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峰就位于京城之中,毗邻东湖,不过四五十丈高的一个小山丘,是盛京百姓素日里最喜欢游览的所在。
一是因为站在峰顶可以俯瞰整个东湖,大半个盛京也尽收眼底;二来就是因为,据说在这里的月老祠中求签极为灵验,怀春少女与新婚的小夫妻,总归是要来这里走一遭的。
此刻已近申时,原是月老祠中香火最旺的时辰,却见大理寺的差役用红绳将整个祠堂围了一圈,正在里面细细查看。
来参拜的香客在祠门外面越聚越多,原本正不住地抱怨着,可一看到从祠内走出的肃杀身影,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那人戴着银光熠熠的面具,周身散发着无形的寒气,看得众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不敢靠近。
“王爷,”时青匆匆出来禀报,“已经仔仔细细地搜查过,这月老祠并无其他出口,也没有地下密道。”
卫珩沉声不语,眼里流动着晦暗不明的光泽。
根据言凌的说法,阮秋色进入祠堂的时间大约是卯时三刻。这个时间月老祠内并没有几个香客,她进去不久,来了一对年轻夫妻,只在里面待了片刻,就拿着求到的姻缘签去外间解签的小棚里解。后来陆陆续续地又来了两个小姐,都由家里的丫鬟陪同着,只在里面待了一小会儿便出来了。www.sxynkj.ċöm
直到言凌觉出不对,进去查看之前,这月老祠里只有这几人出入,余下的就只有祠堂里负责洒扫的道姑来来往往。
这段时间言凌一直守在出口等候,阮秋色一个大活人,如何能从这密不透风的祠堂中不翼而飞?
卫珩闭了闭眼,转身走进了月老祠内,边走边说了句:“把解签的道士叫过来。”
那道士生得五大三粗,头上扎的小髻与鬈曲的络腮胡都透着油腻,看不出半点仙风道骨。
对着面色凛然的铁面阎王,他多少有些畏畏缩缩,半天才挤出一个谄笑来,问道:“不知王爷想问小人些什么?”
“今日辰时二刻往后的一个时辰,来找你解签的共有几人?”卫珩道。
那道士面上有些为难:“王爷,小人只管解签,记不得那许多……”
卫珩淡淡抬眼,目光里的威压立时便让那道士额上出了些冷汗,他忙不迭道:“请王爷容小人想想……今日来得最早的是位老妇人,说是替自家儿子求姻缘……然后是一位年轻小姐……”
他零零散散地说了许多,终于数到了那对年轻夫妻:“那小娘子彪悍得很,嫌她相公抽到的签不吉利,上手就是一通拧……”
“他们都说了什么?”卫珩沉声道,“越详尽越好,半个字也不要遗漏。”
许是那对小夫妻给人留下的印象深刻,那道士只回忆了一会儿,便说出了许多:“他们抽中的是个中签,原也没什么,只是签文里有一句‘贫贱夫妻百事哀’,那小娘子便不乐意,骂骂咧咧地说她夫君没用。那相公也是个好脾气的,只说了句‘左右都是天意,总不能像方才那位姑娘一样抽他个十次八次,就算抽到上上签也算不得数的’……”
卫珩闻言,眼皮轻颤了颤,打断了道士:“关于那位姑娘,他们还说什么了?”
道士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道:“凡是来这月老祠问姻缘的,总是存了些敬神的心思。抽到什么便是什么,极少有像那位姑娘一样,非要抽到上上签才罢休的。”
他思量了片刻又道:“那姑娘运气也是不好,听那娘子说,看她抽了有个八、九次,回回都是下签,最后她索性把签子都倒在地上,从上签里挑出了个合心意的数字,这不是对着神仙耍无赖嘛……”
那道士正抱怨着,看见卫珩眼里一闪而过的厉色,忙改口道:“那姑娘说得倒是有理,她说自己这叫‘人定胜天’,那娘子便又抱怨相公,还不如人家小丫头有魄力。”
见卫珩沉吟不语,那道士便自言自语道:“可她费了那样大的工夫,怎么也没来找我解签呢……”m.sxynkj.ċöm
“你怎么知道她没来?”卫珩挑眉道。
这道士所在的小棚处在祠堂东侧,正对着院墙,是看不到来往行人的。
“那小娘子说那姑娘喜欢七这个数字,找了半天才找着一个。可不嘛,上签里带了七的,唯有四十七号签,可这一早上过来解签的小姐里头,并没有四十七号签啊。”
卫珩沉吟片刻道:“那对夫妻后面来的是谁?说了什么?”
道士愁眉苦脸地想了半天:“好像是个小姐吧……带着个丫鬟,那丫鬟还抱怨我们月老祠名不副实,连个人影都没有,香火一点不旺。可大早上的,来的人本来就少啊……”
卫珩抬了抬手,示意那道士不必再说下去。
按照他的说法,那对夫妻离开祠堂时,阮秋色还身处其中,而那后来的小姐与丫鬟却并没看到她的人影。这期间言凌守在门前,祠堂里并无一人出入。
卫珩闭目沉思了片刻,突然开口问道:“这祠堂里共有几位道姑?”
***
“王爷,您的意思是,阮画师是自己离开月老祠的?”时青掩饰不住面上的惊讶。
卫珩目光幽深,也含着许多探究:“这祠堂里不过两名女道,阮秋色失踪时,一人在厨房备早膳,一人在后院除草,言凌看见进出洒扫的,只能是穿着道姑衣裳的阮秋色。”
时青点了点头:“可是阮画师为何要如此?”
“你说呢?”卫珩语气里满是不豫,“当然是为了甩开言凌。”
时青更不解了:“言凌一向只在暗中保护,阮画师也是知道的,为何这样大费周章地要甩开他?”
“她那身道姑衣裳,总不会是自己备下的。”卫珩沉声道,“有人给她出了主意,做了准备,助她逃离本王的视线。问题是那人是谁,阮秋色又为何要听他的。”
他抬步向外走,没走几步,却又折了回去。
卫珩径直走到那道士的小摊前,淡淡问了句:“那姑娘抽中的四十七号签,何解?”
那道士想也不想便答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毕竟是吃饭的本事,他自然背得滚瓜烂熟。
卫珩眉心一皱,觉得这月老祠的签文太不靠谱了些:“明明是山重水复。”
“哎呀,书上就是这么写的嘛……”那道士急忙去翻一本厚厚的解签书,那书页卷了边,和他这个人一般油油腻腻,并不能给人多少信心。
卫珩的眉心皱得更紧:“你确定这是上签?”
听起来怪不吉利。
那道士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似是突然在这位不近人情的铁面阎王身上,看到了些凡夫俗子的特征,面上便带了些得色。
“来求签的人,自然希望这世间所有好事都落在自己头上,”他拈着胡须,故作高深的笑道,“殊不知这人世间多得是山穷水尽,佛祖能给人留下一线生机,已是上吉。”
他等着眼前的铁面阎王露出崇敬之色,却只等到他一声冷笑。
“呵,”卫珩眼神讥诮地看着道士,“这道家的月老祠,还请的动佛祖?”
***
二酉书肆。
俞川小心翼翼地站在阁楼小间门口,等着里面的铁面阎王问话。
“早上她出去的时候,都有谁看见了?”
卫珩细细检视过阮秋色房中的陈设,她被子叠的齐齐整整,桌上摆着笔墨纸砚并一应画具,亦是收拾得井井有条。
“回王爷的话,”俞川恭谨道,“阿秋出去的时候正与草民遇上,看她穿了女装,草民便与她寒暄了一两句。”
“女装?”卫珩抬眸,看向身后的言凌。
后者立时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忙垂首道:“王爷,属下想着今日阮画师去月老祠算姻缘,穿着女装也是自然,便没有特意禀报。”
“算姻缘?”俞川眼睛瞪得老大,“是哪个男人瞎了眼,能看上我们阿秋啊?”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冷凝下来,卫珩回头看着俞川,目光一片寒凉:“你有意见?”
俞川后脊梁窜起一片直竖的汗毛,忙不迭地后退了两步,对这惊天大八卦有些消化不良:“不、不敢……”
他想起今日份的盛京小报上,头版头条登着阮秋色与贺兰舒香车同游的消息,顿时觉得二酉书肆前途堪忧——这岂不是相当于,亲手在铁面阎王头上种出了一片草原?
俞川不敢往下细想,赶紧一迭声地回道:“不知我们阿秋……是出了什么事吗?”
“她失踪了。”卫珩并没在上一个问题上纠缠,言简意赅道,“你恐怕是今日最后一个见到她的熟人,说说吧。”
俞川稳住面上惊诧地神色,细细开始回忆:“她今日起得这样早,原本就很异常。又穿着一身女装,我就调侃了一句,是不是要出去会情郎……”
他说着心虚地看了看卫珩,毕竟他原话说的是:“穿这么漂亮,又要去同那贺兰公子幽会?”
“若是往常,阿秋一定会过来捶我一拳,但今日……”俞川回忆着,自己也觉出不对来,“她心里好像有什么事,整个人愣愣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只答了一句‘不是’,就飞快地走了。”
“她那时神色如何?”卫珩沉声道,“有没有恐惧,或是担忧?”
俞川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恐惧倒没有,只是不像往日那么悠闲自在,好像很着急的样子。”
他顿了顿又道:“她脸色不是很好,一对乌眼圈,昨天像是没睡好。”
卫珩听罢,只是沉默不语。俞川心里有些着急,目光又落在阮秋色房内,发现了新的疑点:“不对呀,我们阿秋一向邋邋遢遢的,怎么会把房间收拾得这样整洁?难不成……”
众人的眼光都落在了他身上,俞川有些结巴:“难、难不成她是、是早就打算好出远门了?”
“不会。”卫珩淡声道,“她若是要出远门,便不会将这上等的漆烟墨盖也不盖地晾在这里。”
阮秋色爱画成痴,跟他念叨过自己这些年收罗的宝贝。搁在桌上的颜料大多是她的珍藏,断没有撂下它们的道理。
她将砚台敞着放在这里,多半是因为出门的时候,以为自己不久就会回来。
“那她是为何一反常态,将这些东西收拾得齐齐整整?”俞川不解道。
卫珩凝神沉思着。目前收集到的线索在他脑海中串成一线,隐隐约约地指向了一种可能。
“她出去,是为了见什么人。”
离开二酉书肆的时候,卫珩的目光落在了门口报摊码放整齐的小报上。
俞川一个头两个大,正想着要怎么解释头版上的八卦,就听见卫珩问了句:“昨日本王坠崖的事,是她这么跟你们说的?”
他说的是小报右下角的那篇文章,澄清了宁王坠崖一事纯属子虚乌有,镇北侯世子也没有蓄意加害,只是雷雨天里出了些意外。
“正是,”俞川连连点头,“阿秋说我们二酉书肆务必要求真求实,还百姓们一个真相。”
卫珩凝神看了半晌,唇角微勾了勾,抄起一份小报揣在了袖中,带着时青他们走远了。
***
“王爷,阮画师究竟是去见何人?”
方才在二酉书肆,时青不便多问,此时回到了王府的书房,便忍不住将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
卫珩沉吟片刻,才开了口。
“她穿了女装,去见的多半是男人,而且是个很久未见的男人。”
时青点了点头。阮画师身边的人习惯了她男装的样子,没有必要特意换上女装去见。
“这人是她熟悉的,与她感情应是很好。所以她虽然急切,但不恐惧。她与那人约定了时间,为此甚至难以安眠。而她失眠时选择起来作画,桌上的笔墨纸砚就是证据。”
“难怪俞老板说她面色不好,像是熬了夜。”时青道,“可她房间里没有新作的画,难道是带着去见那人了?”
卫珩微一点头,接着道:“而且那人对她非常重要。她的房间齐齐整整,不是因为有目的地要出远门,而是在等待会面的时间里,无意中收拾了一番,就像是为某件大事做着准备,是一种仪式。”
时青已经猜到了那人是谁:“许久未见的男人,对阮画师来说亲密且重要,还要瞒着别人,带着画作去见的,只有——”
“没错,”卫珩目光灼灼,“只有阮清池。”
时青想了想,又觉得有些迷惑:“可是阮公失踪近十年,怎么会突然出现呢?况且去见自己父亲,也不是需要掩人耳目的事情……”
“她特意穿了女装,说明扮作道姑,避开言凌,是她进入月老祠后才得到的指示。”卫珩眼中暗含隐忧,“若真是阮清池约她见面倒也罢了,只怕……”
“有人冒充阮公,诱导阮画师离开我们的视线?”时青亦是有些不安。
“传令给暗卫,调动京中所有眼线,继续找。”卫珩沉声施令,“若真是阮清池,她今夜定会平安归来。倘若不是……”
时青看着自家王爷眼中狠厉的神色,低声应了,立刻便出门安排。
入夜时分,阮秋色仍然没有回来。
但是二酉书肆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有人托陈家那傻小子拿来的,收到信时王爷的人便去追了,可那人早没了影踪。”
俞川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把那封没拆过的信呈了上来:“这信我不敢拆,先拿给王爷过目。”
卫珩接过那信,急急地拆开,内里果然是阮秋色娟秀的小楷:
偶遇故人,不胜欢欣。欲在故人处逗留三四日,勿念。
俞川在一旁细细看过,才道:“这确实是阿秋的字迹。可是……”
“可是什么?”卫珩挑眉看他。
俞川犹豫了片刻,说出了内心的怀疑:“阿秋平日里野得很,时常在莳花阁外宿不说,三不五时也会出远门寻找画材,以前是不会特意留信来知会我们的。”
他说着说着,突然心中一紧:“该不会是被人绑了,强迫她写信来报假平安吧?”
“不是强迫。”卫珩目光盯着那张字笺道,“若是被迫书写,下笔多会滞涩中断,而她这字写得流畅自然,应是出于自愿。”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俞川挠了挠头。
时青亦是觉得不解。这件事怎么看都是反常,可反常之中的每一步,都像是阮秋色自动自发的决定。
京中各处的眼线查了一天,也没有得到有关阮秋色行踪的半点线索。这一点更让人费解,倘若阮秋色顶着那张面孔,纵然乔装改扮一番,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踪迹全无。
恐怕是她从山上下来,便被直接带到了某处不与外界接触的所在。
卫珩的面色越来越阴沉,偏生宫中又传来了消息,宣宁王进宫觐见。
果然是为了青州的案子。
“知州递上来的密函里说,青州多地出现了一种怪病,患病者精神错乱,状若疯癫,且异常残暴,已经出现了当街将活人咬死的惨状。”
皇上端坐在御书房的桌案之后,眸中神色不明:“朕准备派你去追查此案。”
“臣遵旨。”卫珩面上平静无波,淡定躬身道,“不过,臣前日受伤未愈,能否恳请陛下宽限几日,容臣休养?”
阮秋色还下落不明,他如何能立时出发前去青州。
“朕自然知道宁王身体要紧,只是青州事态紧急,恐怕等不得你全然康复。”皇上沉吟片刻,才道,“三日之后,请宁王准时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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