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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鼓山进展不错,人手多,赋冬又能干,不过几日,已经有了大体的架子。
这边给咏夜收拾出来一座院子,她带着桃屋住进来,办起事来方便,省得天天来回跑。
是夜,等那些登梯上高的、摆东西搭架子的帮手全都撤了,只留下将要完工的大摊子,咏夜方出来溜达。白日里在一旁监工,添乱不说还烦人,又帮不上什么忙,不如晚上自己转悠着看,还更清楚。
是上弦月,月色不满,胜在明亮,万里无云当空洒下来,遍地澄澈。
廊庑掩映、楼台相对,她走在这些华美构架的明灭月影下,想象着再过几天,此处鼓乐笙歌,众仙云集的盛景。
习武之人脚步很轻,行走之间几乎发不出动静,也是因此,那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她听得格外真切。
按说此处没有妖鬼,可这大冬天,大半夜的,凭空出来动静,总是古怪。潜意识下,她扶上了腰间的刀柄。
循着声音追过去,有人。
那人身形矮小,脚步却极快,游荡在尚未完工的高阁木架中间。此人也发觉了咏夜,故而借着工地杂乱,想要将其甩掉。
两人走迷宫一样追逐。咏夜几次险些看到对方,却都被横木栏杆挡了视线。这一边的陈设建筑,才刚刚粗略搭起架子,她不敢飞上飞下,怕闹出大动静,搞塌了方。
不过看对面,这人虽然机灵敏捷,却似乎没有功夫,也不露法术,单就靠着一双腿,跑跑藏藏,周旋几圈下来,渐渐落了下风。
咏夜寻了一处死角,欲擒故纵放了几回,到了关键地方,一个闪身抽刀,利刃轰鸣,反射着清朗月色,晃得对方一合眼。
“哎呀。”那人小声喊。
定睛一看,竟是个娇滴滴的姑娘。
约莫十六七的样貌,个头娇小,才到咏夜耳垂那么高。长得好看,像是雨后初晴,滚着露珠的莲花,粉粉白白,清清浅浅,灵巧之中透着娇美。
明明是夜行,却穿了一身白衣白裙,束着简单伶俐的鬓髻。这穿戴,看着有些眼熟。
正回想的这个当口,眼前这姑娘转身就走。
“哎,还想跑?”
咏夜身形一动,便拦住了她的去路。
“我想起来了,你这身装扮,是仙塾的弟子吧?”
被识破了身份,小姑娘一下便慌了,眼神里透出惊恐,却强压着,不敢流露出来。
“你别怕,我是中山神,咏夜。你真是仙塾来的?叫什么名字?大半夜的为何来此啊?”
她问了三问,对方只答了一个。
“我叫小秋。”
小秋?这个名字,怎么也仿佛从何处听过。
小秋,小秋,小莲花。
“瑾俟?”想起来了,“你是不是叫瑾俟?从前在归墟主悬檀身边的,一朵小莲花?”
“你认识悬檀?”小秋不答反问。
“当然,我们是朋友。”
“那,你还是叫我小秋吧。”
虽然“瑾俟”这名字有些难写,可叫“小秋”未免有点儿戏了吧。
看这小秋,应是个很有主意的小姑娘,半夜偷跑来钟鼓山被捉了,毫不心虚。现下又知道面前这位不是坏人,也彻底不慌了,不过还抱着警惕。问什么也不答,反倒想从咏夜这里套话。
“悬檀在这里吗?你说你是中山神主,那这次结业礼,悬檀要来擢选神官或者侍从吗?”
少女那一双杏眼,忽闪忽闪的,小鹿一般机敏,透着迫切又不想迫切得太明显,所以刻意敛着眼睑,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却出卖了这份刻意。想来她偷跑时应格外匆忙,寒冬夜里,穿得很单薄,鼻尖已经冻得粉红,说话时,迎着冷风呼出蒙蒙的白气。
咏夜歪头瞧着她,心说这小姑娘真有意思,不由得便挂上了笑,毕竟,谁会不喜欢有趣的漂亮姑娘呢?
“你冷不冷?”说着拿手背贴了贴人家的脸颊,冰凉,紧接着便觉手下的笑脸烧得通红,一路红到耳朵尖儿。
于是赶紧收了手,可别吓着人家。
“随我来吧,先回屋,悬檀的事儿,暖和暖和同你细说。”
被“悬檀”这二字钓着,小秋乖乖跟了上来,况且外面也着实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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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屋,进去打帘看,桃屋已经睡着了,就多掩了几道门,领小秋到外厅说话。
捧着热茶,咏夜一边踱步一边发问。
“你找悬檀,怎么不去归墟呢?”
她的语气凉凉淡淡的,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似在发问又似在故意逗趣,让人心中没底。
“我……”小秋犹豫了,她低头看着手中喝尽了的茶盏,思忖着不知如何答话。
她可是偷着跑下来的,万一被眼前这位捉摸不透的姐姐通报了仙塾,可就麻烦了。
“你这一趟下来,恐不能耽搁太久吧?若如实相告,说不定我还能帮上忙。哦对了,”咏夜伸手,意识她将盏子递过来,添了茶水,继而笑道,“我不是那爱告密的人,你可别冤了我。”
又喝了口茶,觉得眼前的姐姐可信,况且当下,这也唯一能帮上自己的人了。小秋这才将自己到此处的来龙去脉,细细说了。
“我不认得去归墟的路。来这里是想碰碰运气。听说悬檀与中山的新神主关系不错,将结业礼改在钟鼓山,也是他的主意。就想着或许能在这里寻着他。”
“你们仙塾,消息还挺灵通。”
“他……果然不在这里吗?”
咏夜摊开手,一副任你搜身的样子:“果然不在,他这会儿,应该在归墟呢。”m.sxynkj.ċöm
“那请教咏姐姐,悬檀这次,有说要在仙塾擢选归墟神职吗?”
这一声咏姐姐,格外讨喜。
“你等一下啊。”讨喜到咏夜虽记得没有,却仍亲自去翻了帖子核实,“我看看……还真是没有,归墟没递帖子,悬檀也没同我说要过来参礼。我觉得,你们结业,他恐怕不会参与。”
小秋的脸色立刻落寞下去。
“他就这么煞费苦心地,不想让我回归墟吗?”
她在自言自语,咏夜还是听到了,却不敢轻易接话,这小姑娘,眼看要哭了,得说点什么劝劝她。
“你不要多想,可能只是,归墟没有空缺的位置而已。”
“不是的。”小秋抬起头,眼里已经有了水光,“他特意去找了天帝,说不要将我送回归墟任职,他,他,可我……”正说着,眼泪啪嗒啪嗒下来,没讲完的话就都换作了抽泣与哽咽,她使劲儿忍着,越想越委屈,忍得小身板一抽一抽的,看着叫人格外心疼。
咏夜心说,这悬檀怎么回事儿,人还没见着呢,便将这么乖巧懂事又水灵的小莲花气得直哭,要是当着面,还想怎么着?
她这人,从来有个习性,便是见不得好看的、柔弱的女子受委屈。
“你别哭,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带你去找悬檀,把话讲清楚。你不是也想见见他的吗?”咏夜破天荒地柔声细语,“不过,这恐要费些时辰,仙塾那边,得想想办法,他们大约多久能发现你不见了?”
小秋那手抹着眼泪,吸着鼻子,哭得梨花带雨,好在思路还算清晰。
“临近结业,仙塾休沐,很多弟子都回家了。但我平时,即便休沐也不会离开学堂,所以,
管事的仙官若见我不在,定会起疑的。”
此事在小秋看来,是个麻烦。但在咏夜看来,休沐日,她回归墟难道不是顺理成章吗?
于是脱口而出:“这有什么起疑的,你回归墟,不就是回家吗?”
无心的一句,让小秋愣了一愣,心里生出些说不出的苦涩来。
你看,连初次见面的山神姐姐,都觉得归墟是我的家。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瑾俟,其实是没有家的。
意识到失言了,咏夜皱着眉看了小秋片刻,只想得自己同她这般大时,正被师父师娘,还有整个沧浪阁的师兄师姐宠上了天,整日里呼风唤雨,无法无天横着走,对比之下,小秋也太乖巧了些,乖巧得让人替她不值。
小秋还呆着,是在犹豫。漫无目的时,胆子老大,敢私自逃学。现下机会就在眼前,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正想着,忽觉得肩头一沉,暖呼呼的。咏夜为她披了一顶厚实的大氅。
“走吧,我带你去归墟。若你们管事仙官问起来,还有我呢。”
小秋茫然了一瞬间,醒过闷儿来,赶紧跟上。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又折回来,把手里一直攥着的茶盏搁下,急匆匆追咏夜去了。
虽然一直心心念念着要找悬檀,真去了,还有点忐忑。不过开心仍然是盖过了忧虑。
这个山神姐姐可真好,她说归墟就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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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鼓山虽然荒芜,好在也是有云车的。
到归墟,天已大亮。
当时没觉得有什么,但在不久的来日,在诸事落定而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咏夜都会想起,她带小秋见悬檀的这一天,也后知后觉地明白,素来温润重礼的归墟主,为何会对一个娇滴滴的
小姑娘,如此冷漠。
“悬檀。”小秋抬着清亮的眼,有些生怯,但更多的是心悦和期盼。
“瑾俟?”悬檀眼神动了动,很快沉敛下来,原本平和如水的表情,有转瞬即逝的惊讶,继而是空洞的淡漠,“你来这里做什么?”
“是小秋。”小莲花纠正道,“你做什么也叫我瑾俟?”
“你如何与瑾俟在一起?还来了归墟?”悬檀避开了这个话茬,转而问咏夜。
这会子,咏夜很为小秋抱不平,纵然她和悬檀交情不错,且还欠着人家人情,可也由不得要“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仙塾休沐了,其他弟子都回了家,我便也带小秋回家呀。”
听出了她的话外音,悬檀不免轻叹一声,他扶了扶额角,耐下心思来。
“不日就是结业大典了,到时便要择神职,你该在仙塾准备才是。”
“我就是想看看,这次有没有归墟的神职,若是没有,这结业礼,我不参加也罢。”小秋比悬檀矮出不少,她仰着脸,几乎要垫起脚来,但气势是不输的。
说这样的话,心中其实是没底的,因她也不知,这样无关痛痒的威胁,在悬檀眼中是不是仅仅是个儿戏。
果然,悬檀闻言,面色动也未动,只是冷冷吐出两个字:“荒唐。”
小秋水亮的眼,随即黯淡下去,但没有放弃。
“既然说了,弟子们可以按自己的喜好选择神职,那就是说,若没有我喜欢的,不选也可以。”
“不选,你就只是个散仙。”悬檀仍不为所动,“况且,你是个莲花仙,就该……”
“可我也是生于归墟的仙。”小秋打断了他,“这点我和你是一样的,怎么偏我就不能留在归墟呢?”
“不是不能,而是归墟的神职,并不适合你。”
“明明就是你刻意为之,是你不让。”少女提高了声音,宛如清脆的莺啼,但细细听来,却带了哭腔,微微颤抖着,“我知道,你特意求了天帝,不要将我分到归墟来!”
悬檀不言,算是默认了。
咏夜悄悄退远了,将空间留出来,早隐隐觉得,这二人关系不一般。她一个“外人”在场,有点不合时宜。
“当初送我到仙塾时,明明说好了,学成再回来,怎么后来就变了呢?怎么说什么都不成了呢?”小秋在哭。
悬檀一直沉默,她便一直说,倒苦水一样,将这些年心里的疑惑和委屈,一股脑哭出来。
“你将我往仙塾一放,就甩手不要了。他们给我改了瑾俟这名字,你也跟着叫,可你明明都只叫我小秋的。平日里,同窗们都有家人探望,独独我没有。凭什么呢?就单我一个无家可回。旁人都说,归墟是我的家,可我根本就没有家。”
悬檀就这么静静听着,仿佛从前与小秋共处的岁月都是假的,听着这样的哭诉,他仍旧面无表情。
等到急促的质问化为细细的抽泣,他终于垂下头,声音轻轻,无甚温度道:“说完了,哭出来,心里便能好些。你现在,该回去,想想选一个更好的神职。”sxynkj.ċöm
小秋就像被霜打了的小莲花,垂丧着眼,长长的眼睫早已被泪水浸透了,扫下来,像遭了大雨的蝶翼。
这样低头安静了一会儿,忽而一抬头,眼圈红着,是气得急了。铆足了劲,狠狠推了悬檀一把。
“你就是个混蛋!”
悬檀没防备,被推得险些站不稳。
踉跄之间,小秋已经哭着跑远了。
咏夜见状,刚要回头说些什么,却被拉着拽着,逃一般往回走。
也罢,没什么可说的了。
悬檀站在原地,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前襟,被刚才那一下,推搡得起了皱。于是抬起手,才发觉,因紧绷了太久一动未动,手臂骨节生涩,发出咯吱一声。
手指附上那一小块褶皱,没有将其抚平,而是轻轻点了点,就放下了。
云车升空,他没有抬头,转身离开。
小秋顺着窗缝往下看,就瞧见下面那人,似乎是嫌自己方才弄皱了他的衣裳,用手拾掇齐整了,便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咏夜伸手挡了她的眼。
“他今日喝了假酒,别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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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檀朝归墟深处走去。
沿着狭窄的长桥,踱到崖边,一跃而下。
煞白一现,汹涌的水声便归于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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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归墟那日,听闻折丹来过。”
“是。”
“巡游之事已成,我会在暗中助她。”
“小……瑾俟的事,已经处理好了,不会再……”
仿佛被谁给打断了,悬檀面色一滞,“什么?”
“我……明白了。”
又俯首帖耳了片刻,他的眼中忽然有了瞬间的迟疑:“可是,花灼?”继而又温和下来,“钟鼓事毕,我便亲去一趟槐江山。”
“悬檀定不辱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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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夜好容易将小秋安抚好,送回仙塾,幸而没让管事仙官发现。
等她回了钟鼓山,却在新送来的众仙帖子中,看到了归墟的印。
归墟主,悬檀,将于结业大典,招揽一位主管文簿的神官。
咏夜提溜这那薄薄一张纸,拎到亮处反复看了好几遍,确认没错。
悬檀这来来回回的,搞什么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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