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时分,朝露殿内却是灯火通明。温筠立在房间中央,冷冷地看着卫珩。

  “我让阿秋传话,只是为了让王爷有个准备,不是让您节外生枝。”温筠将这个“您”字咬得很重,“明日便要给昭鸾公主的案子一个交代,除了这个办法,王爷还有别的选择吗?”

  “‘死无对证’对本王来说,从来都不是选择。”卫珩道。

  “王爷倒是刚正不阿,想来也是做好了独担罪责的准备。可你为阿秋想过吗?”温筠冷笑一声,“眼下她是失了忆,可终究会有想起来的一天。未婚夫婿为了救她赔上性命……你让她如何面对?”

  面对他的质问,卫珩却很平静:“倘若她知道为她赔上性命的,是她苦寻十年的父亲,便会心安理得地接受吗?”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温筠断然否认,“阮清池已经死了,早就死在朱门了。”

  “是。正因为你与阮秋色的关系被抹得干干净净,所以由你来操持这‘死无对证’的把戏,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卫珩点了点头,却忽然话锋一转,“那么今夜,你得到你一直想要的真相了吗?”

  温筠像是被他戳中一般,垂下眼,一言不发。

  “想来是没有的。”卫珩似是为他惋惜般摇头道,“否则太后已经是一具尸首了,不会仅仅只是沉睡在自己寝殿中。”

  方才他派去的密探,先温筠一步将消息带回了朝露殿:太后没死,只是被迷香迷晕了。

  “阮公从未杀过人吧——毕竟拿惯了画笔的手,是不应当拿刀的。”见那枯瘦的老人沉默着,卫珩又道,“你原本决意要为母妃复仇,要让太后以和母妃相同的死法谢罪。可当你发现那夜的事实并非如你所想,便无法下手了,不是吗?”

  “我只是还没来得及动手。”阮清池硬声说,“倘若不是因为你多此一举……”

  “若不是因为我多此一举,恐怕你早已写好遗书,一人顶下所有罪责,然后来个死无对证了。”卫珩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本王倒很好奇你预备如何解释。说是太后指使你陷害阮秋色,从而拉本王下水,但你因为良心不安,所以决定以死谢罪?那么明日太后醒了矢口否认,又该如何是好?”

  没等阮清池开口,他便想通了:“差点忘了你有一手作假的本事,伪造些证据倒也不难,比如说,太后与贺七的书信往来……”

  “既然王爷将一切都算计得明明白白,又何必在最后关头横生枝节?”阮清池无力道,“就让我帮你与阿秋解了困局又如何?左右我也没有几天好活了……”

  “因为阿秋有权利知道真相。”卫珩毫不犹豫道,“而本王不能给她一个这样的真相。”

  阮清池忽然笑了,带着些许无奈,些许悲凉。

  “真相……真相这东西,除了给生者以折磨,还有什么用?”他干瘪的眼窝里投射出直勾勾的不甘,“王爷从我身上,难道看不出些前车之鉴?这些年我搭上了自己的一切,无非就为了一个真相,可我终究是得不到了……”

  卫珩看着面前一脸悲愤的长者,目中透出些许不忍。

  “所以今夜本王传你过来,就是为了给你这个真相。”他顿了顿,深吸了口气才道,“即便母妃的确是自戕而死,即便这个真相是你不愿接受,也不敢接受的……你做好听的准备了吗?”

  ***

  “按照常理来说,溯梦须得在一个绝对安静,也没有外人的情境中进行……”

  吴酩看着面无表情的卫珩,一脸新奇的阮秋色,以及目中隐隐露出期待的阮清池,显然是有些为难。

  “你不是天底下最擅心疾的神医吗?想来能够应付。”卫珩催促道,“况且你之前说过,若有本王信任的人作陪,可能会多些胜算。”

  “王爷信任阮阿秋不假,可她现在……还是个孩子。万一中途叫嚷起来,破坏了梦境……”

  “我才不会呢!”阮秋色不高兴了,“我听明白了,美人哥哥要进入梦里寻找真相,我肯定会安安静静地陪着他的。”

  见吴酩仍有些顾虑,阮清池开了口:“吴兄,时间紧迫,不妨先试试吧。”

  吴酩叹了口气,从随身的药箱里拿出了一个青瓷香炉,并两只黄铜做的器物。

  那器物看上去状若铃铛,却是实心的,内里没有铃舌,只是用绳将两枚铃铛样的黄铜块连在了一起。

  “这是什——”阮秋色刚张口想问,又想起自己方才信誓旦旦说要安静,便立刻捂住了嘴,只用一双眼睛骨碌碌地看着吴酩。

  吴酩眼含笑意睨她一眼:“这是一枚特殊的铃铛。祖师爷给取了个煞有介事的名字,叫‘引魂铃’,但我觉得这名字装神弄鬼的,说起来甚是羞耻——你看,不过就是个铃铛嘛。”

  他说着将那两个铃铛左右一碰,竟发出一阵沉郁幽长的鸣声,如在空谷间回响一般,经久不散。

  阮秋色眼睛立刻瞪得溜圆。

  “好了,你们两个服下这丸药,我要焚香了。”吴酩掏出个白瓷瓶,自己服了一粒,又将瓷瓶递给阮秋色和阮清池,“这香是为了恍惚人的神志,只用在王爷身上即可。”

  阮秋色乖乖地吃了药,阮清池却摇了摇头:“我变成现在这样子,是经过了十几种毒物的结果。如今倒是百毒不侵了。”

  吴酩忍不住别开视线,将那香炉点燃,对着卫珩道:“王爷,准备好了吗?”

  卫珩在榻上躺下,定定地看着吴酩:“本王记得你曾说过,梦里诡谲无常,溯梦时沉睡三五日也是常事?”

  “确实。”吴酩点点头,“病患们可能会贪恋梦中的美好事物,又或是因为内心的恐惧而龟缩在梦中——遇到这种情况是很难唤醒的。”

  “嗯。”卫珩接受了这个说法,目光在阮秋色面前停了片刻,又转向阮清池,“若本王不能及时醒来,会有人带着你与阿秋离开。”

  阮清池没应声,卫珩却也没再多说。这是他已经决定好的,即便到时阮清池不肯,暗卫们也会强行将他带离。

  “开始吧。”卫珩平静道。

  丝丝缕缕的烟气从香炉中袅袅而起,逐渐上升,漫延,缠绕进榻上那人的一呼一吸之中。

  与此同时,清幽的铃音也如那缥缈无迹的轻烟,在这间寂静无声的房间内左右冲撞。

  “……你已经睡着了……在梦里,你回到了人生中很重要的一天……”

  吴酩的声音比他往日说话时轻了数倍,微微沙哑的音色,好像一个幻梦。他将这句话重复了几次,只要卫珩原本蹙紧的眉心逐渐放松了下来。

  “……这时你只有十岁,还是皇上的幼子……你的母妃是怎么叫你的?”

  吴酩继续说下去,等待着卫珩的反应。

  卫珩的面容呈现出一种放松,双唇却是紧闭的,面对吴酩的发问,一言不发。

  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吴酩又问了十来句,却因得不到回应而想要宣告溯梦失败之时——

  “嘘——”卫珩嘴唇翕动了一下,以极小极小的声音说,“我在跟母妃捉迷藏呢。”

  ***

  “……你藏在哪里?”

  “……”

  “你究竟藏在哪里?你再不说,我便去喊你母妃过来……”www.sxynkj.ċöm

  年仅十岁的卫珩眉心皱了皱,神情有些不耐:“我在衣橱里……你真烦。”

  他不知那个恼人的男人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却无孔不入似的在这昏暗狭窄的衣橱里回响,仿佛一个幽魂。但他竟然也不觉得害怕,自然而然地与那声音开始对话。

  “……你躲在这里多久了?母妃怎么不来找你呢……”

  “与你无关。”小卫珩先是板着脸道。可那声音不依不饶,一个劲地追问,于是他只好小声道,“我都睡过一觉了。素若姑姑说,倘若晚膳时母妃还没找到我,她会来叫我吃饭的。”

  素若。那个曾将沅贵妃宫里值守的宫女推落湖底,却又为了引人追查当年旧案,一手策划了自己的死亡的……素若。

  吴酩与阮清池交换了一个眼神,继续追问下去:“是素若姑姑让你躲在这衣橱里的吗?”

  榻上的卫珩毫无反应,半晌才轻声道:“……素若姑姑说,母妃今日没什么精神,我躲在衣橱里,引得阖宫来找,母妃许是会振作些……”壹趣妏敩

  素若曾经是太后的人,她会引卫珩进衣橱,是偶然,还是太后那边的指示呢?

  阮清池忽然拉过吴酩的胳膊,在他手背上写下几个字。

  吴酩于是道:“那衣橱是怎么样的?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衣橱就是衣橱,有什么奇怪的。”小卫珩实在不想理这个声音,又耐不住他追问。

  “……你再想想呢?没准母妃不想跟你捉迷藏,而是在衣橱里藏了什么秘密……”

  秘密?这衣橱里黑洞洞的,只从门缝透进微弱的光线,他蜷缩在衣橱里,周遭也只有些衣物的暗影。

  “有味道。”小卫珩忽然吸了吸鼻子,“但不是母妃身上的味道。”

  “……那是什么味道?”

  “凉凉的,有点刺鼻……像是香樟树的味道。”小卫珩仔细嗅了嗅,“可母妃讨厌樟树味,衣橱里从不让人放樟脑……”

  “是冰片。”吴酩脸色一变,将阮清池拉远了些,轻声道,“冰片是醒神用的——王爷那时是被人刻意唤醒的!”

  阮清池沉吟道:“或许不止是唤醒……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睡着,而是被……迷晕。”

  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几许惊疑。

  与此同时,榻上的卫珩忽然道:“原来天已经黑了……”

  透过衣橱门缝的光线昏黄地闪动着,应是烛火而非天光。小卫珩有些奇怪:眼下天都黑了,已经到了晚膳的时间,母妃还没找来,素若姑姑也没来叫他——

  “我要出去看看……”

  “坏了。”吴酩三两步奔向床边,“你且等等,先在衣橱内不要动——”

  已经晚了。因为榻上的卫珩身子忽然抽动了一记,眉心也蹙得死紧,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母妃……”

  “你看到了什么?!”吴酩忙不迭地追问。

  “血……好多血……”卫珩的声音闷在鼻端,隐约像是哭腔,“母妃的手在流血……”

  吴酩:“她还活着吗?她能听到你说话吗?”

  卫珩却没答,只自顾自地喃喃道:“我去找人救你……来人……来人啊!”

  “回答我,你的母妃……她此刻还活着吗?”

  卫珩像是完全听不见他的发问了。他浑身颤抖着,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只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眼:“开门……开门啊……”

  吴酩长叹一声:“坏了。他入梦太深,已经无法与我们交流了。方才我不该分心同你说话的……”

  阮清池却按住了吴酩的肩膀,又上前两步,凑到卫珩榻边:“你听,他还在说。”

  卫珩的确还在说着什么,他的声音憋在喉间,发出了一些破碎的音节,他在反复说着什么,几番重复下来,房中的几人竟也听清了话里的内容:

  “……母妃……求您了……求您将钥匙交给儿臣……”

  “……你会死的啊……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阮秋色的眼里盈满了泪水,虽然她不完全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卫珩痛苦的神情,话里的绝望还是让她觉得胸口闷得厉害,几乎有些喘不上气。

  “他说的竟是真的……”阮清池颓然地坐在了榻边,“阿沅那时还没有死,是她自己锁上的房门……”

  原来他的阿沅……竟然真的是死于自戕。

  吴酩却无暇顾及老友得知真相的冲击,他又再问了卫珩几声,见对方没有反应,索性上手拍了拍卫珩的脸:“王爷……王爷?”

  “吴伯伯,你干嘛呀?”阮秋色不解道,“不是不可以破坏梦境吗?”

  吴酩拍了几下,卫珩却毫无醒转之像,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现在已经听不见我在说什么了,说明已然沉浸在梦里的痛苦之中无法自拔,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醒来。今日溯梦不光是为了给阮……给温兄一个真相,更是为了帮王爷解开畏尸的心结,可这才刚开了个头就……”

  溯梦本就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倘若有充裕的时间,推倒重来几次也是常事——可他们又只有这一夜的时间。

  看到吴酩焦急的脸色,阮秋色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思量片刻,她走上前去,握住了卫珩的手,又替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美人哥哥……”像是怕惊扰了卫珩的梦,她的声音很轻,附在卫珩耳边,“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大理寺卿的小锦鲤更新,第 165 章 溯梦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