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有人。
这四个字瞬间让卫珩清醒了过来——并不是从梦中惊醒,而像是被扯出了自己幼时的身体,从半空俯瞰着这个纠缠了他十多年的噩梦。
他看到母妃腕上的鲜血已经干涸,看到年仅十岁的自己紧紧搂着母妃僵冷的尸身,已经哭不出声音。这无助的孩子甚至不敢伸手去探母亲的鼻息,好像只要他不这么做,母妃便没有死去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这个双目通红的孩子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松开了怀中的尸首,离开了那个被鲜血浸透的床榻。
别,别去。卫珩在心里说。
可他比谁都要清楚,这不是一个可以由他左右的梦,而是一段无法更改的记忆。就在十一年前的那个夜晚,就在此时此刻,他告诉自己,母妃只是睡着了,只要他找到那把钥匙,打开房门,就可以将母妃救活。
他看到那孩子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床榻内外,母妃的衣橱,殿内的斗柜,然后走向了母妃的妆台。
别去……
那孩子逐一拉开台子上置物的小抽屉,从一个妆盒,一件件首饰中寻找着自己渴求的那把钥匙。他打开了母妃的妆奁,奁盒中只有一面梳妆用的小镜子。
那小小的圆镜是父皇的赏赐,产自异域,以锡铜制成。正面打磨得光滑无比,照人时纤毫毕现;背面精心雕琢了并蒂莲花,寓意永结同心。
他自然而然地拿出那面镜子,想看看底下是否藏着什么——
然后他浑身一僵,飞快地将镜子放了回去。
卫珩看到那孩子身上微微发着抖,他知道这不是因为殿里的阴冷。
而是因为那面镜子里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一个人影,正趴在床顶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殿中,有人,在看着他。
十岁的卫珩瞬间明白了,母妃那句“绝对不能松手”是什么意思——因为她知道还有另一个人,就在这门窗紧锁的殿中,方才就藏在他们头顶,静静地,用耐心而阴冷的眼神看着她死去。
这样的眼神正凝在自己的后背上——那人看到他拿起镜子了吗?看到那镜子映出的画面了吗?那人是否知道……自己已经发现他了?
年幼的孩子竟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冷静,他只微微一顿,便又继续在那妆台上翻找。良久,像是终于放弃了找到那把钥匙,他沉默着,一步一步地回到了母妃的床榻。
他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从妆台到床榻不过十来步,却足够让他想明白了一切——原来母妃不是自杀。
原来母妃百般叮嘱他不能松手,费尽心思讲故事哄他入睡,是为了确保他不会离开这床榻,不会发现那个杀人的凶手,自始至终都躲在离他们不过六尺高的床顶。
可那个凶手,为什么不将他一起杀死呢?
一个更加骇人的真相浮现在卫珩的脑海:因为他是证人。他是见证了母妃自寻死路的证人。
而母妃之所以会配合那个凶手,坐实自己自杀的真相,是为了——
十岁的孩子木然地爬上床,将母亲已经僵冷的身子紧紧抱在怀里,说:“对不起……母妃,对不起……”
——是为了保住他的性命。
他的性命被凶手当做要挟母妃的武器,迫使她在手腕上割开了那样深的一道伤口,逼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要想尽办法,让幼子相信自己是死于自尽。
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死去的呢……
“对不起……珩儿食言了。”儿时的卫珩喃喃道,“母妃别怕,我抱着你,不让你一个人离开……”
他知道床顶上的凶手此刻正仔仔细细地瞧着他的反应,想要确认他是否发现了自己。一旦他露出破绽,那人就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一并杀死。
不能……他绝不能被发现——若是这样,母妃就白死了。
偌大的宫殿里,回荡着的只有更漏的滴答声。床上的孩子渐渐感到了一阵蚀穿骨髓的寒冷。不仅仅是来自怀里母妃的尸体,不仅仅是来自头顶上方那道毒蛇般的视线,也不仅仅是来自这刚刚开始,不知何时才能到头的长夜。
那寒冷来自一个念头,一个一旦想起就会让他心惊胆颤,痛不欲生的念头。
卫珩终于记起了——十一年前的那个夜晚,这个念头无法控制在他脑海中作响——
是我害死了母妃。
***
“美人哥哥醒了!”
阮秋色先是惊呼了一声,又怕惊扰到卫珩似的,只静静地趴在榻边,小心翼翼地伸手,帮他拭掉了眼角的一滴泪。
他们默默地看着彼此,就这样对视了片刻。阮秋色说不出卫珩那双好看的眼睛里盛着怎样的情绪,可她心里没来由地一酸,下意识地开了口:“美人哥哥……这不是你的错。”
“嗯。”卫珩嘴角浮现起一个浅淡的笑,“我知道。”
然后他将目光投向了立在榻边的阮清池:“你是对的,母妃不是自尽——我看到了凶手的脸。”
“是谁?”阮清池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卓一川。”卫珩道,“他先是让素若将我骗到母妃的衣橱里迷晕,又用我来要挟母妃。然后再将我唤醒,作为母妃自尽的证人。母妃之所以要我抱着她,是怕我会发现这殿里还有另一个人,引来杀身之祸——可我没听她的劝,还是在无意中撞见了真相。”
他三言两语便将这深埋在记忆中的梦魇道破,神色却很平静,如同这件事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般。
“好在卓一川没有发现,我才活了下来。”他继续说道,“那日我或许是太害怕了,发了几日的高烧,醒来便将这真相忘了个干净。若不是母妃拼死给你留下了线索——她一定是想着也许有一天你会找到我……”
“谢谢。”阮清池双目通红,神色复杂地看着卫珩,“谢谢你让我知道这些。”
其实他原本没有奢望这么多。他原本只是想要一个真相,卫珩答应给他的也只是一个真相。他想不到自己竟会有这样的运气,能穿过十一年的光阴,穿过阴阳两隔的黄泉,陪自己心爱的女子走完最后一程。
“是本王该谢谢你。”卫珩的眼神柔软了下来,“若不是你执意要查出真相,本王这一生或许都会被自己蒙在鼓里,让母妃死得不明不白。”
“这不是你的错。”阮清池轻声道。
“是的,这不是你的错。”卫珩还没说什么,方才一直沉默着的吴酩突然开口道,“你当时还是个孩子——因为太恐惧,太自责,才会选择封存这段记忆。而尸体是触发这段记忆的源头,所以你才会落下畏尸之症。你并不是忘记了真相,只是因为太痛苦了,需要将它藏起来,才能保护自己。”
卫珩平静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默了片刻,给自己一些时间来体会这个事实。
然后他慢慢地坐了起来,开口道:“那么既然我找回了这段记忆,再见到尸体时,就不会再感到那样惊惧了,对吗?”
吴酩点了点头:“理应如此。”
“那便要抓紧时间。”卫珩霍然起身,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五日之期不过只剩几个时辰,本王必须在那之前找到真相。”
“美人哥哥还要出门?”阮秋色见他往外走,忙不迭地跟上,“都已经这么晚了……”
“你要乖乖留在这里。”卫珩回过神,按着她的肩膀,将她定在原地,“这件事我要自己去面对。”
阮秋色不解地眨眨眼:“你要去做什么呀?”
卫珩给了阮清池一个眼神,示意他如果事情进展得不顺,他还是要按照原计划,带阮秋色一起离开。
见阮清池点点头,他才放心地冲阮秋色露出了一个微笑:“本王要去看看昭鸾公主的尸体。”
***
“什么?这深更半夜的,宁王发哪门子疯……”
皇帝被匆匆跑来的内侍官叫醒,无奈地揉了揉眼睛道:“要看尸体为何不在白天看?眼下都过了子时,不觉得瘆人吗?”www.sxynkj.ċöm
“皇上您快去瞧瞧吧,”那内侍官急出一脑门子汗,“宁王执意要看,可那北越的三皇子坚决不肯,都对着宁王拔了刀了。裴小将军听说后也带侍卫赶了过去,可别再生出什么事端……”
“……裴昱又过去凑什么热闹?”
皇帝叹了口气,认命地穿戴起来。等他匆匆忙忙地赶到那停尸的宫苑,果然看到一幅剑拔弩张的画面——看守昭鸾公主尸身的北越兵士纷纷拔出刀剑,将卫珩、裴昱和他带来的几名侍卫围在了正中。
“怎么,五日之期将至,宁王这是要做困兽之斗?”北越三皇子站在人群外,冷冷地看着卫珩,“临时抱佛脚也不是这么抱的,你早干什么去了?你半夜三更想来就来,丝毫不顾及逝者的安息么?”
“还原真相才是唯一能让逝者安息的方法!”卫珩还没来得及开口,裴昱便疾声道,“昭鸾公主也绝不愿意这样不明不白地……”
三皇子轻嗤一声,打断道:“此事没有你置喙的余地。”
场面一时陷入了僵局。
“罢了罢了,朕来给你们打个圆场。”皇帝快步上前道,对着北越三皇子一拱手,“宁王突然提出要看公主的遗体,恐怕也是发现了什么疑点。左右明日他就必须拿出个交代,不若三皇子宽宏大量,放他进去瞧一瞧可好?”
三皇子却没买他的账:“我们北越虽然民风开放,可也不会随随便便让外男去瞧女子的尸身。倘若真有什么疑点他早该去看了,事到临头才提出来,谁知道是不是动了毁尸灭迹的心思?”
皇帝被他一通抢白,碍于其身份又不好发作,只得干咳了一声,对着卫珩道:“宁王,你就非看不可吗?三皇子说的有理,要是有什么线索,你怎么不早提出来?”
“启禀皇上,先前追查的方向有偏,是臣之过。如今请求查看公主遗体,的确是万不得已。”卫珩躬身道,“五日之期将至,臣愿在此许诺,若是公主身上无所发现,臣自当领受谋害公主的罪责,绝无二话。”
“罢了罢了。公道在先,男女之防倒是其次,况且公主已经……”皇帝顿了顿,还是没将“面目全非”说出口,只道,“三皇子既担心宁王对逝者不敬,不如与宁王一同进去,如何?”
见三皇子仍是一脸不忿,想说什么的样子,他连忙又补上一句:“这样,朕也同你们一起进去,权当是做个仲裁。”
语毕,他深深地看了卫珩一眼,那一眼的含义很明确:朕对你可是仁至义尽了。
皇帝发话要亲自前往,三皇子也不好再说什么,便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应了。
三人抬步正要进那停尸的偏殿,却听裴昱在身后道:“等等——”
“能不能也让我……进去看她一眼?”
昭鸾公主的尸身被找到那夜,他得了消息,带兵前去清剿贺七的巢穴——所以终究也没能在最后看她一眼。
三皇子像是被气笑了:“你觉得本皇子很好说话是不是?”
“不是的!我与昭鸾……我辜负了她的心意,若不是我,她或许也不会……”裴昱也知道自己的请求是个非分之想,所以说得磕磕绊绊,“我不敢奢求原谅——我只是想……最后送一送她。”
“你算老几?”三皇子眯着眼睛瞧他,“张口就说昭鸾对你有意,怎么证明?”
裴昱一时愣住了。他从没接受过昭鸾的好意,就连她送的几样小礼物都退了回去,如今连个聊以纪念的信物也没有。
“我只知道昭鸾有个心心念念的恩人。”三皇子说着,睨了卫珩一眼,“那人腿上有被狼咬过的疤,你有吗?”
裴昱自然是没有的,但他被这话提醒,连忙伸出右手:“我有这个——你看,这是半月前她咬的,我只有这个了……”
他将那伤疤举到三皇子面前,生怕他不信似的:“昭鸾还给我涂了你们北越的药膏,消腐肉的,说这样便将这疤永远留在我手上了。”
北越三皇子沉默不语。
“裴昱,你且别来添乱了。朕知道你为公主伤心,可拿个伤疤做证据未免也太滑稽。”皇帝叹了口气,又冲三皇子拱了拱手,“还请三皇子包涵,咱们还是先……”
“你喜欢她?”三皇子看着裴昱,突然开口道。
裴昱怔了一瞬,而后对上他的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是。”
北越三皇子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们出使这些天,他每日泡在皇家藏书阁,只知道昭鸾总往外跑,去找她那位恩人,旁的也没有多做关心。可这几日他尽力调查之下,也知道昭鸾日日缠着的恩人似乎不是宁王,而是另有其人。
“那就一起进去吧。”三皇子转过身道,“在我们北越,男人想见自己喜欢的女人最后一面,没人会去阻拦。”
裴昱大喜:“多谢殿下!”
“多谢三皇子允准。”卫珩亦朝他颔首致谢。
三皇子对上他含着谢意的目光,到底还是觉得不爽,于是没好气道:“不必。咱们四个一起进去,可不是要围着昭鸾的尸身打马吊的。宁王,你这回最好能瞧出点什么来——倘若你不能的话,我一定要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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