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三声极其有规律的敲门声响起。
岑轻衣描好最后一笔,放下唇笔,抿了抿唇道:“请进。”
“嗒”地一声,门被推开。
岑轻衣身着一身火红嫁衣,端坐在梳妆台前没有回头。
水银镜中,一向着白衣的沈千山今日也着了一身同她一样的红,以金线绣成的龙盘踞在他的身上,搭在肩膀上的龙头口中衔着一颗珠子,动作间就像是动起来了一样。
逆着光,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到他问:“如何了?”
岑轻衣轻轻道:“好了。”
沈千山点了点头说:“走吧,时辰到了。”
岑轻衣“嗯”了一声,正想起身,忽然开口道:“等等。”
“怎么了?”
她从桌子上拿起一支崭新的笔,打开盛着朱砂的盒子说:“师兄,还差一笔。这一笔你来帮我画吧。”
沈千山站在门口,闻言顿住,呼吸一滞,眼中神色晦涩不明。
岑轻衣固执地背对着他坐着,手里举着笔,静静地从镜子中看着他。
空气忽然变得难以流动起来。
一息。
两息。
三息。
终于,沈千山的脚动了动,大步流星地走向岑轻衣,从她染了蔻丹的指尖拿过笔,绕到她的面前半弯下身。
未束起的一半头发从他的肩上落下,既无意却又细细密密地将二人围了起来,似乎连呼吸都透不出去。
岑轻衣顺从地闭上眼睛。
沈千山左手抬起她的下巴,右手以笔蘸了点朱砂,雪白的笔尖顿时染上一抹嫣红。
他眼睫半垂,黑黢黢的眼睛里映照出女孩的模样。
凤凰长长的尾羽甩开,洒下万千微光,同她头上的流苏交相辉映,她闭着眼,蝶翼一般的睫毛一动不动,一脸安详与信任地等着他。
他半屏住呼吸,手腕空悬,又轻又快地动了一下。
如风抚过面颊。
一笔点过。
她素白的眉心顿时出现一颗小小的、嫣红的朱砂痣。
沈千山的眸光幽深地盯着这颗朱砂痣,鼻尖几乎能感觉到呼吸的温度。
半晌,他直起腰说:“好了,你看看。”
岑轻衣睁开眼睛,看着梳妆镜里的自己。
红妆初上,她的眼睛以深红眼线勾起,金箔细细地洒在眼角,光下竟有些似流转的泪。然而她乌黑的睫毛却划出一道有些凌厉的弧度,眉间朱砂痣同唇上的妆是同一种的正红,半点没有悲戚的意味。
也是,合籍的好日子,谁会悲戚呢。
她满意地勾起唇笑了,镜中的人也勾起了唇。
“走吧,师兄。”
她率先跨出了门。
五月初七,大吉,宜嫁娶,宜祭祀。
然而就是这样吉祥的一天,天色却不大好。
明明前几日具是晴空万里,可偏偏这一日,天空中一直飘浮着乌云,原先还零零星星地散在各处,而越接近吉时,乌云越密,不一会儿竟然连日光都完完全全地遮住了。
渐渐地起了点小风。
大典的地点就选在钦天司。
沈千山带着岑轻衣到了钦天司的祭坛前。
依山而建的祭坛旁依然伫立着四尊巨大的神像。在前的那尊手持巨斧,应是开天辟地的盘古大圣。左右供奉之神俱是人身蛇尾,左边那位抱着一把古琴,右边那位手捧碎石,应是伏羲与女娲。最后面的神像虽然最小,却也最精致,面容肃穆,博带峨冠,左手按剑,却眼带悲悯,然而这却不知道供奉的是哪一位了。
前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是因为岑轻衣受封为钦天司使,由钦天司五位长老主持,各门各派的弟子一同观礼,场面热闹非凡。
而这一次来这里是因为二人的合籍大典。
没有唱礼官,没有观礼的人,没有祝福的声音,在这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人和四座神像。
二人分别从东西两台阶走上祭台,站在太极阴阳鱼的两只眼睛上,肃手而立。
风越来越大,二人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扬起的大红衣角划出一道道凌厉的弧度。
沈千山的长发急烈地打着风,可他面色平和,开口唱礼。
“一拜。”
二人抵着风,对着辽远的天际深深一拜。
“再拜。”
二人转过身来,对着四尊神像再次拜了下去。
“三拜。”
二人面对着面,双眼凝视片刻,再次拜了下去。
“起誓。”
二人维持深礼,同时道:“皇天后土|共鉴,三位先圣共鉴,愿与子合籍,共追赴大道。”
死生不分离。
“礼成。起——”
随着沈千山的话音落下,一抹银色的光辉从天际落下,分而为二,旋即融入两人的身体。
岑轻衣和沈千山皆是心头一动。
他们站起身来,不由自主地深深地望着彼此。
在这一刻,他们明显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在他们的心上,将他们与对方联系起来。
岑轻衣的眼睫轻颤。
就在契约落成的一瞬间,她的心里徒然升起了一股更为浓烈的欢喜。
与悲伤。
她垂下眼睛,不动声色地把所有的情感都隐藏在眼睫之下。
这场合籍大典因为没有长辈,亦没有观礼之人,显得极其简洁,这便算是结束了。
岑轻衣微微皱起眉头,眼看着天。
天空乌云密布,一层又一层地压下来,连天色都暗了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要下雨的原因,她总觉得胸口有一些闷痛,而且这痛越来越深,就像是有人拿着铁锤在她的胸口一点一点地敲击。
她不自觉地抬手捂住心口,迎着大风快步走向沈千山,伸出手来,犹豫了片刻,还是握住了他的手:“师兄,看着是要下雨了,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好。”
沈千山回握住她的手,往内室走去。
风猎猎地吹,二人飞扬在空中的衣服纠缠到了一起。
内室的雕花木窗是前些日才换上的。大红的同心结自窗下悬至房梁,深深浅浅地挂了一室。暗红的蜡烛细细地刻了龙凤的纹样,暗黄的烛光因为窗外不断吹进来的风而摇曳不止。
岑轻衣坐在八仙桌前,扭头看去,只见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天色昏暗,室内又只有这两只蜡烛,但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没有拿出夜明珠。
沈千山正坐在对面,眼睫低垂,火光摇摇晃晃地将他的侧脸照亮,一向凌厉的脸部线条也显得柔和了一些。
“师兄?”岑轻衣抿了抿唇,轻轻唤道。
沈千山没有回答。
“师兄?”
她又唤了一次。
“嗯。”
片刻,沈千山才轻轻回了她一句。
他面上自若,伸手欲拿起酒壶,然而袖子实在是太长,细高脚的杯子被一个不慎带倒了。
他伸手欲扶,岑轻衣已经先他一步扶了起来,他的手指正好碰上了她的。
温热的触感从指尖噼里啪啦地传到心尖,岑轻衣的脊背像是被电了一下,不疼,但酥酥麻麻,她的手都有些软了。
岑轻衣一边觉得欢喜得像是掺了一罐蜜糖,一边又只觉得酸涩,一时之间,她也分不清这情绪到底是谁的。
然而与此同时,那股胸闷的感觉又上来了,一点一点地扼住她的喉咙。
她的双眼不由自主地从二人接触的指尖一寸一寸地上移,滑过束紧的腰带、一丝不乱的前襟、修长的脖颈、突起的喉结、凌厉的下巴,一直落到薄如一线的唇上。
“师兄……”
一股难耐的渴望从她的魂魄深处升起,她忽然有些口渴。
她从沈千山的手上接过酒壶,左手食指点在壶盖上,以免它掉落,右手略微抬起,清澈的酒液划出一道小小的弧度,落入一只酒杯中。
她一仰头,将所有的酒液都尽数灌了下去。
即使是合卺酒也是辣辣的,她不知道这是多少度的,但酒液一路从嗓子流到胃里,又从胃里送到她四肢百骸。
一杯酒下肚,她有些怔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沈千山。
这个男人,她以为他们是互相喜欢的时候,他毫不留情地将剑刺进她的心里;她以为他从不出错的时候,他又孤身将她从锁妖阵中救出;她以为她自己要死在黑渊里的时候,他又选择为她疗伤和她合籍。
他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那又酸涩又欣喜的心情又是几个意思?
即使是要举行合籍大典的前几日,他也只不过是看似亲近,但她依然能感觉到他藏在亲昵动作之下的疏离。
沈千山看着岑轻衣不由分说地喝下那一杯酒后,眼睛都有些发红,两颊却快速变得苍白,不由轻叱:“胡闹。”
话不经思考地就滑出口,连他自己都愣了一愣。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以这样轻松的语气和她说过话了。
“……别闹了,来。”
他眉心微压,伸出手来,欲为她拭去嘴角残留的那一丝酒渍。
然而岑轻衣却往后一仰头,轻轻巧巧地躲过了他的触碰。
她提腕再次往酒杯里倒入一杯酒,一仰头全含了进去。
下一刻,她将酒壶和酒杯一起往后一扔,两只手拽着沈千山的领子,踮着脚狠狠撞了上去。
沈千山瞳孔骤然缩紧。
这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吻。
岑轻衣的牙齿撞上了他的唇,把他唇撞了个小口子。
带着点狠戾和决绝的血气冲破了二人的唇缝,势不可挡地充满了两人的呼吸。
紧闭的牙关因为怔忪而微微开启一条缝,酒液从一边渡到另一边,一些不可避免地流到唇上的伤口上,从外向血肉里钻去。
他的呼吸间都是女孩身上清清浅浅的花香,混合着满屋子浓烈到无法言说的酒气,他几乎醉了。
渴望摧枯拉朽地席卷过每一个角落,岑轻衣微微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脸,深深地陷入了那双浓墨重彩的眼睛里。
她一直以为沈千山的眼睛是纯然的黑,然而直到她凑到这么近,这才发现不是的。
那是层层叠叠地沉淀在一起的颜色,只有在这样激烈的情绪、这样毫无阻碍的距离下,才能发现那层若有若无、似近似远的内敛光华。
他的唇原来也不是硬的,是和她一样的软度。
岑轻衣的身体都有些微微地颤抖,她的唇抵着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最薄最敏感的肌肤相互摩擦,二人的气息混成一团:“师兄……千山……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又在顾虑什么?
她的疑问混合着令人沉醉的酒气扑在沈千山的五感之中,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扶住了她前倾的身体。
我在想我曾经对你刀剑相向。
我在想我那偷来的情感。
我在想你醒来时对我的躲避和惧怕。
我在想对你用的这个近乎卑鄙的术法时心底的那一丝雀跃。
……我敢扪心自问,难道真的没有别的术法可以救你的命了?
沈千山脑中闪过万千思绪,最终没有回答。
“啪”地一声,狂风吹开了雕花木窗,大红的同心结被吹得飘浮起来,尾端不由自主地随着风飘摇,如同大海上的一叶孤舟。
本来就微弱的烛光被“噗”地一下吹灭,内室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在谁也看不见谁的漆黑之中,他揽住她的腰,近乎献祭地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孤注一掷地吻了下去。
对不起。
明知是鸩毒,可他还是愿意溺死在里面。
至少这一刻,她是他的。
“轰隆”一声,天光骤然大亮,惊雷撕扯开天幕,骤然照亮一片漆黑的内室。
这场雨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而内室之中,沈千山的另一只手又轻又缓地抬了起来,旋即毫不留情地劈在岑轻衣的颈侧,二人一同倒入层层叠叠、深深浅浅的帷帐之中。
他微微喘|息着撑起身体,一指点在昏睡过去的岑轻衣额上,默念那禁术的口诀,神识随着二人相接触的位置毫无阻力地进入到她的识海之中。
沈千山怔怔地盯着自己地指尖,前行的神识在她的识海中停在半路,而神识所触碰到的地方,所有的阻碍都自行移开了。
识海原本是修仙者最为隐秘的位置,那里既存在着神识,也是一个人的魂魄栖息之地,本应是任何人都不可能轻易侵入的。
然而他却如此轻而易举地进入到她的识海之中。
是禁术几乎逆天的作用么?
还是说她根本就没有对他设防呢?
一时之间,他竟有些不敢细想。
他的神识就这样无遮无拦地一路前进,终于进入到识海的最深处。
在一片漆黑的识海之中,岑轻衣的魂魄正闪着淡蓝色的浅光,此时终于露出了真正的模样。
沈千山单知道她的魂魄有伤,可从外界看她行动自如,他以为自己这几天的治疗有效果,没想到她居然伤得这么严重。
她的魂魄上布满了裂痕,几乎找不到一块比指甲盖要大的完整碎片,竟已经到了支离破碎的程度。如今堪堪维系着它们、不至于让她直接崩碎的就是他灵力化成的金色细丝了。
然而此时那些苦苦支撑的细丝也已经到了苟延残喘、灯枯油尽的地步。
只怕再迟一天,她的魂魄就会尽数崩碎。
他几不可闻地吁出一口气。
还好来得及。
而岑轻衣的魂魄察觉到熟悉的气息,松开了抱着膝盖的双手。
她眼巴巴地伸出半透明的手来,渴望地探向他的神识。
随着她的慢慢靠近,她魂魄上的那些金线也逐渐变得闪亮起来。
他分出一缕灵力,既是为金线提供力量,也是为了阻止她的前进。
待她安静下来之后,他眼睛微眯,细细观察起来,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在这一片和谐交融的金色和淡蓝色之中,一根几不可见的银线从里面延伸出去。
他能感觉到它连接上了他的魂魄。
这是天道承认他们的合籍、形成的契约。
也是禁术中至关重要的一个部分。
找到了关窍所在,他正欲进行下一步动作,谁知原本乖巧地坐在原地的岑轻衣忽然冲破他的灵力,一下子扑了上来。
到底是在别人的识海中,沈千山的一举一动都受到岑轻衣的影响。他本想躲开,但慢了一步,被岑轻衣直接扑到了怀里。
魂魄与神识接触的一刹那,一股细小的电流噼里啪啦地穿过全身,沈千山眼底骤然幽深,全身的肌肉都紧紧地崩了起来,神识骤然从识海中抽了出来。
“嗯……”
而被打晕在床上的岑轻衣也轻轻地发出了一声柔媚的呻|吟。
他定定地看着女孩。
她唇上抹得均匀的口脂在方才的亲吻中已经被蹭花了,有一些甚至将嘴角那块雪白的肌肤染红了,而她的唇上沾了水,微微凸起的唇珠又闪着一点点微光。
他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唇。
唇间顿时被花香、酒味和口脂的香气占领。
残留的口脂在一向淡色的唇瓣间抹出了一抹艳色。
左腕的琉璃珠子被他不自觉地褪下,握在手心里,生疼。
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全身心地沉浸下去,随着肌肤相触,他的神识再次长驱直入!
这次不像是第一次那边带着点试探,他口中快速地念出口诀,二人身下顿时出现一个巨大的法阵,禁术的力量裹挟着他的灵力,瞬间将银线点燃。
法阵中骤然掀起狂风,以风卷残云之势将垂下的床帏一层一层地掀起,像是要把所有的一起都清清楚楚地呈现出来,也像是在保护着身处其中的两个人不受外界伤害。
接着,风将二人托起,二人之间牵连在魂魄上的银线也显现出了一个虚影。
随着线上的灵光跳跃得越来越快,他的魂魄和岑轻衣的魂魄也起了共鸣。
这一阵雨来得猛,去得也猛,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只留下空气中那股潮湿的味道。
沈千山能感觉到岑轻衣来自魂魄深处对他的渴望。
光亮越来越盛,亮到几乎有些刺眼。沈千山一直紧紧绷着的唇忽然松了一松,露出一抹有些讥讽的笑。
他竟然有些庆幸,至少这一刻她是渴望着他的。
即使只是本能地渴望他的魂魄。
就在光亮最盛的时候,他自己的识海中掀起一阵暴虐的灵力,铺天盖地地卷向魂魄。
他毫不犹豫地操纵剑气一剑斩下,干净利落地将三魂七魄中那片闪着光的幽精撕裂开来。
然而魂魄之痛乃是世间最顶级的痛,割裂魂魄又岂是什么容易的事?
沈千山那一瞬间只觉得神智一片空白,五脏六腑都搅动得沸反盈天。待他恢复意识时,鲜血已经混合着不知道是什么的肉块从喉咙直接喷出。
刚刚割下的幽精像是个迷路的孩子,跌跌撞撞地向主魂魄的方向寻去,试图再次融入主魂魄,可沈千山却继续施展禁术,冷酷地斩断了自己和幽精的最后一丝联系。
接着,他毫不在意地用袖子擦去唇上的鲜血,血和口脂顿时融为一体,再也分不清彼此。
他用灵力小心翼翼地将这一片魂魄包裹起来,顺着那根银线,以神识为路引,将自己的这一部分送入了岑轻衣的识海。
残魂甫一入内,他立刻催动禁术。在禁术下,残魂化为千万微光,汇聚成无数道长长的绚丽的光带,丝丝缕缕地补入所有支离破碎的地方,严丝合缝地拼出了一个完整的魂魄。
与此同时,在一片盛光之中,一滴泪水从岑轻衣的脸上滑落,还未有人发觉,便落下半空,转瞬不见了。sxynkj.ċöm
最后一句口诀落下,二人周围的光与风俱是一收,岑轻衣从半空中直直落下,先一步睁开眼睛的沈千山伸手将她抱住,轻轻地放到床上。
她面上依旧安详,仿佛不是经历了一场生死。
就像是她自己的魂魄入体一样,丝毫没有排斥。
禁术虽能逆天改命,但依然极其危险,一个不慎,前功尽弃。
万幸的是他成功了。
一线天光将乌云从中劈开,而后蔚蓝终于冲破重围,骤然在天际绽开,光透过雕花木窗照在岑轻衣的脸上。
原来是天晴了。
沈千山见状终于回过味来,咳呛出一大口鲜血,力竭地半跪在地,重重地吐出了口气。
魂魄重创,灵力如潮水一般从他的身上退去,只留下极度干涸的躯体。
他本就失了金丹,不过是靠着自己在自己创造的衍生小世界之中拥有至高力量而强行调动灵力、施展禁术罢了。
此时尘埃落定,他也放下了心。
然而就在此时,已经消失的法阵却再度亮起,伸出猛兽一般的爪子,吸力铺天盖地地袭来。
什么?!
沈千山蓦然抬头,一只手紧紧地抱住岑轻衣,另一只手抽出踏雪剑,重重插入地上。
可是这根本没用,剑和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刺啦——”声,如同有人在拖着嗓门尖啸。
下一刻,他紧紧拥着岑轻衣,一同被吸入法阵,魂魄离体,跌入一片虚空之中。
他们被一片黑暗包裹,什么也看不见,但沈千山却觉得自己听到了隐隐的雨声和一丝铃声。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骤然出现一点微弱的光,而后慢慢变大,最终化为黑暗中颠扑不灭的萤光。
而随着那萤光的出现,沈千山眼前的场景忽然一花,大把大把的黑暗如龟裂的碎片一般哗啦啦地往下掉,光大片大片地从剥离的黑暗中透进来。下一刻,他已经置身于层云之上。
他记不起自己曾经来过这个地方,但却莫名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像是他曾经借助岑轻衣一派“雨霖铃”的力量进入到柳青青的记忆中的那种熟悉,但另一种感觉却又清清楚楚地潜藏在这之下,等待着他找到一个契机去彻底打开它。
他不知道自己是借助谁的眼睛在看这个世界。
这里是哪里?
“怎么会这样?是我们哪里做错了么?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一道清澈的女声自他的耳际传来。
他几乎在第一个字吐出来的时候就认出了这过了千万年依然未变的声线。
是岑轻衣。
也是上古时期的女娲。
所以他这是在机缘巧合之下进入到了岑轻衣的魂魄记忆中么?
那此时同她说话的人又是谁?
然而女娲的眼睛一直盯着云层下的三界未曾移动,下界的一切一点一滴地尽数刻进她的眼眸之中。
下界烽火四起,人族在仙族的带领下同妖族与精族混战,而同盟军之间也并非铁板一片,四方你来我往,将无论愿意抑或不愿意的三界无可抵抗地卷入这一场浩劫之中。
无论是开了智的战士与平民,还是没有开智的山林树木,都被无情的战火推动着走向朝不保夕的命运。
每日都有无数新的生灵战死,每日又有新的生灵出生。然而出生的生灵的数量远远比不上战死的生灵数量,三界逐渐陷入萧条之中。
而令人恐惧的是,因为横死的生灵过多,满含怨气的浊气越来越多,天地间浊气逐渐开始有压过清气的趋势。
自盘古大圣开天劈地、稳定天地之后,天地间的清气和浊气一直都维持在这样一个相对平衡的状态。
没有人知道这样的平衡一旦被打破,天下会出现一个怎样的局面。
下界的血气几乎要冲上云层,就在这话语之间,一座人族的城池被妖族攻破,城中之人被妖族屠杀半数,而下一刻,人族的援军终于到达,又于里面的人族里应外合,反向包围了妖族,将困于其中的妖族捕获,在众人面前将内丹尽数取出,以增己方气势。
“女娲,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另一道声音从女娲的耳边传来,“我们给了他们生存所需要的一切东西。只是他们仍然有欲望罢了。”
“欲望?”
女娲没有回头,沈千山也不知到到底是谁在说话,但一听到这个声音,他心中却生出难以压抑的愤怒。
“……我不懂。”
半晌,女娲喃喃道。
“比如我喜欢一朵花,想要把它从枝头摘下来占为己有,这就是欲望。”
“……不,你说得不对。若我喜欢一朵花,我想要一直一直看到它,这是欲望。可是我不应该因为喜欢就去伤害它,这是不对的。因为喜欢而去伤害,这怎么能称得上是欲望?”
“这就是欲望。女娲,你不了解,可我见过,我了解……”那道声音半是叹息着说,“它天生就带着嫉妒、偏执、占有,若能以理智去控制,又那里会有如此多的走火入魔?”
女娲沉默不语,寂静在云层之上流淌,半晌,她有些迷茫地问:“我也有你说的这种欲望么?”
“是的,你也有,只是你还没有发觉罢了。三界的欲望是不会消失的,一旦存在着欲望,必然会随之出现斗争。想要更多的土地、想要更大的权力,甚至想要取代神族,成为众族之首。”
“你的意思是……我们没有任何办法去阻止这一切,对么?”
“不。”那道终于听到了自己想要听的问题,他的声音中透着一点笑意,“只要让所有生灵生来都是不可改变的不就可以了?”
女娲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她反问:“你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的,如果你想,我可以控制住他们,让所有生灵都只能成为你想让他们成为的样子。这样,奴隶永远是奴隶,主子永远是主子,四族永远呆在四族的地方,不会去想着占领别族的资源。如果有谁反抗,就让他受到惩罚。”
“勿要胡说!那样还算得上是生灵么?不过是傀儡罢了。”女娲厉声喝道,“收起你的这种心思,听到没有?”
那道声音说:“你看,你既想要自由,又不想要欲望,这是不可能的。盘古大圣不也是因为有得到至大功德以成圣的欲望,所以才开天劈地么?不然他何以成圣?”
“不得妄议圣人!”女娲呵斥后也不再说话,只是皱着眉头,双眼看向茫茫远方,喃喃道,“……一定有什么办法,除此之外一定还有什么办法的,让我再想想……”
半晌,女娲的眼睛终于从满目疮痍的三界移开,她看向站在自己旁边的人说:“兄长,我们一定还有办法的,对不对?”
然而映入眼帘的,却让沈千山心头猛地跳动了一下。
这不是别人,正是沈千山自己的模样!
兄长?
修仙界确实一直流传着伏羲女娲伏魔的神话,伏羲以身为殉,以八卦阵将天魔镇压在“幽冥之地”,女娲则在之后取五彩石补天力竭而死。
到底也只是神话,况且又流传了千年,其中真假难辨,到底是谁镇压的,他一直有疑问。
在他游历之中,他已经无数次接触到了封印浊气海的力量,在每一道封印之中,他都隐隐感受到一股阴之力。
是传说中属于女娲的力量。
而后他甚至见到了黑渊。落入黑渊的那一刹那,他便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幽冥之地”。
得到上古时的记忆后,他也曾怀疑过真假。但他的的确确从出生以来就身具魔气,又一直有心魔存于体内来诱惑他入魔。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那只被镇压的天魔,在神魔之战中被女娲封印,顺势取走了女娲的情感。无论是控制他师父梅胜雪肆虐的魔还是一直以来蛊惑他的心魔都不过是他的□□,它们的最终目的都是让他重归天魔之位。
而之前岑轻衣在衍生小世界的出口对那个□□的镇压,更是肯定了他的想法——天魔是由女娲而非伏羲镇压的。
但女娲既然此时对着他叫兄长,若这是真的,那上古之时,他曾经的身份就是伏羲,而不是天魔。
他原本还疑惑,为何作为天魔,他却会创造一个小世界,若是真的,如今也可以解释了。
这不是天魔的能力,而是他作为神族伏羲,机缘巧合下重新获得的能力。
可是那段记忆是那么的真实,甚至于他亲手将剑捅入女娲胸膛的感觉都还那么清晰。
他为什么又有那样真实的触感?
正因为有这样的触感,他也更相信这段记忆。
若他真的是伏羲,那他为何没有消散回归天地,而是囫囵个成了沈千山?www.sxynkj.ċöm
若他真的是伏羲,那此前那段记忆是谁的?
是谁在一次一次地误导他,让他以为自己才是天魔?
他记忆中,被忽视的地方终于露出了端倪。
女娲也曾经说过“我和哥哥”“兄长”,以他当时的视角来看,这就是在对他说的。
可若是这段记忆的主人是天魔,而他是她口中的兄长伏羲,那也说得通。
女娲在初次遇到小天魔说“我和哥哥”的时候,眼神有一瞬间不在小天魔的身上。
在神魔之战时,在她拼着长剑入体封印天魔时,头也向一旁歪了。他那时以为她是既痛极又不忍,毕竟天魔是她一手养大的。但还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她在看一个场外的另一个人。
而在方才他通过女娲的眼睛看到的记忆就更明显了。女娲之前谈及兄长,虽有抱怨他觉得她什么也养不活,但语气中明显带着尊敬。对着这样的一个人,她是不应该用“胡闹”一类的字词。只有对着她一手养起来、还未发动神魔之战的小天魔,才会用那种年长者面对年幼者微显冷硬的语气。
所以在这三段记忆中,都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第一段记忆和第二段记忆中的第三个人是伏羲,而第三段记忆中的第三个人是天魔。
天魔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不仅将第一、二段记忆中伏羲的存在隐去了,还通过某种他未知的方法将属于他的记忆放入他的脑中,让他以为自己就是天魔,企图让他入魔。
但第三段记忆的出现已经脱离了天魔的控制范围,他也因此趁机看破了天魔的手段。
可是天魔又为什么如此执着地希望他入魔呢?
他心中千回百转,然而其实只不过过了短短几息。
此时他们的魂魄赤|裸|裸地暴露在这法阵中,他神念一动,法阵即刻感应。
其中的契机已经被沈千山找到,他立刻就被弹出了这段记忆之中。
他此时又同岑轻衣再度置身于原来的那片黑暗之中,但是此时那隐隐约约的雨声和铃声越来越大,最终汇合为一首不知名的曲调。
那一点萤光又一次出现,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大,顷刻之间就将他们包围在其中。
上古之时那被尘封的往事终于冲破无情的光阴,如滚滚洪水翻涌至眼前。
十四岁的少年冷着脸,对第一次见面就抱着他腿的五岁小女孩视而不见。
他面前,曾经挥舞盘古斧开天劈地的大圣盘古正威风扫地地赔着笑脸。
“不,我还要修炼,没空。”少年冷酷地拒绝。
“这……就照顾她一百年,待她快要渡劫时我再把她接回来,如何?”
“不。”
他自己才不过出世十四个年头,就要将未来的一百年搭在这小东西身上,这赔本的买卖谁做谁傻。
盘古即使因开天劈地得了大功德而升为圣,此时也不得不双手抱拳放在胸口,惨兮兮地求他:“要不是我要去再把那些又粘合起来的天地再劈开,又哪里要劳烦你呢?就这一百年,一百年之后,我保证回来把她给接回去。算哥哥求你了,我们这一族人少,她怎么说也算你我的妹妹了,你就帮哥哥我照顾她一下吧。要是没人照顾,哥哥好不容易养活到这么大的,一不留神嗝屁了可咋办?”
他没等伏羲说话,自己忽然站了起来,大步一跨,一瞬就已经穿过了千里,只留下一道强买强卖的声音给伏羲:“好的好的,就这么说定了,我知道你最心疼哥哥了,一定不会不管她的对不对?”
少年伏羲还没养成日后的练气功夫,看着原本站了个大块头的地方空荡荡,心里忍不住把盘古问候了一遍。
“啊啊……”
都五岁了还没学会说话的女娲发现自己只能听到盘古的声音,却见不到盘古的身影,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自己抱着的人,一双葡萄一样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迷茫。
伏羲终于低下头,无波无澜的目光和她对上。
他方才一直没低头,因此女娲只能看到他的线条清俊的下颌,直到此时才算是见了他的全脸。
伏羲的皮肤带着少年的白皙透彻,线条还没有长开,因此有一种介于幼儿和青年之间的独特的柔和,但因为他周身冷峻的气质,所以的幼感都被压了下去,她眼中只剩下了他那浓墨重彩的眉眼。
和往日里常见的盘古肌肉虬结的粗犷长相完全不同,她一下子竟然呆住了,不知不觉地就对着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伏羲面无表情地对着这傻乎乎的笑脸。
半晌,他闭了闭眼,终于松口道:“好吧。”
如果他不管的话,照这个傻劲儿,说不定真的能把她自己弄死。
早就跑远了的盘古脸上露出一个得逞的笑。
他就知道伏羲这孩子嘴硬心软,只要把女娲丢给他,他是不会不管的。
更何况女娲小脸软乎乎的,笑起来甜得人都醉了,哪个正经人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然而盘古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的是,伏羲管是管了,可一个少年又哪里会养小女孩,也不过是保证她吃喝不愁,兴致来了的时候给她讲讲天书上的道理,其余修炼的时间就随她自己去玩闹。
神族拥有几乎和天地同长的寿命,一百年其实应该转瞬即逝,他以为生活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去了,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不过是两年,他们的命运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这一年,天地发生剧变,清气急速下坠,而浊气翻涌着上升,天地隐隐有重现闭合之势。盘古四处奔波,无数次像从前那样挥开他的斧头,试图去劈开这天地,为他新生的族人谋取一个活路。
然而天地无情,他之力在天地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
浊气和清气不断扰动,化为无处不在的巨石四处飞撞。那巨石即使是神族也不可抵抗,盘古无能为力地看着年幼的族人在他面前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到了最后竟然只剩下了他、伏羲和女娲三个。
女娲尚未有一战之力,盘古和伏羲护住她,一块一块地把巨石击碎。
然而他们也有力竭之时。未等他们歇息,又一阵飞沙走石不由分说地拔地而起,一块巨石飞速击来!
他们想要劈开它,但耗尽力气的身体却比脑子慢了一步。
就在此时,已经学会说话的女娲忽然窜了出来,挡在盘古和伏羲的前面,替他们受了那一击。
“女娲!”盘古大喊一声,女娲的举动点燃了他身上剩余的力气,他“啊”地一声,将随之而来的巨石一下劈成了沙!
伏羲一把将瘫软下来的女娲抱住。
盘古心疼地说:“傻孩子,你这是做什么!”
“我不想让兄长一直护着我……我也长大了……会说话了……我要保护兄长……”
看着奄奄一息躺在伏羲怀里的女娲,盘古目眦尽裂,通红的双眼几乎要脱出眼眶。
他愤怒地旋身砍碎一块巨石,持斧以未尽的冲天之势指向天地,怒喝道:“你到底要我如何!”
天地没有回答他,然而电光石火的刹那,他已经如开天之时一样,洞悉了天道的意图。
他忽然浑身颤抖起来。
在那一瞬间,他能感受到一种冷冷的规则在无处不在地束缚着他。
天地正以一种不可抗拒之势推动着他们所有人到那既定的位置。
包括他,包括女娲,包括未来可能会出现的所有生灵。
他曾经在开天之处、在漫天混乱之间偶然窥见他自己的劫,如今看了,是他无论如何都破不了的。
他的劫日,就是今日此时了。
那他曾经在偶然之间窥见的女娲的劫呢?
他异想天开地想要渡过自己的劫,想要在女娲的劫日之前把她接过来,以自己大圣之身助她渡劫,可是他既渡不过自己的劫,对她的劫也无能为力。
她是不是也就只能到那里为止了呢?
可是那是自出生起就被他养在身边的妹妹啊,他还没来得及看她长大呢,就要无可奈何地接受她的逝去了么?
他不由想到了伏羲。
只有伏羲是个例外,他是他偶然之间拣回神族的族人,他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一线生机。
因此在准备渡自己的劫的时候,他选择把女娲寄养在他那里。
只是哥哥要失言了,这次要麻烦你不止一百年了,待你渡劫时也不能把你接回来了。
盘古最后回首看了一眼伏羲和女娲,欲张口警示他们,然而那冷冰冰的规则却束缚着他,让他一个字也无法说出口。
最终,他只说了一句:“我走了,多保重。”
而后,他最后一次挥起巨斧,天地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双手撑着天,天地每增长一寸,他的身形便增高一寸。
混乱间传来一声巨响,天地訇然中开,伏羲和女娲突然被身下的层云抬高,层云之下,三界缓缓成型。
盘古的身体化为风雨雷电、山川河泽,骤然消散于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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