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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来,那晚,虽然自说自话,但这二位,多少也称得上同为沦落人了。
其实并未喝太多,只是话略多。
反正谁也搞不懂谁,说了便说了,权当倾诉独白一番,“对牛弹琴”,总比遇上那话不投机还非要应和的,或者是狗头军师瞎支招的,比这些要好上许多。
你想,那“牛”,任你天大的八卦、百转的愁肠,全是过耳旁风,他不当回事,也就不会乱讲。最重要的是,他不聒噪,也不与你抬杠,更不会教你如何追姑娘。
岂不甚好?
所以这俩“牛”,不是,这俩人,就着一壶酒,几两清软湖风,你一句我一句,不知不觉,散伙时早过了三更。
逐神坎有宵禁,三更后,需家家闭户,不得上街走动。壹趣妏敩
但街上却算不上寂静,巡夜的武卫一队接着一队,漆黑的靴子踩在地上,像千篇一律的节拍,盖过鸟虫之声,回荡在空旷的街巷。
他们的职责是守卫,除了沉睡的街市与百姓之外,更重要的是守卫宵禁后该有的宁静。
但今夜是个例外。
南市大门紧闭,落了三道门栓,两把大锁,仿佛里头锁着满城金子,任你神兵几何都休想砍破。
时过闭市,只许后门出,不许前门进,这是铁律。然而,此时此刻,大门外却站着一个人。
此人通身上下乌漆黑,宽大的兜帽盖过额头,挡住了大半张脸,仅剩的下巴尖,也匿进了衣影之中。
他站在门前,什么也没做,甚至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响,便有武卫从里头开了侧门,恭恭敬敬把人迎进了城。
前后不过片刻的功夫,有序无声,连门楼上宿的寒雀都未被惊动。
二人沿着隐蔽小巷速行,直至一院落后门。此处背阴,竟也不点灯。绰绰树影挡住了侥幸漏进来的几丝月光,将四下蔽了个严实。若非敏锐之人刻意搜寻,是绝无可能瞧见阴影之中,十来个武卫全副装束,依墙站着,岿然不动仿佛石铸的修罗像。
这些“修罗”看见来人,又好像看不见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带路的扣了门,只侧身到一旁守着,此处再往里,就不是他这等无名小卒,所能立足的地方了。
门开了一条缝子,黑衣人侧身进去,借着门板开合,院中廊下的一点微弱烛火,可隐约见着门边悬挂木牌上,三个墨笔小字。
南市监。
门关严了,复又全黑一片,十多个壮硕男子聚在此处,却连呼吸声都轻若不闻。别说有歹人,就是一只蚊子也飞不进去。
然而就在他们的头顶,几层楼高的地方,方才还在把酒闲聊的归墟主悬檀,此时正靠坐在角楼飞檐上,将自己的身影与屋檐融为一体。
他面上无甚表情,眼中更无丝毫醉意,正颇为悠闲地目送黑衣人走入内院,那神色,仿佛守株待兔的猎人。
眼下,谭延昭自正厅迎出来,朝来人俯首作礼。
悬檀暗想:来得倒是快。
既然来了,如此,今夜事也毕了。
他抚了抚衣襟,借着云过月影的掩护,从楼顶飘下,羽毛落地一般轻悄,而后慢吞吞闲逛一般回客舍去。
巡街的武卫错综游走,他丝毫法术不用,仅只身一人两条腿,竟从从容容全绕开了。
而他的身后,逐神坎夜色涌动,像涨潮的湖,没过所有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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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翌日。
花灼走出屋子时,咏夜早在湖边耍完一套刀,正坐在厅中吃早饭了。
咏夜带着瑾俟,瑾俟旁边还扒着一个浮觞,三人围坐一张方桌,没见着悬檀。
他没急着过去,而是懒洋洋靠在二楼小平台的围栏上,此处能俯瞰整个大堂。
他想,咏夜一定是看到自己了,但却装作没看到。
堂中情况很有趣,正是早膳点儿,来来往往的宿客不少,但不知为何,咏夜他们那桌却像个孤岛,邻挨着的几桌都是空的。
看着看着,就闻见一股子青苦青苦的药味从身后飘过来。竹苓端着一碗棕黑发绿的汤药,准点出现在他面前。
“前辈该喝药了。”
“前辈怎么不下去用饭?”
花灼将药碗往栏杆沿上一搭,也不着急喝,半拿半放的。
他瞟了一眼大堂,有男子正一边避开咏夜,一边与同伴窃窃私语,表情微妙。
“这是哪一出啊?”他目光发冷,从那几人面上一一扫过。
“哦,无事。”竹苓盯着那颤巍巍的碗,生怕他一个手滑,给那几个倒霉蛋泼满脸。更主要的,是心疼这碗药。
“就是,山神晨起时,在湖边练刀,这几个人撞见了,看了几眼,给吓着了。”
吓着了。
花灼哭笑不得。
“前辈为何要在此空站着?不下去用饭吗?”
身为医者,竹苓少不得替他干着急,一个病号,就该多加餐饭,吃好饭,睡足觉,按时服药,伤病才好得快。可眼前这位,里三层外三层的伤,看起来却浑不在意,也不知心里都在想什么。
“我在拖时间。”花灼实话实说。
“啊?”竹苓没听明白,但这并不妨碍她敦促病号,“虽不知前辈在拖些什么,但只有好好服药,好好将养,您才有时间可拖。”
言下之意:你想死吗?
花灼笑笑:“小药神放心,我可得惜命呢。这便用饭去。”
他确是在拖时间,且是在做一些无用功。
来逐神坎,这整件事都透着别扭。
打的是飞廉的旗号。
这飞廉本是花灼的因果,牵头的却是咏夜。
她倒成了这桩事由中最心急的人。而正主,竟险些没能来得了。
花灼最终能来,还是拿了飞廉的行踪线索作交换。
如今却又拖着不肯说。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荒诞之事。
以至于后来,某位“热心快肠”的小少主,翻着白眼奚落:“风神若是泉下有知,得让你俩给气活了。”
只说此时,花灼端着自己那碗药,终于慢悠悠溜达到咏夜身边坐下。
他漫不经心地笑,问昨日的灯好看否,又问早饭用了什么,还合胃口否。
咏夜不答,光拿着汤勺,搅动碗底的白粥,有些心不在焉。
瑾俟是有眼色的,在浮觞敞开话匣子之前,就将人拽去别处玩了。
桌上就只剩下此二人。
咏夜对着那粥碗,有仇似的又杵了好几勺子,才抬起眼,定定看着花灼,直白问:“飞廉去了哪儿?”
“啊……”花灼的笑意暗下去,“你也不用这么着急吧。”
咏夜顿了顿,一板一眼地解释道:“我是打着巡游的名号出来,半路却跑来此,原本就是敌明我暗,这样一来就更加惹眼,得速战速决。”
“嗯。”花灼点点头表示认同。
他的指尖沿着碗口滑动,他垂着眼,又问了一遍。
“昨晚的灯,好看吗?”
当然是好看的,花灼少时曾与家人来此赏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犹记得,长街九里三十步,沿街灯戏胜过云中游龙,绛纱灯辉罗耀烈,便是在九重天阙,也难见如此盛景。
也记得,当夜回驿馆后,他与兄姐熬到半夜,将所见所闻讲个不停。
他希望咏夜也能说说这些,就算不说,至少该高兴些,不应如现在这样纠结彷徨。
可这又该怪谁呢?
他这么问自己,仿佛已经知道答案,又仿佛不知道,没有再说话,他无话可说。
然后就听见了,咏夜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
“花灼。”她试图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些,平顺些,“我是不是没有说清楚。我是觉得……”
“清楚,怎么会不清楚。”花灼幽幽抬起眼,“筹划,我懂,但我们之间,就没别的话可说了吗?”
“是你想多了。”咏夜似是无奈,“事急从权。”
“哼。”花灼竟还笑得出来。
咏夜的眼睛平和、安然,一般来说,有这般眼神的人,不会讲违心的话。
花灼的指尖一来一回轻轻刮着瓷碗,大堂人声嘈杂,而他的话音却很轻。
不过,咏夜还是从那轻碰的唇瓣之间,读到了这句话。
“骗子。”
这两个字让她有片刻的失神。
她用尽浑身的力气,撑起这副坦荡的、理智的伪装,就这样被打碎了。
被花灼的不甘与妥协,被他浅淡微苦的笑,和轻飘无力的控诉,拆解成了碎片。
她张了张口,似乎应当再分辩两句,可头脑却钝住了。
对方亦没给她分辩的机会。
花灼终于端起那碗药,白瓷的碗和氤氲的热气遮住了他的表情。
喝药,最好是小碗浓汤,憋着气一饮灌下,宜快不宜慢。
可他偏偏一小口一小口,品茶似的往下吞,教人光看着,便觉口中嘶嘶冒苦。
就好像自己也陪他一起,咽下了这碗难捱的药。
他们对坐,咏夜默默等着,等到花灼撂下碗,抿掉唇间的药汁,然后先她一步开了口。
“须尽欢,说白了,就是,秦楼楚馆。”花灼恢复了一贯的神态,往椅背上一靠,懒散道,“里头的人,无论男倌或者女侍,统分两类。”他伸出两根手指,在咏夜眼前一晃。
“一类叫欢人,一类叫作雅人。就是……”
“卖身的,和卖艺的。”咏夜接话。www.sxynkj.ċöm
授春时,咏夜曾听见身边的几个男子,围在一起发出猥琐的议论,垂涎欲滴的模样好似发情的畜。
他们说,欢人点得次数多了,无趣儿了,真想尝尝雅人的滋味。
又说,可惜须尽欢是谭延昭的私产,管束极严苛,若谁敢对雅人动手动脚,坏了规矩,轻则驱逐,永不可踏进南市一步;重则,断手断脚,抑或是,要命。
“对,他们中的翘楚,便被称作花魁与雅魁,也就是昨天在楼上歌舞的两位。而无论欢人还是雅人,都有自己的信物,用来赠给心仪的恩客。欢人的是金坠子,雅人是玉牌,上头刻着他们个人的花样式。”
说到这儿,花灼停下了。
“然后呢?”咏夜催问。
他眯眼打量咏夜的神色,一歪头,又挂上那副不正经的嘴脸。
“阿夜就不怀疑,我为何知道这么多吗?”
知道得事无巨细,仿佛一个诸多采撷的常客。
咏夜正听得仔细,她的刺客脑瓜已然将涉事的一干人等,与须尽欢和南市卿往一块联络拼凑,好看看能否算出个阴谋阳谋。
结果被这么一打岔,什么线索,什么猜测,直接稀碎。
“啊?怀疑什么?”她错愕。
一时间也没反应上来,狐狸打这个岔,意欲何为。
故而,半是敷衍,也半实诚地回了一句:“哦,你活了这么大岁数,熟悉这些也是自然的吧。”
狐狸一噎,仿佛咬到了舌头。
“这些是哪些?怎么就‘也是自然的’了?你解释解释。”
莫名其妙吗这不是,咏夜挺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这有什么看解释的,这重要吗?”咏夜坐直了身子,试图将话题扳回正轨,“重要的是,然后呢?你铺垫了这么多前情,什么花魁啊,什么金坠玉牌的,然后呢?”
她语速有点快,听着便有些急,也实在不明白花灼为何不急,为何总要顾左右而言他。
若是再拿些有的没的话打岔,她可真要严肃起来了。
然对面倒也并未嘻嘻哈哈再言其他,而是静了片刻,咏夜才升起的一点急躁,也在这样的静中慢慢冷却下来。花灼难道是,生气了吗?
她犹豫着,却仍是不自觉得思索,刚刚,许是自己无礼了吗?不合时宜了吗?
没等想出个所以然,花灼已从片刻的思忖中回来,语气平静无澜,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过。
他专注地,细致地,也近乎疏冷地,将正事继续讲下去。
“我曾在飞廉的书斋里,拾到一枚须尽欢的玉牌,它应当属于某个雅人。当时我并未在意,只是将玉牌放回原处,现在想来,不知他是否预料到了今日,而有意为之。”
“那上头可写了名号?”
“没写。他们只靠花样子区分,若非相熟,单从一块牌子根本看不出所以然。”
“那恐怕只有……亲自去一趟了。若能找到牌子的主人,就最好了。”咏夜隔窗瞧了一眼日头,她想,须尽欢这地方,虽然全天都开着门,但最好还是晚上去,晚上客人多,混在其中,适合暗中行事。
她盘算着,自顾道:“那我晚上……”目光落在花灼面上,他此时并未盯着自己看,眼神放空不知所想,但瞧着,整个人都显出颓然。
咏夜突然感觉到一股她无法解释,却真切存在的难过。
于是改了话锋:“那我们,晚上一同过去。你……你的伤,此去也不知道会遇见什么事,你白日,还是要多休息,养精蓄锐。”
花灼点了点头,算是应下。
他并未因此而显出些许的宽慰,而是游离着,心里翻来覆去地在求证。
阿夜,并不在乎我,她是真的不在乎我。
他暗自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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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刚上了华灯。
光海一般的街灯,照得整个南市亮如白昼。鳞次的楼阁与商铺陈列其间,像是光海之中漂浮的,粉饰极奢的画舫。
雕梁画栋,彩幡招展,屋屋幢幢按“回”字排列开,再呈“回”字捧“卍”的局面铺排。而在“卍”字正中央,众星捧着的明月,便是那千人翘首、万人瞩目的名苑“须尽欢”。
此时的须尽欢尚未开夜宴,一众小厮侍女正楼上楼下地收拾扫洒。黑红的木地板光亮如新,在灯下看着,仿佛泼了一层水似的,能照出倒影来。
他们素白的靴袜奔走在这水一样的地面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忙碌声响。
若从上空俯瞰,须尽欢是一座“日”字型修建的连楼。前面一幢似寻常瓦舍酒楼,厢间、雅座、散席,一应俱全。
中间是开阔天井,搭了一方高台供歌舞取乐。头顶当空挑起一座空中长桥,连接着两侧排楼,是为“日”字当中的一横。
两侧排楼各为欢人、雅人的住所。设计这个构造时,谭延昭就想好了,美色们梳妆罢,从寝屋中纷纷然出来,带着尚且氤氲的脂粉香,竞相游走于长桥之上。抛彩球、香帕,抑或是在桥上乘长秋千袅袅而下,都是教人飘飘欲仙之景,到时候,入账的钱钞还不得跟冬月飞雪一样,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钞啊。
最后说的,这“日”字最上的一横,也就是须尽欢的后楼。很不重要。
打眼一看,几乎看不出是个楼。
那是侍女小厮,还有厨娘和苦力们的住所。一扇窗户也没有,四面都镶着极厚的木板,严严实实地将楼体裹住,即便是青天白日也透不进去一丝光。
四面木板常换,上头绘制巨幅彩画,应节气与节日而变。
所以,在表面功能上,后排楼,就只是尽欢极境的陪衬,背景板罢了。
如今,正是春时,迎春大典的喜庆劲儿还没散,是以这背景板上,画的是一副春江晚景图,用金漆染出月下水波微澜,画旁悬挂着的灯烛,可以由人力操控,移动旋转,为的是,将金色的水纹,映照得仿佛真的流动起来。
管灯的小厮,正在暗处调试机关,光影在墙面上跳跃游走,经由长桥时,晃了桥上人的眼。
那女子杏眼微眯,轻嘶了一声,神色不耐。
那小厮登时吓得汗毛倒立,放下手中活计,噔噔噔跑了老远,跑到长桥下头,给女子俯首作揖,连连赔罪。
他身份低位,那桥,自是不配上去的。
“是小的给浑水灌了脑袋,晃了欢魁娘子的眼,求娘子恕罪。”
上头的女子,也就是欢人之首的欢魁娘子,朝下扫了一眼,眼波冷淡,好似看的不是一个作揖如捣蒜的小厮,而是一只偶然经过的飞虫。
她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青黛色的细细描画过的眉,像墨画上的柳叶。
下头还在说赔罪的话,见她总不回应,话音就更加凄惨发抖,一套接一套,说了好些。她方才在想事情,却被接连的聒噪打断,现在终于抽回神思。
于是摆了摆手,腕上的玉镯相击,叮咚轻响。
“安静些。”
她说得很轻,轻得像是在自语。
下头的人却听见了。
又见她说完这三个字,便不再搭理,复又凭栏望空,这才得了大赦一般,千恩万谢地跑走了。
他是一边作揖,一边在心里千恩万谢。说了要安静些,可不敢再出声惊扰了。
“十一娘,心肠可真宽厚。”
这声音扁平、绵软但响亮,从身后袭来。
十一娘又皱了皱眉,瞧着比上一回要真情实感地厌恶。
但她转过身时,已经端上了恬淡笑意,柔和却冷峻,情真意切,无懈可击。
“主儿。主儿怎么得闲来了?”
楼里的人,除去住后排楼的奴役,欢人与雅人们,见了谭延昭,不喊南市卿,而统统喊一声“主儿”。
而在所有人的腔调与姿态中,谭延昭最喜欢的便是欢魁娘子,十一娘。
能坐上欢魁的位子,其样貌自然是美极。
而十一娘的美,是哀艳而冷寂的,她唤他“主儿”的时候,从不似旁的莺莺燕燕,喜欢刻意拿捏腔调,这个转音从她的口中吐出,总让人觉得淡漠,可又莫名地,愿意相信她的深情。
这样一个幽兰般的人物,偏偏作了以身侍人的欢魁。
她的身上,有一种近乎矛盾的妩媚。这也是为何,她的枕席,能让天下四海的恩客,争着抢着一掷千金。
而且是抢破头,倾家荡产,都不一定买得到。
谭延昭靠近过来,春日已至,他仍披着一副虎皮的氅,皮毛水滑细腻,黑白两色的虎纹散发出一股冷肃凛然之气,王侯将相方可堪配,谭延昭有些压不住。
不过没关系,在他的信条里,重要的不是谁可堪相配,却是谁能够拥有。
而他就能。
十一娘盈盈笑着,她的目光在虎皮大氅上划过,不着痕迹地流连,而后低下头去,像一株乖顺的岭上幽兰。
谭延昭上前两步,抬起手捧着这张令无数人朝思暮想的脸,一寸一寸,细细地检查。这张脸上,一根睫毛丝,都可卖千金。
“晃着眼了?那没用的东西,我砍了他给你出气?”
附在面颊的手,很凉。谭延昭的手总是苍白又微凉的。
十一娘任他捧着,甚至还微微侧过脸,在他掌心蹭了蹭。
而后轻轻笑道:“算了,血糊糊的太晦气。何况,他死了事小,今晚谁来掌灯啊?不能糟践了盲山先生的这幅春江晚景图。”
谭延昭笑了,他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十一娘却觉得,下颌一紧,谭延昭的双手忽然用力,将自己往前拽。
她的呼吸猛地提起来,几乎要窒住。
谭延昭放大的脸就在眼前,他虽然虚白,但若瘦下来,也能算得俊俏。可他偏偏绵软发胖,靠得近了,像个面捏的白人偶,实在有些瘆人。
十一娘努力放缓呼吸,让自己看上去与寻常无二,她闻见了谭延昭身上散发出的糜醉香气。
“十一娘,是最乖的孩子,对吗?”
他的气息迎面扑来,那香味,与其说是熏在衣衫上的,不如说,是从他体内渗出来的。
“主儿何出此问呢?是十一娘做错了什么吗?”她答得很快,没有迟疑也不敢迟疑。
“我只是问,十一娘,是最乖的孩子吗?”谭延昭很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是。十一娘,我,我是主儿最乖的孩子。”日积月累的经验,让她再最快的时间里,找到了正确答案。
“好,好。”谭延昭终于放下手,满意地退开两步,眼睛却还在她的脸上游移端详。
“今日,谭延昭有一事,求十一娘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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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夜他们一行人掐准了时辰,到门口时,须尽欢的夜宴才开不久,几个暖场的雅人正在台上弹唱,再过一会儿,才是最热闹。
说是一行人,除去咏夜和花灼,还有瑾俟、竹苓与那浮觞小妖。
刚听说他们要来时,咏夜本是犹豫的,虽说须尽欢功能齐全,不是纯粹的青楼子,也是可同寻常酒楼一般吃饭赏曲的。
但她瞧着眼前这三人,即便知道,论年纪,他们早已不小了,可谁叫他们瞧着,还是一副少男少女模样,带去须尽欢,她实在看不下去啊。
瑾俟与竹苓也就罢了,两个小姑娘好不容易来玩一次,自然什么都新鲜。须尽欢名动天下,好奇想看看,无可厚非。
只是那浮觞小妖,看着却像个熟客。
“你去须尽欢做什么?”咏夜随口问了一句,实实在在并无怀疑责怪之意。
谁知浮觞却登时紧张起来,他眼睛半瞟不瞟地往瑾俟身上飞,忙着解释,他此去只为贩酒,什么欢人、雅人,尽欢不尽欢的,听都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从前也没去过,往后也断断不会去,我可起誓。”他举着三根手指,“若我去须尽欢买姑娘,定叫我从此以后,一盏酒都卖不出去,坛坛酸臭,身败名裂。”
咏夜目瞪口呆,心说这誓发得也太毒了,不至于不至于。
也是因为,浮觞的誓言太狠,咏夜听了都觉心酸可怜,于是痛快应下带他们同去。
临出门,她看着瑾俟,忽然想起,这小姑娘身边,似乎还该有一人才对,人呢?
悬檀呢?
然她自是知道,悬檀和瑾俟之间,是有些难宣于口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缘,而此时身边不知情者多,不便深问,怕惹得小姑娘不自在。
再加之,她不介意带着这串“小孩儿”,一来有把握护着他们安全,二来,这三人秉气相合,能玩到一块去,人多挺好,热闹,不必与某人独处,她心里不虚。
须尽欢门口人流涌动,排了一条不长不短的队伍。
他们在此分头,花灼与咏夜往里去,其余三人在前楼找了个雅座,吃喝,听素曲儿。
光吃饭,是不必等位的,这队伍排着,是往内门去的,进了内门,做得就是另一番买卖了。
拦门的小厮恭敬递上两块木牌,咏夜刚要伸手接过,花灼却道:“不必,我们是一起的。”
“啊?”小厮愣了愣,但见多识广的职业素养,让他立刻反应过来,专业道,“是小的疏忽了,号牌您拿好。”
一块普普通通的木牌子,上头写着“贰佰壹拾柒”。
“这做什么的?”咏夜搞不懂。
“须尽欢每晚只放三百块号牌,数满闭门。咱们是第二百一十七个。后面还要凭此号牌叫价。这里头,狼多肉少,狼也得排队。”
他们二人跟着喧嚷人群行进,台上的袅袅之音听得越来越真切,一抬头,可见巨幅的春江晚景,流光跃金澜,幻幻然如在目下。
咏夜觉得,这里头的确比人间的秦楼楚馆高出不知多少个层次。抛开极尽华美的陈设不谈,这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气泽,香软糜醉,一呼一吸间,当可醉倒英雄汉。
侧楼高处,十一娘梳妆罢,正倚在楼栏旁,俯瞰脚下。人头拥挤攒动,像满水塘泛滥的漂萍。
“十一娘这是,又换了新妆面?”后头传来的女声,甜美爽朗。
十一娘回过头,来得不是别人,正是这须尽欢中,唯一可与自己平起平坐的那位,雅魁娘子,曲襄。
点了点头算是致意,并未答话。
但曲娘子显然不准备打个照面便走,她想再来几句。
“昨日听说,你要作月华妆,来衬着盲山先生的图。怎么又现改了浅雪妆?如此你便可出奇制胜,将旁人都比下去,来讨谭延昭的欢心?”
这曲娘子虽然是雅魁,但这说话,可真是一点也不文雅,甚至颇有几分铿锵气。
“曲娘子多心了。”十一娘被揶揄了,也不见恼怒,仍操着冷淡的调子,“你该叫他主儿,许是你背上的伤好了,便忘了疼吗?”
这话戳到了曲襄的痛处,她不屑道:“哼,有本事便打死我。我即便是卖唱,却也是要脸、要骨气的,不像有些人,虽然不挨打,虽然拿着管事令牌,却是非不分,活得像谭延昭的一条狗。”
“曲娘子气也无用。你更该想想,如何才能少受皮肉之苦。”
曲襄自知势小,刚不过对方,没吵几句便气冲冲走了。
只留十一娘,她仍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靠着栏杆一动不动。
曲娘子刚正不阿,有大义,硬碰硬一身骨碎亦无惧。
若是写在戏文话本里,估计能得笔者盛赞。
可这不是在演话本。
当自己过于弱小,而恶权过于猖狂之时,唯有作被驯化的小兽,谋求信任和权柄,才能在绝境中寻找生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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