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龙骨。”
花灼一边稳着地动之势,一边腾出手给咏夜织风障,还能分出心思辨了辨这怪物的真身。
咏夜没见过龙,但眼前这东西,气魄之厉,声势之大,即便沉寂在黄土下面多年,仍神威不减,让人毫不怀疑它曾经就是一条活的龙。
“是不是我想的那样?”咏夜退至风盾后,这才好不容易落下脚来,问出了方才一闪而过的猜测,“这不会是那个古神王后的兵器吧?随衣冠冢埋在这里。”
若果真如此,那就是说,古神天帝,曾为他的王后屠了一条龙,以其龙脊做成这条长鞭。
“你这猜测倒是刁钻,细想之下,倒还挺合理。”花灼带着气声回她,两相角力,实在太耗修为,不过瞧既然仍能留着语气调侃,想必是应付得来的。
咏夜看他的状态,费劲但悠哉,不像是动了杀念的神色,遂放下心来。
如此我可就敞开了杀出去了。
咏夜仗着身前的风盾,踏风而立,沧浪刀横劈,卡在一截骨缝之中,风与刀共同发力与那鞭子相抗。龙骨撕扭着,刮得利刃铮铮作响,若是寻常兵器,此时怕早就被碾成了一堆断刃。
咏夜双手持刀,等着,这是退避防守的姿势,她要等门口处最后一个青要姑娘退出去,方好大开杀戒。
此时,面上不显,这心里头实则痒得很,就是这鬼东西,在假山中装神弄鬼地惹我?
一件兵器,埋没于此千万年,竟仍能活过来,自行出击。咏夜想起了儿时在沧浪阁旧兵库里“寻宝”,讲学师兄便说,这些刀剑,陪主人出生入死一辈子,胜时饮敌手血,败时染主人血,如此这兵器便再不能称之为死物了。
江湖有流传,说一些宗师大家的兵刃,当随主人而葬,只因人、刀一体,斯人已逝,便再无他者能驾驭此刀了。
更有甚者,言名家刀刃如劣兽难驯,而劣兽失主,便极易狂暴,如此便有了诸如妖刀、鬼刃的不详之说。
怪力乱神,咏夜原是不屑的。可自从她升了仙,见了妖异无数,便对什么都见怪不怪了。
然,虽怪力乱神,仍百无禁忌。
眼看着场子里再无闲杂人等,花灼收了掩护撤退的风束,抽身朝她这边过来,便知道是时候了。
“你这算是怎么回事?”她对着骨鞭慢悠悠地开口,“魔障了,还是为护主?”
那鞭子被卡了片刻,正值盛怒,不知是否真就听懂了这一句挑衅,竟愈发挣扎起来。咏夜的腕子被抗得发酸,微微晃动。
她沉稳了步子,脚下一蹬,刀刃压着骨缝往上一滑,刺啦啦卡着硬骨刮过去。也就是沧浪刀,也就是咏夜,才敢这么着脱身。
花灼离她尚且有七八步的距离,看得这一招,心中直呼“好家伙”,好家伙是好家伙,手里头不能耽误擎风出去。
咏夜只觉脚下踩踏之风,颇有默契地将她往上一送,刀刃压着脊骨,也带着身位朝上,刃尾刀柄怼上白骨,而后向上一挑,忽而脱身松力,那鞭子自然顺着相抗的巨力,猛然朝下砸去,咏夜则如同一条跃门的黑鲤鱼,翻身,睥睨,转刃,手起刀落。
那节骨头在方才的碾抗中已现出耗损,边缘处隐约有了豁口,此时正当其猝不及防。咏夜双手持刀从天而降。
取的是切中肯綮,把它整个给卸开。
沧浪刀是有这个本事的。
刃刻进骨中,发出硬钢相撞的刺耳巨响,无缝入有间,咏夜觉得几乎切开了一半,一条断了的长鞭,就再翻不出大浪了。
但潜意识里,多年来形成的警觉告诉她,莫要轻敌,这是上古的神兵,让自己使了个伎俩一刀砍断,真能有这么容易?
她的预感再一次救了她的性命。
几乎是在她喊出:“花灼,退!”的同时,刀下的切口之中轰然迸发出赤红的火光,是真的火焰,离得近了,只觉面上灼烫一片,空气里漫出一股火燎烟熏却格外辛辣的馨香之气。
咏夜被风带着急退,眼看着滚烫的岩浆从骨头缝里喷涌出来,而后凝成触角般的形态,如同有意识的火蛇,扭摆着身子往她身上扑。
几乎能感觉到身上布料在灼烧下险些燃起来焦味,若是再慢一刻,那些火蛇便会追上来,缠绕着,戳刺着,将骨肉之躯烧穿一片血洞。
风助火势。
风,在此时,是没有用的。
花灼原本从不涉身咏夜的战场,只从旁以风力相助。不为别的,只因他一个不使真刀真枪,不真打的,绕在咏夜这个刀光剑影的旁边,过于碍事碍眼,让人没法放开了拳脚。
可这回不一样了,用风护不住她了
火轻而易举穿过了风盾,又被气泽搅动,溅起一片滚烫的火星子。
花灼手底下的风束一顿,而后被他尽数掐断,连带着周遭的空气都被抽干,咏夜身处其中只觉得窒息了一瞬,可那火,无动于衷,仍旧烧得欢畅。
他眉头紧蹙着,眼见咏夜被愈发缭乱的火光纠缠,再不敢犹豫,小心提着手中的风,将它们凝结到几乎静止,三两步飞身上去,一把将人带离了火场。
咏夜只觉得肩上一紧,眼前的火光忽而后退,她被带着攀升至高空。
终于缓上了一口气,刚才那地方,烧得快要窒息,红光耀目,在视线里灼出一条一条缭乱的光斑。
此时离得远了,见得全貌,才发觉那些触手般的东西并非火蛇,它们聚拢在一起,成为从龙骨之中开出的赤红的花。
这花咏夜从未见过,用她心中浅显易懂的比喻来说,就像一把把红伞,将伞面沿着骨架撕成一绺一绺的,大风一过,狭瓣如针似带,乱舞,便是眼前这花了。
“这什么鬼东西?”咏夜提刀松了松腕子,刚才那一击,可是铆上了必杀的劲头,“能穿过你的风?”
“是鬼擎火。”花灼眯着眼打量骨中生花的景象,解释道:“这花,叫鬼擎火。虽说叫这个名字,但就是普通的花草,没见过真能往外喷火的。是这鞭子里头设了玄机。”
“是呢,玄机。”咏夜点点头,“人家阿止在假山里头可说了,对这鞭子里头的玄机格外喜欢。我还为此特意提了小心,想着左不过是些机关遁甲的,看来倒是我孤陋寡闻了,这花活,当真是又玄又好看。不过这种火,好像能穿过你的风?”
“嗯。这就有点麻烦了。挡不住也就算了,弄不好还会助长火势。”sxynkj.ċöm
“那吹点云彩过来,下雨能行吗?这个火,雨水能浇灭吗?”
“寻常灭火的法子,无论是用水浇,用土掩,或者在烧了身地上打滚,归根结底都在阻绝。刚刚你可否觉得窒息了一会儿?是我抽离了那一片所有的风,风即气,断了气就会凝窒,相当于阻绝。但那火纹丝不动。所以,布雨应该也是不行。”
咏夜骂了一句脏话:“古神可真是一群死了也不给后世省心的鬼东西,埋都埋了这么多年了,它主子的尸体都烂没了,它又突然出来打挺儿作什么妖。”
想着要不去九重天阙搬兵,然,她时辰粗略算了算,到天上用几时,层层批复下去到派兵下来,再到救兵到,还得穿过青要山外头层层的云障,再进来,林林总总加一块,又要几时。
眼下只他二人歇脚的这片刻功夫,小广场已然被殃及,成了一片火海,等上头那一套走完,整座青要山估计都烧没了,还要什么救兵,合该叫个搬山队来清理焦土算了。
想到这儿,咏夜又骂了一句脏话。
“咱们没时间了。”她微微偏着头,眉头也蹙着,一动不动,是在拟法子。
花灼在一旁等着,不说话,等她的调遣。
“刚才,你说窒息的那一下,我在近处看得分明,虽然没灭掉火,但也让它老实许多,就跟上了枷锁一样,不再乱烧乱晃。如果是这种程度的话,我谨慎些,能躲得过。”
花灼明白了她要做什么,可是,他不禁担忧:“在一屏息的时间里,还要躲着火,你得肯定告诉我,能全身而退。不然这事儿我不干。”
他向来知道,咏夜在战场上那要命的胜负欲,杀红了眼之后,还特别爱赌,豪赌。即便再信任她的能耐,即便知道就算受了个把伤,于她而言也是所谓“伤敌一千自损三百”的划算买卖。但私心里,花灼仍旧是不乐意的,三百就不是伤了吗?横竖不过一座山头,烧成荒土又能怎么得?四海之大,难不成给武罗她们再找不出安身之所了?
但显然,不出所料的,此时此刻咏夜跟花灼在这件事上的重点,天壤之别。一看她那满头满脸的杀气与斗志就明白了,况且这位心里头可还窝着火没发出来呢:就是这玩意儿在假山里头,鬼鬼祟祟,窃窃私语捉弄我?
不过她气虽气,杀虽杀,还是很有理智在的,所以明白花灼是在担心自己的安危,她不排斥这样的担忧,毕竟,无关情爱,能被惦念着永远都是一件能给人底气的事。
她睥睨着脚下白骨生鬼火,赤红的花滚烫妖冶,眼中却是截然相反的冷漠,还有一股子狠劲儿。
她说:“我之前不是同你说,小时候喜欢搜罗仓库里的旧刀剑。就有师兄给我讲,旧剑思主,宛若活物,更有甚者堕妖入魔,成凶邪之兵戈。但我是从来不信的。死了就是死了,死物就是死物,纵然从前何等风光,纵然那上头真的沾染了故主的气泽或者灵魂,它也都是一件兵刃罢了。人的执念、性情、景仰,都是人自己的,跟兵刃无关。只有活着才有意义,人死了,与她相关的一切就全是死了。花灼,我虽然打法莽撞,但却是个极其惜命的人,因为我的所有心性和执念都还得靠着这条命来圆呢。所以,我跟你保证,必定拆了这条骨头,再全须全影回来,如何?”sxynkj.ċöm
花灼无声笑笑,说不过啊,说不过。只瞧那双雪亮如刀的眼睛,看他一眼,今日便无论她要求些什么,都再无拒绝的道理了。他能做的,就是言听计从,而后拼上自己全身之力,解她的后顾之忧。
“行,那可就要看神主这一口气,能憋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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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花灼全力御风,将眼下一整块地界中的气泽窒到真空。咏夜吸足了一口气,持刀而下。
地面上没了风,没了气,一切声响都被放大了,鬼擎火烈焰滚滚,哔啵燃烧的声音愈发猖狂,可势头却如咏夜所愿,减了大半。
火做的花瓣不再放肆乱舞,而是齐齐朝上浮游,即便长鞭挥动得再猛,也掀不起一丝风,火势一下子变得可控、可躲了。
但没有了风,便无处踏足,意味着咏夜不可再从心而飞。不过,她的轻功也厉害得很。再加上此处尽是断壁颓墙,高高低低堆放着,格外磕绊。那骨鞭纵然机巧,但也毕竟只是个无甚智慧的兵器,只占得神异而没半分思量,就知道朝着咏夜生扑狂攻。
结果就被勾引着,困据在了破屋烂阁之间,撞得砖块瓦砾呼啦啦往下崩,它身子大不堪躲,咏夜可是伶俐,不过片刻,就成了引敌入囹圄的好局势。
咏夜攀着一段外露的天阶往上,沧浪刀甩过来,正赶上骨鞭头尾颠倒,一小截尾骨露在外头。她预判着这东西被断尾后的动作,侧过身位。而后便是极痛快的一刀,咔擦一声,响动不大却切中了肯节,尾骨应声而断,咕噜噜沿着阁楼的滚下来,白花花像个尸体。
也不知道这东西能不能觉着疼,但总之它是暴起了。
鞭子的前头回过来,朝她猛抽,力道之大,但凡蹭上一点边角,就能将血肉之躯拦腰斩断。
咏夜算得极准,也极狠。
预先侧过的身子,几乎是贴着火光擦过,滚烫贴身碾过去,烙铁一般,只差毫厘,她能清楚地感觉衣料下的皮肤被炙得生疼。
但也是这千钧一发的毫厘,让她不至于丢了好不容易得来的站位。拼杀奔跑,是很废气力的,就跟寻常人跑了好几里,大口喘息尚且不够,更别提她此刻窒着息。
快没时间了,没时间再周旋这么一遭了。命可以赌,机会却万万赌不得,若这一波废掉,回去修整后再来,这大好的局势,可就难在成了。
她抿着唇,咬紧了牙,终究还是赌了一把。都说刺客最忌讳赌,可咏夜不同,她的博弈从不是冒进的,那里头条分缕析,全是诡计。
长刀回身,直接往骨头缝里一扎,咏夜整个人便钉在骨鞭上头,那骨鞭自然要挣的。而她这一下,扎得不够瓷实,半路送刀,正借了敌手的劲儿,将自己猛地悠上半空。
身位回来了,改双手持刀,再一次从天而降。
是被逼急了,或者是骨鞭预感到了,头顶那持刀劈砍的女子,正是阎罗凛冽而来。
它也孤注一掷了。
后半段身子被截掉了尾巴,带伤脱力,原被死死埋在石板下头,此时回光返照,拼上全身之力,从废墟荒垣下头一层层突破上来,带着滚烫的鬼擎火,冲身而出,仿佛倏然喷发的火山,朝着咏夜疯也一般扑来。
花灼看见了,咏自然也看见了,可她的刀,已经挨到了关键处,只要砍下去,一切就结束了。
花灼急了。他抬手便要送风,无论如何,先把咏夜先带回来。
“别退!”
咏夜厉声一喝。
这一喝是命令,也是定心丸。
她在告诉花灼,不退,她可以。
她也确实做到了。
刀比火更快,迎着刺啦滚烫的花火,直入间隙,赤红火舌席卷着她,却也寂灭于她,生花龙骨,拦腰而断,彻底身死于此。
苍白的脊骨再无生机,一节节脱落下来,像苍白的垂败的泪珠。
风终于又吹拂起来,咏夜长吸了一口气,她站在废墟和焦土之中,拄着刀,这是烈火之后的神的生命,可却她不该是涅槃的神明,而是生生扼死了涅槃的那一个修罗。
花灼风一般过来,一脚踹了旁边碍事的骨头块子,不由分说,提溜起她左右双臂,将人摊开了看。
“伤着那儿了?”
“皮外伤而已。”咏夜摸了摸手臂,被烫着了,横着几条渗血伤口,在她浅白的皮肤上,瞧着倒很像在上头绘了一朵鬼擎火。
“这伤没事儿,就是给我憋得够呛。”
她补了一句,宽花灼的心。
人家显然是没被她如此随意又拙劣的话给宽慰着,仍是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通,确认除此之外再无伤口后,才松了一口气,埋怨:“你可是真莽,还不让退,理智呢?惜命呢?”
“嗐,我这不没事吗?”咏夜收了刀,堂而皇之躲过狐狸的质问,活蹦乱跳往外走,这一仗打得,痛快。
见这里头尘埃落定,武罗带了几个胆大的姑娘,即刻迎了过来。
又是围着关切个遍,才簇拥着往外走。
咏夜活动了一下手臂,烧伤嘛,又疼又辣,很折磨人,正想着问问花灼,能不能寻来什么灵丹妙药涂涂,最好是转日便能无恙那种极其神通的。忽而就觉得,伤处跟起了火一样,烧得整条手臂几乎动弹不得。
挽起袖子一看,哪里还是方才那几条血口子,皮肤之上,分明一点伤痕都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一朵赤红鬼擎火,正静谧而妖冶地绽放。
“花灼……”她只喊得出这一个名字,就觉得那股火沿着经脉一路烧上后颈与头颅,狠狠撕扯了一下子,眼前登时昏黑。
花灼闻声侧过头,就看见咏夜整个人朝后倒去,她最后的下意识,想抓住他,却只是伸手在其袍袖之上无力地滑过。
“阿夜!”他撑着她,手之所触,即便隔着衣料都灼热似火炭,她领口的皮肤,愈发白净明亮,白得快要发光,而后是如血的鬼擎火,一朵接着一朵,爬上肩头、脖颈,开得绵延而盛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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