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是灰暗的水泥地,身后是铁铸的大门。
金妮坐在地上,背靠门板,心脏撞击着肋骨,又狠狠弹到铁门上,发出闷响。
三天以来,她不吃东西,也拒绝躺在床上睡觉,就这么一天天坐在监禁室门口,听着自己狂怒的心跳,任由二十五号那晚的一幕幕在眼前回放。
那夜,月色惨白,她借着微光,看着克劳奇先生死灰的脸,好一会儿才明白这不是在梦里,毛骨悚然的感觉兜头而下,她不知所措,想拉住身旁的人问问该怎么办,手指还没碰到那人袖子,对方忽然失声大叫,用力将她甩开,夺路而逃。
其他人同样陷入恐惧,躲避鬼怪般从她身边散开,跑向森林深处,大声呼救,朝空中发射求援信号。有个扛摄像机的人慌得忘了手中的仪器,绊倒在地,金妮上前想搀扶一把,却见一道强劲的咒语冲自己眉间击来,强烈的光芒顿时让她眼前一片混沌,只觉得有人在背上狠狠推了一把,紧接着一股火焰般炽热的能量擦着耳朵飞过,击中了身后的什么东西,时隔好久,又传出沉闷的落地声。
金妮从泥土和落叶间挣扎着爬起来,揉着眼睛,好半天才去掉烙印在上面的残影,她发现卢娜不见了,十几米开外的地方,有人痛苦地蜷缩在地。
金妮全身的血液都不知流到了哪去,她浑身揪紧,想奔到身影旁边,双腿却不知被什么锁住,扑倒在地,紧握的魔杖也脱手飞出。
她想怒吼,却发现声音被牢牢锁在喉咙里。她看到几个身穿魔法部制服的人出现在眼前,嘴唇开合说着什么,她却听不见声音。
那些人甚至没有让她确认一下卢娜的安危,就将她带回了魔法部。
从那时起,将近三天,金妮的心跳一直在同一个频率上。
她每次面对调查组的问询,都只有两句答话:
“我不知道。”以及“卢娜在哪。”
魔法部的人并没有当面表明认定金妮为嫌疑犯,不过也没拿出对待一位目击证人应有的态度。金妮接受的盘问五花八门,不只限于二十五号当晚发生的事,就连大缄默人失踪那时的很多细节,都被牵扯出来。
在愤怒和不信任的驱使下,金妮倔强地不肯配合,连遇到过水蓝儿的事,都只字未提。她不知道水蓝儿是怎么做到的,但是确信,她和克劳奇先生的死脱不了干系。如果水蓝儿想把这一切联系在她身上,那么解释的越多,就只会让事情变得越糟。
夜晚隔离室冰冷的空气,在金妮眼前结成了水蓝儿那晚空洞的笑脸。
她下意识握紧魔杖,却发现手里空空如也,只好把拳头攥得更牢。
铁门外的走廊里,回响起脚步声。
也许是送晚餐的人,也许是调查人员又要展开一轮紧追不舍的问话。
无论是哪个,金妮都打定主意不予理会。她知道这不对,可她恨他们所有人。
脚步声停了,金妮感到身后的大门被用力拉开。
她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缓慢下来,只等着那人放下餐盘,或者用机械的声音报出她的名字。
过了好久,没有动静。
有人在她头上拍了一下。
金妮回过头,看到巴希达紧紧站在身后,她乱蓬蓬的刘海和露在外面的那只黯淡的眼睛,朝着金妮低垂下来。
金妮用力吸了一大口气,使劲仰起头,把差点没忍住的泪水咽了回去。
巴希达看着她,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扯下身上的黑色斗篷,罩在她身上。
“走吧。”
她说着,转身先走了。
金妮扶着门框,艰难地站起来,把巴希达扔下的斗篷紧紧裹了裹,三天来头一次感觉到世上还有东西是暖和的。
她跟着巴希达再一次面见调查组的官员,心不在焉地听他们说了些场面上的话,又签署了几份文件,才得以拿回自己的魔杖,从众人异样的目光下逃离,穿过壁炉,回到学校,走进巴希达的办公室。
她和巴希达相对而坐,手捧热茶,沉默很久。
她等着巴希达说点什么,或是提些问题,为此还在心底设想了许多回答,但巴希达始终没有开口,这让她难受极了。
夜深了,不知从哪传来报时的钟声,金妮下定决心,放下凉透的茶杯,缓缓站起来。
“我回去休息。”她沉闷而沙哑地说。
巴希达总算有了回应,拿出一份文件放在桌上,平静地告诉她:
“魔法部同意你回校的条件之一,是校方要安排一名教师,每日记录并汇报你的所有行踪。”壹趣妏敩
金妮扫了一眼文件,没有拿来查看,也没有回话。
巴希达继续道:“负责这件事的人是我。这意味着,在克劳奇事件有进一步新的进展之前,你要呆在我的视线之内。”
“你可以告诉他们……”
“他们会知道的。”
金妮不再争辩,沉重地落回座位里,歪斜在扶手上,无神地盯着一旁的矮桌。
过了好久,她注意到桌上放着一份成绩表。
她试探地朝成绩表伸出手,见巴希达没有阻止,便一把将它翻开,手指迅速滑过一串姓名,停在卢娜·洛夫古德一行。
上面写着一个清晰有力,代表着优秀的字母:E。
巴希达知道她在想什么。
“洛夫古德小姐……还要一周左右回来,不过她应该没什么大事。”
金妮听着巴希达的话,看着卢娜的名字,还有那个字母,渐渐感到头脑、身体又回来了,手指能动,眼睛能眨,呼吸时胸腔能扩张,再次理解了诸多词语的意思。
可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角紧绷起来,向下弯着。
巴希达咳嗽一声,警示地指了指一旁的镜子。
金妮明白她的意思,也记得开学初的约定,可就算她用尽力气改变嘴角的倾斜度,还是做不出一个像那么回事的笑容。
“抱歉,教授,你办公室的地心引力太大。”她只好以一个玩笑,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沮丧。
她知道这没法让这个严格又冷淡的老太太满意,好在对方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走到一旁,打开了一扇房门。
“你睡这里。”
里面是一间茶室,装潢很像巴希达那个古怪的“老地方”,地板上堆着书,粘着蜡痕,四处摆满各色时钟,窗边有张简易的折叠床。
金妮走进房间,瘫坐在那张床上,希望能像死了那样深沉地睡上一觉,一点梦境也不会有,持续几天几夜,不需要解释或者思考任何东西,不用面对任何人。但是,当巴希达熄掉顶灯,即将合上大门,把所有光亮隔绝的最后一刻,她还是爬起来,叫住了她。
她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很想跟什么人说说话。
巴希达站在一道狭窄的亮光中看着金妮,面无表情地等待。
这让金妮不知道怎么开口,她张着嘴,反复发出一两个简单的音节,却无法凑成一个完整的句子。
她想,她又让巴希达不耐烦了。
确实,巴希达见她不说话,又渐渐把门合拢。
金妮有点着急,她虽然不再想说,可那些日日夜夜堵在心口的东西,却不愿意退回心里,它们吵着、闹着,毫无头绪地奔涌,冲着门口那个似乎是想要逃离的人,擅自倾倒:
“刚开学你跟我说过的话,无论是疯狂欢度也好,还是离某个人远点也好……我都记得,也努力做了,可有时候……”她艰难地喘息了一下,“事情总不像我希望的那样……我会控制不了愤怒,也会难过……我去找过她几次,甚至跟她吵过架。出事那天晚上也是,是我拉着卢娜去湖边遇见了她,还挑衅她……”
金妮没能如愿地感到好受一点,反而越说越感到肩膀和后背被什么紧紧地压着。
“虽然你不愿意告诉我好多事是为了什么,但是我相信你一定有好理由,也相信你试图让一切都好起来。所以我想你知道,我不是不把你说的话当回事,每次我没能达到你的要求时,都会觉得害怕……我害怕,是不是又让你……”
她说不下去,她说不出那两个字,如果说了,她会又一次对不起“疯狂欢度”这个目标。
她缩紧两条腿,把沉重的脑袋架在膝盖上,垂下眼睛,紧张地等着巴希达为自己没说完的话接上几句。
她意识到自己其实是想用这种诡计从巴希达嘴里榨出一两句安慰,即便是“没关系”“不要紧”这样简短廉价的小词也好,她想听见有人说,这不是她的错。
她为这种孩子气感到耻辱,但如果巴希达愿意给她一次正中下怀,她会觉得这种耻辱可以忍受。
黑暗中,她听见巴希达的回答。
那甚至算不上回答,而是一阵短暂的沉默,还有转身离开。
屋子里,时钟的“滴答”消失了,巴希达关门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晰。
金妮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她认真观察四周,发觉那些时针、分针、秒针,都停在原地,才知道这一刻时间真的停止了。
她出了一身冷汗,面颊出奇地火热,浑身无力地仰躺下来,半闭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屋子里太暗,她看不清顶棚,但不知为什么,她确信,上面浮现着一张扭曲的脸,嘲笑着她所做的一切。
房间里,数以百计的时钟又开始向前迈进,只是这回的脚步声,不再轻快、干脆。
时间粘稠的声音,让金妮沉沉睡去。
不过,这一觉没能睡上几天几夜,第二天很早的清晨,她就被钟声唤醒。
她算了算自己熟睡的时间,发现哪怕放在赫敏身上都不见得够用。可是,她并不觉得困乏,感觉起来就像是睡足了十几个小时。
金妮从床上跳下来,尽快收拾好自己,走出房间前,她使劲睁大眼睛,装出一副心情愉快的样子。
外面的客厅里,巴希达坐在桌前喝着早茶。
她看见金妮,指了指桌子的一角,黑色的笔记和黑白两色的羽毛笔,都放在那里。
“今天之内把它补上。”
金妮翻了翻要抄写的篇目,它们多到足以让一位敢于屠龙的猛士伏桌痛哭。
她想,事情糟糕成这样,叹一口气也不算为过。
可是她却笑了,边笑边说:
“没问题。”
她说完,坐下来抄写,哪怕巴希达叫她先吃完早饭,也装作没有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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