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趣文学 > 言情小说 > 缘在此山中 > 第 29 章 时也命也
  风神印消散后,再无新主。

  飞廉逝去,座下弟子散尽,只留下空荡荡的神宫,经百年风雨,成为了阒静寥落的遗迹。

  上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呢?

  那时,院中的新植的月桂不过两人多高,如今早已苍遒如盖,南方正是早春时节,草木初发,在这一派荒芜尘土中,冒出绿色的尖角。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花灼忽然想起这句诗来。

  他走过无人洒扫,枯叶遍地的庭园,踩过满阶黄苔,惊动了檐下的一窝新燕,它们叽叽喳喳叫嚷起来,似乎是在宣示自己的居住权。

  于是更明白,没人会等,更没人会怀念,即便偶遇昔日同窗,对自己想必也是兵戈相见,深恶痛绝。

  想到沧浪阁的酒与歌,也更知道,自己不是归人,此地也并非归处了。

  当年,他千辛万苦闯进迷途岸,得见飞廉最后一面。飞廉魂魄以不成人形,但还能认出他,似乎就是在等他。

  “是我看错了恒籍,你要守住风神宫。”

  他只来得及说了这一句话,那是,他还不知道恒籍已经死了,而花灼即将被问罪囚禁,风神印消散无踪,没人能守风神宫了。

  预料到宫殿中一定是满目疮痍,但行至书房,仍被眼前惨状所震惊。

  这里是起过火吗?

  到处都是灼烧后乌黑的痕迹,不要说满屋的古籍和文册,就连书架和桌椅都被付之一炬,只剩下几块炭黑断木。

  唯一算得上完好的就是窗边那方石制的棋案了,经过多年风吹雨打,已经陈旧得不成样子,但好在未被烈火摧残。

  可在花灼的记忆里,此处,应当是没有棋案的。

  正疑惑,忽见那棋案,连石墩带棋盘,缓缓动了起来,像一只石化复生的巨龟,渐渐现出原型。

  花灼下意识召唤出手中旋风,化风刃是不行的,做个盾好了。

  正戒备着,棋案已然变作了一个老者。

  他个子不高,抱膝卧下,身量正好与棋案相仿。

  花灼认得此人,曾在风神宫中管车马,是最不起眼的侍从之一,好像是叫枢翁

  老者见到花灼,试探着问了一句:“可是,可是神官大人?”

  神官大人,很久没人这么叫过他了。

  花灼有些生硬地点头。

  枢翁忽然眼眶一红,老泪纵横而下。

  “神官大人,您终于回来了。我以为再也等不到您了。”

  枢翁是风神宫的老人,花灼初来学艺时,他便在此管理车马进出之事。飞廉最后一次巡游风事之前,他便告老还乡了,此时为何又出现在这里?

  “当年还乡并非是这把老骨头撑不住了,而是受神主之托,以归隐之名,保守一桩秘密,若他不幸身死,便将这秘密连带他的遗命,转告给大人您。”枢翁抹了一把眼泪,“可神主,神主走得太早了。等小人闻讯赶回,众人早就散没了,还听说,您竟然被治了罪。神主之命不可违,小人便化作一方棋案,想着总有一日,您会回来。倘若真等不到您,小人便与这秘密一起,寂灭于此,也算不负神主昔日救命之恩。”

  秘密?

  花灼像被针扎了一下,飞廉之死,恒籍的背叛,所有不堪回首的往事裹挟着不甘和愤怒,层层叠叠再次铺排开来。

  枢翁将自己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了花灼。

  仍要从飞廉最后一次巡游四方风事说起。

  巡游半年前,飞廉密见枢翁。他虽然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侍从,却与飞廉有极其深厚的情谊,可以说,他是整个风神宫中,除了花灼之外,最可信之人。

  据飞廉所言,这些年他一直在调查一件事情。

  巡游最主要的一项事务,便是检阅四方风神的风事簿子,那里面详细记载着,某年某月,何方送风多少,收风多少。四方合计汇总,应当达成基本的平衡,方为风事有序。

  东风神折丹,除了主理东风的寻常起落,还要分管一部分归墟之事。万神灵魂流入归墟,而后要借东风之力,散落于天地间,完成自己的宿命之循环。

  所以,每逢神明寂灭,东方出风便会更多些,而俊风带雨,过人间时易成涝灾,故此需知会雨神,做好调控。

  按道理说,只要四方风事达成整体平衡,便可视为无恙,但飞廉做事格外谨慎,他知道,这风事簿子,就像凡界掌柜的账本子,只要做账的手法高明,多大的窟窿都能补平,因此,他经常依照农时节气,下人间亲自查验。

  怪事就出现了。本该是风调雨顺之年,甚至是神明寂灭雨水多的年份,人间却遭遇了几次大旱。雨神布雨,向来是依风事而来,如此便是风出了问题。

  飞廉因此暗访折丹,但东风簿子上所记毫无纰漏,且有雨神和归墟主作证,当年俊风,只多不少,怎么可能会大旱呢?

  “神主由此推测,俊风或许在半路遭到了褫夺。能这样神不知鬼不觉便操纵风雨之人,绝非等闲之辈,且褫夺俊风,意欲何为,疑点重重。故此,神主追查多年,似乎是找到了什么,所以才会命小人归隐,守着这个秘密,以防他……”枢翁顿了顿,哽咽道,“以防他出了什么意外,不能将此事交代给您。”

  “他为什么要瞒着我?”花灼不解,更多的是自责和悔恨。

  若他能早知道,或许飞廉就不会死。

  “神主料到您会这么问,因此托小人转告。”枢翁长叹一声,不只是否也在为飞廉惋惜,而后正色道,“神主说,此事凶异,恐牵连深远。一旦身陷其中,恐生死未卜。您是他最信任托付之人,若他果真因此而身死,希望您能担起这四方风事,也希望……”枢翁说不下去了。

  “也希望,我能代他,看顾恒籍,对不对?”花灼苦笑。

  “是……”

  “枢翁啊,你说,师父瞒我,到底是为了保我不涉险境,还是为了给恒籍留一个万事无虞呢?”

  “别的小人不懂,但小人确信,神主此番,是因为相信,只有您才能担起风神之职,也只有您,能够然他将这副重担放心托付。”枢翁说得很坚定,这么多年,他做着最不起眼的差事,却往往能看清更多的人情世故。

  “重担?”

  “神主失败了。追查多年之事,还未有个结果,他便……他叮嘱我,此事凶险,极其紧要,若他因此而送命,便要神官大人您,继续追查。”

  花灼沉吟片刻,忽然问:“这屋子,是怎么起火的?”

  “小人也不知,小人来时,就是这个样子了。”

  “师父身死,恒籍背叛,我入暗牢后,整间书斋所有籍册被付之一炬。如此种种绝非偶然,我想,师父是被发现了,他的死,恒籍绝不是唯一凶手。”

  “神官大人,可是决定了,要担此重任吗?”枢翁这一问,在花灼听来,不免有些奇怪。这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见吗?

  “神主说过,托付是一回事,您是否应允又是另一回事。天道无常,冥冥之中的劫数,或许并非人力可以改写,大人不必被师徒旧情所束缚,这一趟艰险,您大可不必奔赴。”

  什么劫数,什么天道,他都能抛下不管,可唯独师父的性命,他不打算就此罢休。若果真背后有人作祟,害飞廉身死,这笔账,这桩仇怨,若不能查清,他将永远无法释怀。

  但他看着苍天,看着若隐若现的,惨淡的月亮,不由得苦笑。

  时也命也,你这是偏要指着我一人作弄吗?

  沉默良久,他垂下了眼:“此事,我会追查到底的。”

  “既然如此,还有最后一句话,需得告知您。”枢翁看着眼前这个坚定却难掩失落的神君,纵然心中不忍,却仍要将神主之命尽数传达,“此异,源于风,不止于风。若有难,和山寻泰逢。”

  吉神泰逢,是飞廉多年的老友。

  -

  花灼应下先师遗命,将前因后果梳理清楚,便要离开风神宫了。

  说来可笑,一个与旧事告别之人,却再次陷入了往昔的泥淖。

  斩断关山?痴人说梦罢了。

  若他偏就不念什么师徒之情,臣下之忠,管什么天地劫祸,去他的阴谋鬼扯。

  若他可以嫉恨恒籍所得的偏爱,咒骂飞廉丢下的这烂摊子,若他能将一些的恩怨都当做恨,然后让这恨意,随着旧人的死亡而消散。

  他是否能抛下一切,去赴那个沧浪之约呢?

  但那样的自己,又凭什么与咏夜并肩呢?

  可这样的自己,又怎么敢与咏夜并肩呢?

  算了吧,横竖都是不配的。

  花灼接下来要走的,是一条不知原因,不知结果,凶险万分的长路。

  但咏夜不同,她有光明的未来,花灼相信,她一定能成为护佑一方的神明,在这有序而冷漠的仙界中,打开另一方天地。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既然都站在了悬崖边上,就不要再拖累旁人。

  -

  从风神宫离开,他直接去了青丘。

  去向妹妹,也是如今的家主花芊蔚告别。

  “开什么玩笑?”花芊蔚当然不同意,“这件事害你还不够吗?天帝的意思是,要你戴罪,在青丘思过。他真是要你思过吗?那是为了保护你,只有在青丘,你才不会遭受口诛笔伐,更不会被曾经的仇敌报复。”

  “你当哥是三岁小孩呀,出门就能被人拐了。”花灼想开个玩笑,缓一缓妹妹的怒气,谁料无异于火上浇油。sxynkj.ċöm

  “三岁小孩起码听话!你当自己还是风神官,是造化神吗?你现在是戴罪的散仙,杀了你都不会被问罪的。”

  花芊蔚说的没错。这便是九重天阙严明残酷的神阶。散仙,指没有家世,也没有正经神职的仙。比如各个神宫中的侍从,就如同凡间大户人家的丫鬟小厮,是最底层最任人摆布的。

  还有就是曾犯下大罪的神仙,被撤了神职,虽然恢复了自由身,但却毫无地位,可以被随意驱使践踏。

  花灼就属于后者。再加上他风光时,树敌不少,身上又背着妄念咒,贸然离开青丘的庇佑,若是被有心人察觉,无异于自寻死路。

  花灼叹了一口气,这个道理他如何不知。

  “芊蔚,我现在要离开青丘,并不是还沉湎于往日忧愤。从手刃恒籍的那一刻起,这仇怨我便放下了。律法严明无私,杀了造化神,就该被罚,这我认。但飞廉之死依旧是个悬案,我必须知道,恒籍是为了什么要下杀手。”

  “原因有那么重要吗?比你的性命还重要吗?他们已经都死了,死了这许多年了,可你得活着啊,得今日的自由身有多难,你知道吗?”花芊蔚带了哭腔。

  花灼低下头,用手指轻轻拭去妹妹的眼泪,扶着她的肩膀,弯腰垂目,认真地与其对视。

  当然是心疼的,可他必须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即便这对于自己的家人来说,是一个残忍的抉择。

  “重要啊,对我来说。”他语气轻轻,半是哄半是解释,“飞廉于我来说,是神主,也是老师,恒籍杀他一事太过蹊跷,于公来说,背后若有人指使,恐涉及更大的阴谋。于私,若不能查明老师为何而死,我就算余生平安永寿,心中也不得安宁,又谈何自由身呢?”

  花芊蔚无需他来讲这一套于公于私,师恩难忘的大道理。

  安宁怎样,不宁又怎样,只要他能活着。

  她回嘴道:“即便恒籍背后还有人,那也不是你的事,你若想查,我明日便上报寂灭司,叫他们查去。”

  花灼笑着摇头:“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的。”

  他只肯说到这里,花芊蔚便懂了。

  此事不简单,也必定极其凶险,凶险到,他会为了不牵连亲人而选择沉默。

  “你就非去不可吗?”话说到这里,她知道自己是拦不住了,所以语气几乎是在请求了。

  “非去不可。他托付的第一件事,我没有办成。这一件,我必须做到。”

  第一件事,是担起风神之责,照顾好恒籍。

  “可是哥,”她抬起头,眼泪就簌簌地落下,“你离开了青丘,我就真的保护不了你了。就没人能保护你了啊。”

  花灼笑了,他拍拍花芊蔚的头,把她被泪水浸湿的几缕鬓发理好,故作轻松道:“哥在你眼里就这么弱吗?”

  花芊蔚不说话,只是哭。

  “虽然我修为远不如从前,也不能打斗,但我能跑呀。你师父西王母可保证过,她这妄念咒,不会害我送命的。”

  “你走吧。”花芊蔚一狠心,把花灼往外推,“你是下了决心,不是来征求我的意见,而是来告别的。既然笃定我拦不住你,那便快走吧。”

  花灼定定看着她,在等这说狠话的妹妹与自己告别。

  “你若是,若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就赶紧回来。被人家追杀了,就做个风盾扛着,往家里跑。”

  “知道了,小家主,我一定全须全影回来,到时候你让我在家蹲多少年都行。”

  花芊蔚目送哥哥离开,他一身伤刚好,还消瘦着。彼时在一叶扁舟上,临风而立,水面清阔旷远,像是一幅画。

  真正让她松口,放花灼走的,不是任何情谊与道理,也不是因为她真拦不住。撒泼打滚、上报天帝,甚至以死相逼,总能拖个一时半刻的。

  这仅仅是因为,就在刚才,在花灼的语气里,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从前的三哥哥,眼中有天地,胸中有丘壑。飞扬飒沓,温暖恣意。

  或许,这便是唯一的值得。

  -

  离开青丘,花灼没有停下,又径直去了东荒云家。

  来找少君云翳。

  没有多寒暄,云翳那句:“哟,稀客啊。”还没说完,就被他开门见山打断了。

  “我要一颗无心丹。”

  无心丹,以云家黑龙之血炼成,服下可让人失去痛感,凝结体内全部力量,化为一股纯粹的杀意。

  此丹只能屏蔽感觉,不能愈合伤口,且会不管不顾地将全身气力耗损殆尽,只为了片刻的极盛战力。服用者如昙花一现,消耗致死。

  云翳当即沉下了脸:“不给。”

  “不开玩笑,我有用。”

  “你要死?不给。”

  花灼无奈:“云翳。”sxynkj.ċöm

  “你讲清楚,要无心丹做什么。”

  “查飞廉死因,完成飞廉遗命。具体的,不便相告。”

  云翳一挑眉:“不便相告?那你滚吧。”

  “你若不给,我一样会去犯险,说不定半路就死了。”花灼也不恼,反而讨价还价起来,“你若给我,说不定还真用不上。”

  “我一个大活人在这里,你要无心丹干什么?有什么事是我帮不了的吗?”

  “你还别说,连我自己都还没搞清楚,到底接手了一桩什么烂事。”花灼朝云翳摊开手,“你将丹药拿出来,我向你保证,若有需要,一定求助,如何?”

  云翳不信。

  “你们能不能都别这样。”花灼忍不住翻了白眼,“芊蔚也是,你也是。要无心丹,只为以防万一,我又不是傻子,也不是莽夫。”

  “非做不可吗?”云翳看出了他的决心,便不再言语周旋。

  “非做不可,这是我一个人的恩怨,我必须把它给了结了。”

  “那你跟我保证,绝不逞能,不行就跑,往我们家跑。”

  花灼点头:“花芊蔚让我往青丘跑,你让我往这里跑,行,到时候看哪个更近吧。”

  -

  现在好了,摆平了青丘,拿到了无心。接下来,接下来就是最难的告别了。

  “相逢一醉是前缘”?这词的下一句,是“风雨散、飘然何处”。

  要失约了,你别怪我。

  算了,还是怪我吧,要记得我啊。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缘在此山中更新,第 29 章 时也命也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