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勒厄姆镇的老图书馆没有名字,如果非说有名字的话,它的名字是“老”。
这里什么都老,院墙老,地砖老,桌椅老,书本很老、柜子很老很老,常青藤老的没话说,窗户上的裂痕老的说不出话,至于这里的管理员,更是老上加老。
杰瑞丹尼斯毕肖普,老图书馆的一名常驻管理员,今年七十好几。
具体七十几他也说不清,自打他记事起,他就住在孤儿院。
孤儿院把他的生日定在十二月三十一号,好多孩子都被定在那天,方便和除夕一起庆祝。而他的名字,是在他来孤儿院那天,一个死去的孩子丢下来的唯一遗物,白白送给了他。
天气正热,阳光浑浊,空气像水泥,渐渐凝固。
图书管里没人,杰瑞像往常一样,独自坐在茶水间写信。
他有一个名单,上面的名字从A到Z排列,杰瑞按顺序写信,已经到了T。
他旁边的桌子上,旧书和写满字的信纸混乱堆放在一起,旁边还放着很多牛皮纸信封。
现在,他面前有张新的白纸,他用一只脱了皮的钢笔沾了点蓝墨水,在纸上哆哆嗦嗦的写下“亲爱的”,就写不下去了。他闭上眼睛,不知是在思考要写的内容,还是在费劲的回忆二十六个字母的写法,看起来神情很痛苦。
爬山虎的绿影子透过窗户洒在信纸上,几只麻雀落在窗栅上瞧他,觉得他额头上的小蚯蚓看起来很好吃。
突然,阅览室里传来一阵可怕的轰响,把爬山虎的影子、小麻雀、杰瑞的思绪全吓跑了,要是窗栅能跑,大概也跑掉了。
杰瑞睁开眼睛,跑出茶水间,边跑边把把管理员的胸牌别上前襟。
他冲进阅览室,半路上差点滑一跤,推门就看见满屋尘土飞扬,一大排书柜像多米诺骨牌似的倒在地上,书本到处都是。
倒塌的书柜旁,站着四个女孩,三个男孩,竟然还有一条狗。
“你们……你们……”杰瑞想发火,可他已经老得无法被点着,只好冒出点求救信号般的烟雾,不知所措的问道:“你们没事吧?”
感谢苍天,那七个孩子和一条狗默契的摇了摇头。
之后,大家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愣了一会,一个小胖子举起手,小声哼哼着说:
“我不是故意的……我发誓,我真在那个架子上瞧见一个手指头大的小人,真的!然后我一激动,就撞了上去……”
“我也看见了。”小胖子身旁一个最小最小的小女孩大声喊起来。
杰瑞努力想做出个吓人的表情,可惜失败了,他一不留神咧着没剩几颗牙的大嘴笑起来,笑得最左边仅剩的后槽牙都快掉了,看得孩子们莫名其妙,觉得比他发火还可怕。
杰瑞笑得腰疼,喘了一大口气,绷起脸来,认真的说:“得了得了,孩子们,你们干的这叫什么事?都得接受惩罚。”
他扫视过孩子们紧张的脸,从门后拿出几把笤帚和拖把扔在地上。
“罚你们把这里收拾好,然后统统回家去。”
他面前的七个人松了口气,再三向他保证,一定收拾得妥妥当当,完全看不出遭到破坏的痕迹。他们说完,立即投入了工作。
杰瑞靠在门框上监督了一会,看到阅览室一片上山下乡,开田垦荒的春光,心情好了很多,转身回到茶水间,到处翻找,好不容易凑齐了七只环肥燕瘦的杯子,想泡点茶来招待招待好不容易到访的客人。
他点着煤气,烧一壶开水,用漏风的嘴巴吹着不成调的曲子,找来一只皱巴巴的柠檬,一刀一刀,切成薄薄九片。
他看着水壶,等了一会,觉得无趣,就掏出一副厚厚的老花镜,从桌上拿起一本花花绿绿的儿童故事,慢慢读起来。
杰瑞的脑子不大灵光,识字很晚,年轻时从不看书,直到老掉牙后,才完整的读了人生第一本书——《永远讲不完的故事》,以前他一看写给成人的书就头疼,现在也是,不过现在他能看儿童故事,喜欢写给和画给孩子们的一切。
当他拿起这些书的时候,他总能想起在孤儿院的那段日子,以前老记得那里凄苦的生活,现在却只能忆起美丽的泡沫。他那时候没事做,就喜欢听故事和欺负人,在做这两件事的时候,他觉得讲故事的人真的是他妈妈,而被欺负的孩子,就是他的兄弟姐妹。如今他七十多岁,行将就木,欺负不了别人,也没人给他讲故事,他只能捧起一本简单但有趣的书,自己来读。好在人们童年时喜欢的东西,不论过去多少时间,再次相遇总能觉得它是最美好的。
杰瑞看到第二页眼睛就花了,耳边还出现幻听。
他支了支耳朵,想听听幻觉在说些什么。
“嘿,老头,你是这里的老大吗?”
这个声音结实又清楚,一点也不像幻想那样虚无缥缈。杰瑞听得特别紧张,站起来,四下看了看,又朝阅览室走了几步,数数人头,那几个孩子和一条狗全在老老实实地干活。
声音又响了起来:
“老头,别找了,你看不见我。”
“你是谁啊?躲在哪呢?”杰瑞又看了看窗外和楼道。
“我啊,你听好了,是书精,不是树精,更不是味精。是看的,不是种在地里的,更不是吃的。”
“有点意思。”
“那是,要不怎么跑来跟老头子聊天呢。你快别找了,老老实实坐下来跟我说话吧。”
杰瑞顺从的坐下。
“聊点什么啊?”他的口气像是在招待一名多年未见的好朋友。
“这的书都听你的是不是?”
“是啊,我把他们摆哪他们就得摆哪,我还在他们身上贴标签,一个也别想跑。”
“那你可真是挺了不起的!”那个声音把这句话说得十分真诚,一点也不像在讥讽,而是完完全全把杰瑞当做一名战功赫赫的将军来崇拜。
迟疑了一下,那个声音似乎鼓起勇气,又说道:
“你知道一本叫《地板下的小人》的书不?”
杰瑞惊讶了一下,举起手里拿的书,冲天花板问道:“是不是这本?我看看——玛丽诺顿写的?”
“这我不知道,你读读看好吗?读书你应该会吧?”
“这个,不太喜欢……”
“你是书的国王,要是不读算什么国王?你要是不读,我就不跟你说话了。”
杰瑞很奇怪,这个声音是怎么看出他喜欢跟它讲话的?
为了不让它那么早离开,杰瑞乖乖翻开了第一页。
“第一章听梅太太讲小人:关于他们,是梅太太第一个告诉我的……”
杰瑞听见自己读的就像一个缺乏激情的老牧师讲经说法那样无聊,有点惭愧,他顿了顿,没想到那个声音却听得津津有味,催促他快点往下读,杰瑞只好不大情愿的读了下去,突然想起了在孤儿院上三年级的时候,站在黑板前面为大家朗读作文的事,那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公众讲话,人生最荣耀的时刻。
他一边读着诺顿的《地板下的小人》,一边回忆着自己的作文,不一会就分不清哪个是自己,哪个是小人了。
杰瑞丹尼斯毕肖普的家是不是住在一个大钟表里呀?他曾有过爸爸和妈妈吗?他的朋友们搬到哪去住了?他学会借东西了吗?借了点什么回来?有没有借到一杯茶?
水壶里的水唱起歌,杰瑞一把拧上煤气,沏了一壶柠檬茶。
“怎么不读了?”
“我得喝口水啊,你喝不喝?”
“想喝,但是不准备喝。”
“你可真狡猾。”
那个声音大笑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杰瑞突然一问,笑声停止了,似乎思考了一会,反问道:
“你叫什么?”
“我叫杰瑞。”
“我叫阿丽埃蒂。”
听见这个名字,杰瑞怎么也没法和那个声音联系在一起。
“我真叫这个,对土豆发誓。”见杰瑞不说话,那个声音似乎着急了。“我叫阿丽埃蒂,是一个借东西的小人,为了证明我是借东西的小人,我现在就管你借东西,你信了吗?”
“借什么?”
“借你的这本书,不对,应该说是我借给你的,因为这本书写的是《借东西的小人》,那就是我,写我的书可不就是我的吗,你该把他还给我了吧?”
这番蛮不讲理的言论逗得杰瑞哈哈大笑,他觉得这就和一本好故事书一样有趣。他扬起手里的书,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再一次寻找那个声音。
“好,我给你,反正这也是淘汰下来的旧书。只是我怎么给你呢?”
他瞪大昏花的老眼,期待着有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在空气里渐渐显现。
什么也没有,还是那个声音狡猾地说:“你呆会交给我仆人就行了,打扫卫生的红头发那个。”
“什么?你这个——”
“好了好了,你还念不念?不念我走了。”
杰瑞只能好气又好笑的埋着头继续读书。
也不知过了过久,他读累了,口干舌燥,喝了几口水,突然听见背后一声闷响。
他转头一看,那群孩子中的一个,不知什么时候走进茶水间,站在捆成一团的窗帘旁边,两手合在一起,对他微笑。
“先生,我们打扫完了,您检查检查。”
“不用了。”杰瑞并没有在意那女孩说了些什么,还在想奇怪声音的事情。
“那我们……”
“你们那些人里有叫阿丽埃蒂的吗?”
他面前的女孩被问得摸不着头脑,想了想说:“没有。”
“那你叫什么名字?”
“汤姆。”
“汤姆,天呐,汤姆。”
“我就叫汤姆,女生不能叫汤姆?”叫汤姆的女孩有点不高兴,强硬的说。
“不不不,我就是觉得好玩,我叫杰瑞。”
杰瑞友好的伸出右手,想和汤姆交个朋友,可汤姆翻了翻眼睛,两只手还是握得严严实实的,让杰瑞有点尴尬。
汤姆用下巴指了指杰瑞胸前的标牌。
“我早看见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认识个小孩,也叫汤姆。”
“叫汤姆的很多,他是你朋友吗?”
这个问题杰瑞从来没想过,他老了之后,已经把在孤儿院一起长大的所有人都当成朋友了,但别人是怎么看他的呢?
“也许是吧。”他想了想,说出了自己的期待。
汤姆两只手里不知捧的什么东西,开始嗡嗡嘤嘤的叫个不停。汤姆大声讲起话来,似乎想盖住那个声音。
“我抓了个知了!你听它说话呢,ISEE,ISEE……我们回去了!”
她不好意思的笑笑,继续大声学着不伦不类的知了叫,急急忙忙向外跑。
杰瑞这才想起他要做的事,抓起那本旧书,也追出去。
他找到那群孩子中一个红头发的,郑重地把那本书交到他手里。
“这个你收好。”m.sxynkj.ċöm
红头发差异的张大了嘴。
“你朋友叫我交给你。”
杰瑞看到红头发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这个朋友还挺逗。”
他暗暗地想,那个傲气的声音会不会再跑出来纠正他,说它其实是主人呢?
不过,他没再听到那个声音。
孩子们拿着那本旧书,如获至宝,感激地向杰瑞告别。
他们走后,杰瑞走进阅览室,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管理台上还留着一张便签,上边写着:“对不起,我们错了”,这行字下边还有一只梅花般的爪印。
图书馆外边的大路上,七个人和一条狗迈着欢快的步子前进。
孩子们围在卢娜身边,跟她核对今天记忆的法术用了多少,还剩几个。
真不赖,悬浮术、飞来术、擦玻璃术、洒水术、扫帚扫地术都派上了用场,还剩下一个油腻术,不过这个也不会浪费,他们用在了彼此的衣服上。
只有安妮莫德走在后边,悄悄扯了金妮一把,两个人落下队伍后很大一截。
金妮以为安妮又不高兴了,歪头一看,却看见她脸上恶作剧的笑容。
安妮莫德半握着一个拳头,里边嗡嗡作响,她对着拳头说:“嘘——别出声!”
然后一把塞进了金妮的口袋,金妮吃了一惊。
“你的吧?”安妮莫德不清不楚的问着,弯下腰来,对金妮的口袋说:“海琴那,德古尔!”
口袋静了几秒,竟然也做出了同样的回应。
安妮莫德得意极了,趴在金妮耳边问道。
“你是不是还有别的秘密呀?”
“啥……啥秘密,说啥呢。”
金妮知道自己装的一点也不像,只好不装,撇下安妮莫德,向前冲刺,拉起卢娜,叫上路菲,撒腿就跑,全然不理身后一片大大小小的喊声。
他们跑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金妮掏出口袋里的阿丽埃蒂使劲的摇晃。
“叫你别来,你偏来,来了就知道捣乱。”
“哎呀哎呀,惨无人道啊你。”
“活该,你让那么多人看见了,你是借东西的小人的耻辱!”
“别摇了,再摇他吐了。”卢娜按住金妮的手臂。
金妮也知道见好就收,停下酷刑。阿丽埃蒂奋力撑开她的魔掌,为自己辩解。
“你别急,他们又没抓到我。”
“有一个抓到了,还是最麻烦的那个!”
阿丽埃蒂完全不为所动,毫不在乎的摇着胡子:“泡面头没事,她是小人儿的朋友,她会说‘海琴那,德古尔!’”
“什么东西?”
“哦,你要是看看《格列佛游记》……”卢娜好心提醒。
“什么油剂?是书吗?我想要一本!”阿丽埃蒂得寸进尺。
“你妹!”金妮地列山崩。
她又挥起胳膊带阿丽埃蒂玩生死过山车,直到把他摇昏过去还余怒未消。
然后她转向卢娜,提了两个问题。
第一,卢娜今晚在哪过?回安妮莫德那里恐怕不行。
第二,洛夫古德先生找她找到崩溃了,要不要考虑回家?
卢娜听着金妮歇斯底里地叙述司令的惨状,没有显露任何表情,悠哉地眨眨眼睛,随便说了句。
“是吗?”
“什么是吗是吧,你别装活死人行不行,回家吧,算我求求你!”
“过两天再说,洛夫古德先生多折腾折腾有好处。”
“大逆不道!求你回去吧,给跪了!”
“给睡都不行。”
卢娜笑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高兴了点,这两天雾蒙蒙的脸色拨云见日,看的金妮直起急。
卢娜弯下腰摸摸路菲的脑袋,又直起腰拍拍金妮的头,说:
“我今天还回安妮莫德那,你放心,她不会跟我说什么,也不会问我一个字。”
“为什么?”
“你说呢?”
卢娜说完,一脸挤兑人的表情,一步一晃地往安妮莫德家走。
金妮也只好回了陋居。
她回到家,安顿了阿丽埃蒂,好不容易和家人一起吃了顿晚餐。
饭后,她回到房间,阿丽埃蒂已经规规矩矩的坐在那本《地板下的小人》旁边等她了。
“快念快念!”他急忙催促。
“自个看去,你对得起老食吗。”
金妮不屑的挥挥手,坐在桌前摊开了作业本。
作业本被冷落得都懒得理她,,金妮好不容易才打开。
今天的作业是:读一本书。
“那好吧,”金妮认命的说,“反正都要读。”
她走到床边,打开了《地板下的小人》,从第一章开始,听梅太太讲那过去的事情。
阿丽埃蒂笑得跟朵花一样,一层一层的,还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而又小的鱼骨头梳子,散开绑了一天的胡子,仔仔细细整理起来,听到高兴处,讨好地对金妮说:
“别看你老欺负我,我不记你的仇,你要的那个东西,明天就帮你拿上来。”
“谢谢你全家。”
“嗨,客气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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