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叠叠的绿柳扎根之后便不再需要岑轻衣的灵力,自发地将暴怒的大洪水阻挡在外,即使被浊气海的海水腐蚀,也迅速抽出新芽,填补上这一片的空隙。
岑轻衣从凶暴的攻击中微微喘过来一口气,才终于能够放纵地被悲愤心绪淹没。
她死死咬着牙关,胸中的窒闷就像是突然暴出了尖刺,把她好不容易寻到归处的心戳了个千疮百孔。
师父。
师父父。
她那时还只不过是一个刚刚二十、未曾涉足尘世的女子,便收养了从昆仑之巅被仙鹤送来的七岁的自己。此后,无论是何少女心思,她都深藏于心,安安心心地学着当好一个师父,学着养活一个孩子。
她一开始虽然笨手笨脚,但却给了她她所能给的最好的。
春风融融,她将她抱在怀里,握着她的手,不厌其烦地教她描写自己的姓名。
夏日炎炎,她洗净拿笔拿兵器的双手,为苦夏的她学着做点消暑的小食,满手都是伤痕。
秋风萧萧,她独自站在神女殿里,一遍遍地回忆着她教给她的近乎可笑的舞。
雪夜时分,她坐在她的床边,悄悄地用灵力为她驱赶入体的寒气,从天黑到天亮。
她只不过是她收养的一个孩子,竟然值得她如此相待,甚至于舍弃性命。
得师如此,夫复何求。
前世今生,殿主两世消失在灵火中的身影在岑轻衣眼前重叠,巨大的悲伤和愤怒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她的手剧烈地不住地颤抖。
然而下一刻,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目含泪,脸色青白,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清楚,这只不过是一时的缓兵之计罢了,绿柳再坚固,也终究会被外面的浊气海腐蚀干净。
她必须要想办法将这天地补上。
她必须要想办法把浊气海逼回地底,重新封印。
她没有空暇悲伤,她必须对得起师父为她争取的这点时间。
然而冥冥之中,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什么不可抗拒的力量束缚住了一般,有一道声音从她的心底冒出,幽幽地说:“没有用的。”
不要徒劳了,没有用的。
此方天地、此间生灵已经走到了尽头。
这是天命。
天命向来公正,不可背违。
既然他们没能抓住机会厘清天地秩序,那么天地也就不再给他们任何机会,无情地将这些扰乱秩序的失败品统统消灭,一点不剩,而后再重新建立一个成功的、充满秩序的世界。
天地无情,它不会在意这些失败品里是不是有为将要远行的孩子缝上一件冬衣的母亲,即使是在夏日;是不是有倚门远望、苦苦等待丈夫归家的妻子,即使她的身体已寒冷如冰。
它更不会在意被浊气海腐蚀的、即将开放的一朵花。
天魔虽然可恨,可他到底也是天生地长的。
自从天地将他孕育出来的那一刻起,它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这就是最终写定在天命里的东西。
可是天命就一定不可违么?
可是弱小的就一定要被强大的所掌控么?
可是世间万物就一定要按照这样一个既定的轨迹走么?
可是神仙人妖精就一定不可胜天,要被活生生地掐灭在这里,不留一点痕迹么?
岑轻衣的眼睛越来越亮,那把千万年前就在她眼中点起的怒火,终于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燃烧了起来。
既然与我手脚,又为何以缧绁困我?既然与我思想,又为何以桎梏禁我?
当年支撑着她宁愿抛弃大功德也要违背天命,从无边无际黑暗中摸索出来一条生路的情绪在她胸中激荡着、喊叫着,从心口的位置开始,将她整个人自□□到魂魄统统点燃。壹趣妏敩
埋藏于神族灵魂中的传承终于彻底打开,即使血脉已经失去,可反抗的种子早就在神族诞生之初就已经扎根于魂魄深处。
神者,天神,引出万物者也。【注1】
冰封万里的寂静隆冬之后,唯有一声石破天惊的雷霆能够冲破天地对于万物口舌的束缚,将整个世间唤醒。
神之‘申’象雷霆,这与其他四族不同的、并非天赐的族名原本就是他们神族对抗天命的征兆。
天地首先孕育出神族,但它没想到神族在诞生之初便融了一丝天地在魂魄中,有了对抗天命的能力。若是有神族自愿以魂魄为材料,自然可以将这天地补上。
当年盘古以一半魂魄铸造了盘古斧,因此得以在天地还未彻底厘清秩序时先一步开天劈地,将天命生生向前推了千年。而也正是因为失了这半魂,在后来才没有力气再同天地抗争。
如今盘古已经陨落,而她也已经长大,魂魄俱全。她是由盘古大兄一手养大的孩子,继承他的遗志,也该轮到她了。
灵力如同奔腾而来的江河,源源不断地冲入岑轻衣已经干涸的经脉中,撑得她全身都微微发疼,但这疼痛却让她更加兴奋。
绿柳忽然从地底延伸出分枝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上绿墙内所有人的手脚,如蚕吐丝一般迅速地织成一个个茧,将所有人都裹在其中。
也包括了沈千山。
与此同时,一道道红色的灵气从原来神女峰的位置,聚集在岑轻衣身边,燃起层层烈火。
那烈火在她的身后形成一个巨大的鸟形虚影,如同凤凰涅槃一般,而一直放在沈千山储物袋中、他们在潮州收起来的那颗真龙珠受到同为上古神兽的召唤,从储物袋中钻了出来,飞到凤凰虚影上,严丝合缝地嵌入它的眼睛。
上古最为强悍的两种神兽的精魄在此刻合二为一,守护在岑轻衣身边。m.sxynkj.ċöm
像是意识到了她要做什么,浊气海翻涌地更加厉害,顿时平地拔起千丈,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地砸了下来。
然而凤凰仰颈尖啸,扇动纵横千里若垂天之云的双翼,不偏不倚地撞了上去!
仿佛回到了天地最初被劈开发出的那一声暴吼,两股强大的力量硬生生地撞击在一起。
凤凰张开口,将半数海水尽数吞了下去,在天空中展翅高飞,然而下一刻,它发出一声悲鸣,由灵火聚集的身体被海水冲爆,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冲击波,瞬间荡平四面八方。
海水化作雨落了下来,脆弱的天地在这一击之下像是蛋壳一样迅速地裂开,浊气海海水瞬间冲破残留的结界吞噬掉整个人界,黑洞骤然增大,覆盖所有人的头顶之上。
天地之间,就像是末世大洪水中的诺亚方舟一样,只有这一点绿柳护得的地方还保存着一点生机。
然而或许是因为在一瞬之间张得太大,不知是不是错觉,那黑洞中浓郁的黑竟然淡了一点。
不破不立。
岑轻衣抬头凝视着黑洞。
浊气海在绿柳外轰鸣,强大的灵力剧烈暴动,甚至在她身边掀起巨大风暴,引得她的衣袍猎猎作响。
这一刻,她凭虚御风的身影仿佛和万千年前的盘古融合在一起。
而后,她以一种义无反顾的殉道姿态越过绿柳,飞向暴怒的浊气海之后吞噬一切的黑洞。
自殿主燃起灵火后,沈千山的心便高高悬空,直到此时,他那颗心终于被人从万丈悬崖边扔了下来,几乎惶恐地厉声喝道:“岑轻衣!”
这一声厉喝闯过山水,让一直以来不敢看他的岑轻衣心头一痛,终于回头来,深深看了他一眼。
极深极深的一眼。
像是要用这一眼,把他整个人都拓在心上一样。
下一刻,她头也不回地冲入黑洞,被整个黑洞吞噬得干干净净。
随着岑轻衣身影的消失,绿柳对于众人的束缚减轻了一点,沈千山终于挣脱了她亲手编成的巨网,毫不犹豫地飞身冲向黑洞。
然而黑洞却像是吃饱了一样,无论他如何攻击都无法进入,反而是将他的攻击完完全全地反弹回去。
他的口中源源不断地溢出鲜血,发冠被反弹回来的一道剑气打散,一向整齐束起的黑发在空中乱舞,身上的白衣破碎得不成样子。
然而他目光冷凝,毫不犹豫地提剑,重重地使出下一道攻击。
踏雪剑像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剑身颤抖,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悲鸣。
而在黑洞之中的岑轻衣也并不轻松。
黑洞从外看来是一个空洞,而真正进入内里却截然不同,这里一片漆黑,像是所有的光都被吸收了一样,连雷都没有任何光亮。
挤压感从四面八方传来,空间和秩序在这里完全不存在。她目不能视,艰难地侧身避开一道水桶粗的惊雷,然而却完全避不开随之而来的风刃,只能当胸接下这一道攻击。
血顿时沁透她三层衣衫,冷汗凝在她坚毅的眉目之中。
又是一道伴随着惊雷的风刃落了下来,从头顶贯穿全身。
又一道。
再一道。
无数道风雷劈投盖脸地向她袭来,她能感觉到随着自己的意识的逐渐涣散,天地正在缓缓修补。
下一刻,一道蓄力已久的雷终于劈到了她的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甚至鼻尖都闻到了一股焦糊味。
然而一声脆响,一直挂在她腰间的观自在菩萨玉坠碎了。
恍惚之间,她仿佛看见了折花的身影。她伸出手轻轻地环住她,将她身上大部分的雷伤都引到了自己身上,一瞬之间掩盖了她的气息。
黑洞短暂地又打开了一瞬,下一刻,她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鼻尖充斥着雪松清冽的香气。
而后,折花轻轻地摸了摸他们的头,随即消失在又一道惊雷之中。
她执念深重,以身祭剑后,她一丝魂魄未散,浑浑噩噩地寄居在她亲手戴在小雀儿脖子上的玉坠上。玉坠被雷击碎,终于将她这一丝魂魄放了出来,让她最后一次见到了她的孩子和他的心上人。
然后便是真正的魂飞魄散。
“娘……”
这一声终于淹没在惊雷声中。
此间无岁月,不知道过了多久,岑轻衣的意识终于再次回到她的体内。
她能感觉到有人用一只手紧紧地搂着自己的腰,另一只手将她的头死死地按在怀里,把她严严实实地护在怀里。
即使看不到,但这味道太过熟悉,是令她魂牵梦绕,以为永远也不能再闻到的气息。
惊雷和风刃再没有一道落在她的身上,她鼻尖被坚硬的胸膛磕得发酸,连带着眼泪都一起流了出来。
贴得那么近,她能感受到每一次雷落下来时沈千山全身的紧绷,然而他一声不吭,就像是只是寻寻常常地抱着她站在和煦春风中一般。
岑轻衣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一只手揪住沈千山的衣服。
沈千山感觉自己贴近心口的那一片衣服又湿又热,他顺势揉了揉岑轻衣的头发,说:“好了,不哭,我在。”
“你……”岑轻衣声线颤抖,“你傻不傻,你进来干什么?”
沈千山声音平缓:“你不是说以后无论是什么,我们都一起面对么?”
“你就是个傻子!笨蛋!我骗你的都不知道么!”
“好。”
“疯子!”
“好。”
沈千山等她终于不出声了,五指插|入她的发间,感受着从指间传来的温暖的感觉,低下头用下巴极其缱绻地蹭了蹭她的发顶,说:“你就只想对我说这个?”
岑轻衣死死地咬着牙关,默然不语。
沈千山叹了口气,忽然开口说:“轻衣,你或许不知道,遇见你……”
他有些难以启齿地闭上嘴,然而到底不想留下遗憾,他嗓音有些低哑:“遇见你,是我此生最欢喜的事情。”
雷落得越来越密集,他呼吸中也混入了极其压抑的喘|息。
他说完这句便不再出声,岑轻衣抱住他的手越来越紧,终于带着哭腔说:“遇见你也是我此生最欢喜的事情,哥哥,师兄,千山,我喜欢你,你知道么,我喜欢你好久好久了。”
从一开始就喜欢。
“我……我是真的很爱你。”
那喜欢在无数相互陪伴的日子里变成了更加刻骨铭心的情感,刻在了他们的魂魄之中。
来世视线交错的那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听见了轻风抚过的声音。
一眼心动。
“好……”一声喟叹贴着她的耳朵传来,就像是终于实现了什么愿望,再无遗憾了一样。
她感觉自己的下巴被一只手有些急切地抬了起来,接着,热切的吻落在她的唇上,不断地碾压,灵巧地撬开了她的牙关。温度略低的手扣住她的后脑和腰身,将她带向自己,仿佛要把她吞下腹中一样。
岑轻衣感觉到唇齿接触的位置有一丝咸味。
那味道极淡,一晃而过,仿佛是她的错觉。
然而她的心却一片冰冷。
她剧烈地挣扎起来,然而扣在她后脑和腰身的手却坚硬如铁,让她丝毫无法动弹。
端午节买的那一条五彩绳、极西戴在她手腕上的铃铛、锁妖阵的拼死相救、神女殿背靠背的御敌、衍生小世界中的抵死缠绵……记忆从她的脑海中不断抽出,从相遇到相知,从相知到相守,关于沈千山的一点一滴都被无情地抹淡、抹去。
她瞪大眼睛,狠狠地咬在沈千山的唇上。可沈千山垂下长而直的眼睫,郎心似铁,毫不动摇。
眼泪迅速盈满了岑轻衣的双眼。
你怎么敢这样?
沈千山,你想干什么?!
你凭什么又替我做出了决定!?
你不是说,无论什么都一同面对么!
你怎么能这样……
你这个骗子……
我不爱你了,你再这样我就不爱你了……
尽管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但沈千山能够想象出来,她一定很生气。
他的手抬起来,指尖仔仔细细地描绘她脸部的轮廓。
无论什么时候,她的表情都很灵动,她的两腮应该是鼓起来了,水嫩如桃花的唇撅得很高,小巧的鼻尖一皱一皱,一双黑如葡萄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被什么点燃了一样。
她眼睛下的那颗小痣会随着她的情绪变得更加红颜,她会微微皱起眉头……
她……
沈千山闭上眼睛,终于松开对她的桎梏,聚集起全身的灵气对着黑洞气息最薄弱的那一片狠狠一划,带着希望的白光划破一望无际的浓郁的黑暗,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气息便顺着裂缝涌了过来。
然而他到底之前为抵御洪水灵力干涸,此后又受了反噬,没有更多的力气去撑开两个世界的界膜,那裂缝只维系了短短一瞬,边缘便开始剧烈裂颤动,向中间合拢。
那裂缝合拢得极其迅速,转眼间便要合拢。沈千山只匆匆摸了摸岑轻衣的头发,便以一道灵力缠上岑轻衣的腰,竭尽全力,将她送到通向另一个世界的裂缝中。
他知道,她曾经在那里呆过,那里没有神魔,也没有四族。在那里,她有爱她的父母姊妹,有她光明的前程,有她喜欢吃的各色美食,有热闹,有欢笑,有快乐。
她可以轻轻松松地生活下去,不用以人族之躯担负起身为神族的重担,不用费尽心思去对抗所谓不可违的天命。
唯独没有他。
可是,反正她也不记得了。
他到底还是有一点私心,不愿意她在此方世界里忘了他,不愿意她在此方世界陪着另一个人走遍所有他们曾经去过的地方。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番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注2】
他小时在娘亲手帕上看见的那句词,如今体悟了。
行至末路,他终于解开了折花和梅胜雪落在他身上的所有封印,终于明白情为何物。
只是可惜,以后不能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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