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州长梗着脖子喊道:“我没有罪!我哪里有罪!我南州世世代代传递香火,保证祖先祭祀不断,我们有什么错!”
沈千山怒道:“死不悔改。”
“你们就算再强,能逼着我认错,还能逼着整个南州百姓认错?能改变全南州千年的风俗?!”
“我能。”沈千山冷冷道,“我们既为钦天司使,自然能推行天地正道。”
原来他竟然是钦天司使!
黄州长曾经听人说过,钦天司使冷酷无情,此时他显然已经激怒了他,若是真的落在他手上,他绝对没有好下场。
他虽然打不过沈千山,但沈千山也在刚刚的战斗中受了不轻的伤,现在他必须得跑!
“我……我认错——做梦!”黄州长暴起,积攒的全部灵力爆出,攻向沈千山。
见一击不中,他毫不恋战,翻身窜出,捉住一个老妪的脖子威胁道:“让我走,否则我杀了她。”
“负隅顽抗!”沈千山不再同他多言,他提剑直上,踏雪剑势如电,在黄州长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在他的肩膀上开了个大口子,趁着他下意识松手,将他手上的老妪救了下来。
他使巧力将老妪抛到一边,再次横剑和黄州长缠斗。行动之间,他伤口流出的血更多,眼底红光更盛,动作也越发冷酷。
“立身不正,官商勾结,此罪一。”
“尸位素餐,公允尽失,此罪二。”
“身入邪道,残害性命,此罪三。”
他腰身扭转,翻腾至半空,一脚踹上黄州长的胸口,将他的肋骨尽数踹碎,随即剑尖抵上他的喉咙。
“三罪并立,拒不悔改,罚你断绝灵根,永不许踏入修仙界。”
他话音刚落,踏雪不容反抗地一剑刺入黄州长的丹田,将他贫瘠的灵根尽数挑断。
黄州长手脚已经在之前的缠斗中被沈千山打折,不能再行动,此时他趴在地上蠕动,绝望地感觉到他引以为傲的灵力从体内快速消失,经脉一条条干涸,而他却无能为力。壹趣妏敩
“啊!不要不要不要!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黄州长的血很快在地上流成一大滩,顺着他摊在地上肥腻腻的身体向外蔓延,岑轻衣手上的长鞭忽然散开,混合着地上新涌出的雾气,瞬间将黄州长包围在内。
那雾气暗红,就像是干涸的血迹,竟然浓到肉眼可见。
黄州长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整个人在地上翻滚起来。但是他越滚,包裹在他身上的雾气越多,腐蚀着他,他的肉从身体上掉下来,还没落到地上,就已经被新涌出的雾气吞噬。
淡蓝色的魂魄从他身体里逸出,还没等化而为气回归天地,就已经被雾气撕扯成了无数碎片。
转眼之间,竟然消失得干干净净。
沈千山冷眼旁观,道:“我不杀你,该杀你的不是我。”
岑轻衣顿时觉得方才不是错觉,沈千山的确和平常不一样,就像是……就像是他身体里的什么东西突破了桎梏,显露出危险的一面来。
只见他上前一步,剑尖抵地,冷冷道:“挫骨扬灰,不足为训。”
钦天司到底是由人族组成的,三千规矩中就有一条要求所有钦天司中人不得放任邪物妖物伤人,她不禁叫道:“沈师兄!”
沈千山听到她的声音,闭了闭眼,运转起凝神决,冰冷的灵气在他经脉中来回几个周天,让他有种全身都被冻住的感觉后,他才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怒意,缓声道:“我知道,我自会回钦天司领罚。”
“但现在,”他转过身来,看着不断翻涌、越来越浓的雾气道,“我们的任务还没有结束。”
他伸出手来,闭上双眼,磅礴而又庄重的灵力从他掌心荡开,就像是水一样,一瞬间铺开,将所有的雾气温柔地包进去。
雾气急躁地翻滚起来,化作一道道利剑,想要冲破金光的包围,但是却像是打在棉花上一样,被金光轻柔而又不容拒绝地挡了回来。
沈千山口中缓缓地吟唱,清透的声音如同炎炎夏日里碎开的最清凉的冰雪,每一个字符都敲击在所听之人的心上,徒然就让所有狂躁安静下来。
急躁的雾气渐渐平静,缓缓地荡在金光之中。
沈千山吟唱不断,原本闭着的眼睛半睁半阖,黑静的眸子里划过一丝柔和。
金光包裹着血雾,骤然再次荡开,形成一个流转着金光和红光的巨大法阵。
法阵之中,灵力缓缓流动起来,带起沈千山的衣裳。
他白衣翩飞,神情肃穆,宛若谪仙,但方才的冷厉还在他身上残存了一些,白衣染血,一瞬之间竟然让他有一种近乎于矛盾的清冷又危险的气息。
令人呼吸一滞。
他掌心一震,灵力再度输出,口中吟唱渐渐低下停下,他半是叹息道:“现。”
随着他话音落下,所有的光芒都朝法阵中间流淌,在法阵中间形成一个巨大的亮圈,亮圈中间吐出一道冲天白光,接着白光荡开,成了一个巨大的光幕。
“我最喜欢爹爹和娘亲了!”
光幕中间,一个垂髫小姑娘尽管穿着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衣服,瘦得皮包骨头,贫穷却没吞噬掉她脸上的光彩,她蹦蹦跳跳地回头,笑嘻嘻地说话。
那之前被黄州长救下地老妪顿时瞪大了眼睛,捂住口,呜咽却从她紧紧闭上的手掌中漏了出来。
光屏一荡,又是一个女孩。
“哈哈哈哈,爹,娘!你们看,我给你们做的蚱蜢好不好看?”
“爹,娘,这就是弟弟么?他好可爱呀!”
“爹,娘!快看,是烟花!”
“爹,娘!”
……
无数女孩的面容交替浮现在光屏上,无数声或是雀跃或是依恋的声音响起。
醒来的百姓呆呆地抬起头来,望着光屏上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容,恍恍惚惚地露出温馨怀念的笑容。
然而下一刻,光屏忽然灰暗起来。sxynkj.ċöm
“救救我——爹——娘——”
那个干巴巴的小女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一脸惊恐地求救,却怎么也不能把堆在身上的土推开,直到被活生生掩埋。
而慈祥的黄州长站在她身边,居高临下地露出笑容。
那个编蚱蜢的女孩被生生踩断十指,蚱蜢掉到地上,再也捡不起来。
而慈祥的黄州长看也不看她一眼,跟着她夫家的人走出门去,一脚踩碎了蚱蜢。
那个说弟弟好可爱的女孩……那个看烟花的女孩……
每一个女孩或是直接丢掉性命,或是被搓磨得残疾后丢掉性命,她们不甘,她们怨恨。
她们……无能为力。
怨气积攒了千年,无数姑娘的生命填进去,一层叠着一层,许许多多含怨的记忆早就已经被时光无情地碾过,碎成粉末,只剩下最近的记忆尚且残留一点。
然而仅仅这一点记忆就足以让所有人的心狠狠地被揪起来。
“啊——”
寂静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场痛哭。
“姑娘——我的姑娘啊——”
男的、女的、年老的、年轻的,无数痛哭声此起彼伏,顿时充满了整个空间。
“是那个姓黄的!是那个姓黄的骗我!他明明说介绍给我女儿的是大户人家,是接过去享福的!”
“畜生啊!畜生啊!”
“他怎么能这么骗我们!”
“我要掀了他家的祖坟,我诅咒他断子绝孙!”
他们的脸上满是愤恨,恨不得将黄州长再拉出来挫骨扬灰的好,但他们脸上却看不到一丝愧疚之情,仿佛这一切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听到这里,岑轻衣再也听不下去,她大声质问道:“黄州长是该死,但你们还认为只是他的错么?”
一个老妇抹着眼泪回道:“不是他的错是谁的错?要不是他骗我们,我们的女孩都享福去啦!”
岑轻衣嗤笑一声,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们就没错?冥婚就没错?”
“我们有什么错?”
“是呀,我们明明是送她们去享福的。”
“冥婚能有什么错?不结冥婚,谁来传宗接代?”
岑轻衣目光如炬,锁定在最先反驳她的老妇身上,反问道:“那好,请大家告诉我,有谁家孩子不是十月怀胎?有谁家生闺女只用了三个月?”
“这……这怎么可能,这不是怪物么?”
“好,那我请问,有谁家孩子不是血肉之躯?有谁家孩子没有感情?”
“这……这也没有啊……”
“那我最后再问一句,你们谁愿意嫁给一个死人,守一辈子活寡?”
“这……”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回答。
“这……这说法荒唐啊,这贤人都说‘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要是姑娘不愿意嫁,还真能不嫁?这规矩何在?”
岑轻衣气笑了,盯着他,眼睛里好像含着刀子:“那若是你父母要你娶一个死去的女子,你可愿意?”
“那当然不愿意!”那人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
“既然如此,圣人还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都不愿意的事情,凭什么要别人愿意?你觉得圣人说错了?还是说你认为女子不算人?那生你的是谁?你自己又算什么呢?这话,你敢对着你娘说么?”
这人瞠目结舌,既不敢当众反驳圣人的话,又不愿意承认自己不是人生的,一时之间被她怼得哑口无言。
“这……她说得好像也挺对的啊……”
“是呀……”
稀稀落落的声音传来,有人反驳,有人赞同。
岑轻衣见众人已经动摇,又下一剂猛药:“你们不是说结冥婚可以护佑你们么?那你们知道洪家么?你们知道柳家么?”
“那当然知道,那可是大户啊!”
“可不是么,就是那柳家运气不好,两个儿子都死了,前几日还在张罗着办丧事呢。”
岑轻衣讽刺道:“不仅如此,柳家一家全部暴毙,那洪家的掌门人也死了。不是受庇佑么?若真是受了庇佑,又怎么会不能寿终正寝呢?”
“这……”
岑轻衣坚定道:“是报应,是报复,是那因为冥婚冤死的姑娘的不甘!你们看过戏吧?那戏里都是怎么演的?有人受了冤屈不都化为厉鬼么?因为冥婚而死的姑娘,你们凭什么说她们没有冤屈?”
她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人:“如果她回来了,你觉得她会先找谁?你?你?还是你?”
所有被她看过的人都缩了缩脖子,一股凉意从心底散发出来。
“所以,这根本不是庇佑!这是让所有人都不得安息!”
一众百姓被她震慑住,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脸皮抽动,口中喃喃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最终望着那光屏消失的地方陷入了沉寂。
他们看不见的是,那些流动在法阵中的怨气之前因为他们的不悔改而剧烈地挣扎起来,此时却又回归了缓缓流动的状态。
像是终于心灰意冷,意识到根本没法改变,所以不得不放下。
“那……那敢问仙长,我们应该怎么让她们安息呢?”
半晌,终于,有人哆哆嗦嗦地问了出来。
法阵中的怨气猛然一震,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消息。
岑轻衣叹息道:“已经……去世了的姑娘,请你们给她立上碑,每日三次祭祀,日日不断,她们的魂灵自然会安息。另外,好好对待你们还在身边的姑娘,姐妹血脉相连,是会有感应的。”
“好……好……谢谢仙长!谢谢仙长!”
最开始那老妪五体投地地跪拜起来,别的百姓也纷纷跪下拜谢,回去为自家闺女补上她们本来就应该有的那个墓碑。
怨气终于放下了最后的执念,安心地消散在天地间,归于它们早应该归属的安息之地。
待百姓三三两两地走后,沈千山才轻轻道:“胡说八道,装神弄鬼,给你讲的三界常识看来是白讲了。”
岑轻衣反问道:“那沈师兄刚才怎么不揭穿我?”
沈千山轻叹一口气,又是无奈又是迁就地摇了摇头。
岑轻衣道:“若我空讲道理,他们是绝对不会听的,不仅不听,说不定还会变本加厉。沈师兄,这世界上最难改变的就是思想,要想将愚昧的思想打倒,最直接的办法是用另一个思想作为信仰去替换掉它。”
沈千山愣了一下,才道:“你说得对。那你认为冥婚会消失么?”
岑轻衣沉思良久,眼神遥遥望向天际,答道:“总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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