看上了,我得帮他赎……”
“朋友?”卫珩冷冷睨她一眼。
“普通朋友,真是普通朋友……”阮秋色连连摆手,“没没没你好看,真的,我看了你之后哪还看的进别人,都是些庸脂俗粉,狂蜂浪蝶,露水情缘……”
“……”
他是个宽宏大量的人,他不生气。卫珩这样告诉自己。
“启禀王爷!”宁王府中的侍从匆匆来报,“阮姑娘已经被你关在小黑屋里三天了!”sxynkj.ċöm
卫珩淡定地抿了口茶:“那她知道错了吗?”
“她画了十好几张王爷的画像,说要拿出去卖钱,再给清风馆里的小倌宿月公子赎身呢!”
“……”卫珩手中的茶盏落在地上摔成了八瓣,“……傅宏是死了吗?十日已到,他还不过来?”
傅宏的第二次针灸治疗取得了长足的进展。
“王爷,这不能怪微臣啊——”看着卫珩想杀人似的眼神,老人家委屈地打了个哆嗦,“这不是,这不是比之前有些进展么?至少阮姑娘想起了更多的事情……”
“你说的进展,就是从十五岁进展到了十六?”卫珩忍住了摔杯子的冲动,冷笑一声,“呵,她是想起了更多事情,就单单忘了本王?”
方才大理寺临时有公务,他便让傅宏帮阮秋色医治着,自己先去处理。等他匆匆忙忙赶回王府,本以为自己的未婚妻会恢复如常,等待他的却是这样一个局面——
记忆恢复到十六岁的阮秋色,一听说自己凭空多了个未婚夫,还是那个京中无人不知,在战场上毁了容貌,心狠手辣到能止小儿夜啼的铁面阎王,当即吓得魂不附体。没等他回来,就偷偷顺着院角那棵大树爬出去溜了。
好,很好。卫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能有进展,就说明针灸的法子还是可行的。”傅宏小声替自己辩解,“王爷该知道人的记忆是多么玄妙的东西……”
卫珩气极反笑:“三日后本王大婚,如今新娘跑了——这进展可真是妙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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