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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市的尽头,人气最盛之地,是一座小小的庙宇。这庙建在此地,已经有些年头了,供奉过
不少凡人假想的、查无此神的神明。但今时今日,里面摆的却是中山神主的牌位。
庙小,香火却格外鼎盛,年关里祈福之人,前脚接后脚,香灰满盆。
不过最扎眼的却不是络绎不绝的香客,而是随处可见的绿萼白梅。
这几乎得将满山的白梅全折了吧。从庙门口开始,一直到神位底下,能摆的地方全摆满了。
香客们手里也都拿着,仿佛得了神谕一般,口中念着“中山神主”或者“白梅娘娘”,虔诚地献花供奉。
梅香幽远,丝丝缕缕绕着小庙,掺上沉古的线香之气,烘出一派清寒静谧之气,与其下人味儿极重的叩拜搅在一处,却显得格格不入,堕入凡尘了。
据说卖花人的白梅,总是刚一上来,就被抢购一空,如今整个敖岸山,都是一花难求的情景。家中有梅园的,囤积居奇,将一枝花炒到了天价,却仍有乡绅土豪争着买。
有人发了横财,有人贴上了年关所有的积蓄,就只为了这样一个玄而又玄的寄托。
咏夜摇摇头,只是可惜了好好的白梅。
“早知道不该给他们白梅花的。你说若当时给的是块金锭子,他们怕不是要给我打座金庙?”
这究竟是信仰还是贪懒呢?
花灼随手抽了一枝梅花把玩,路过的几个山民,当即吓得退避三舍,用看疯子一样的眼光瞥他,觉得这是在渎神。
那枝白梅在此放了有几日了,有些花开过了,花瓣松散,随着他的动作纷纷飘落。
他们转而站在不算高大的朱红门柱之后,匿在花枝与阴影中,极其不显眼。
将花枝递给咏夜,花灼问她:“即便如此,也要守护他们吗?”
“他们确实,不甚招人喜欢。”咏夜瞧着前面蒲团跪着的老太太,正念念有词,求让自己那不争气媳妇,能诞下一个男丁,若是能一胞得俩,便是最好。
花灼听她满口嫌弃,噗嗤一笑,没接话,静静等着她后面的一个“可是”。
“我小的时候,很不喜欢人。外阁有个前辈,会将自己接手过的委托,记录成故事。我们这些年轻的弟子,就爱翻着看。那个时候就觉得,外面的人,贪婪、愚昧、怠惰,自己惹下的债孽,花些银子就想雇人摆平。但后来我自己也出了阁,见识到那些故事里的人,遇见过只手遮天的恶霸苟延哀求,追悔莫及,也遇见过因妒害死所有妾室的夫人,匍匐在地,求我杀了她的王八丈夫。我忽然就不那么较真了。或许人本就是如此,心思难测,命途难定。而我不喜欢做判罪的青天,能做一个偶尔搭把手的人,便足够了。”
“即便今日,你已经成了神仙,也还这么想吗?”花灼问。
“嗯。”咏夜点点头,她忽然觉得,天帝说过的一句话,现在想来却是很对的,“天帝曾告诫我,凡人讲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有天报的道理全是假,神明不管这些。真正要去惩恶扬善的,恰是人们自己,也只有人们自己。”
她顿了顿,心头忽然敞亮了起来,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所以,即便成了仙,也从没想过要做一个普度众生的女菩萨,从始至终,我都只想做一个路过的侠客。”
“那路过的侠客什么样?”花灼拨弄一下她手中的花枝,拨落了几个瓣儿,要将她的思绪唤回到自己身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吗?”
咏夜一笑:“我倒是连平与不平都懒得定夺呢。所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咯。”
她想起江徊的话。
要永远听从自己的心。
“那……”狐狸转了转眼珠,附在她耳边悄悄问:“刚才那个老妇,想要一胞俩孙子,你是帮还是不帮?”
咏夜直接推了他一把:“我是送子观音吗?想要孙子让她自己生去。”
花灼往后一个踉跄,伸出手抓了她衣袖,仿佛是要稳住病恹恹的身子。
众所周知,狐狸的伤与病,时隐时现,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就着扶人家胳膊拉近的一点点距离,垂下眼,压低了声,悄悄话一般道:“阿夜愿意同我说这些,我很开心。”
这是暧昧的提醒,而这话也确确实实点进了咏夜心中。
很奇怪,她自问不是一个健谈之人,可对着这个狐狸,却总能敞开心扉。
狐狸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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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说话间,暮朝朝与桃屋也跟上来了。
“哇神主你好厉害啊。”暮朝朝感叹,“我已经很久没见过,有被凡人正确供奉的神了。”
“正好你来了。”花灼招呼她,“你家神主预备接下凡人的供奉,你带她去吧。”
“你家神主”这个称呼,从花灼口中说出来,教人难以置信。
“啊?”暮朝朝一愣。
“此事虽然我也做得,但毕竟你才是见习神官,若有朝一日我不在此处了,这些事你都得上心。”
他这话说的,仿佛自己不日便要离开,大有临行托付的意味。咏夜还真有点被唬住了,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这狐狸答应了,不再搞宫斗那一套,可却没说不搞些别的一套。
暮朝朝是个讨喜的小姑娘,他下不去手,但欲擒故纵,或是拿苦肉计什么的往自己身上招呼,总是信手拈来的。
然暮朝朝犹豫着,半天才吞吞吐吐憋出蚊子声的一句话:“前辈您,您要我带神主去哪?我好像没听懂。”
花灼一愣,而后叹了一口气。是了,这小姑娘,是个司礼的,从没下过天阙,又如何会知道山神供奉这一套。
还是得我来。
他略一抬手,周遭的一切便静下来、慢下来,缓缓静止。
桃屋不是仙,所以连他也静止不动了。
“阿夜,将你掌心的山神印点亮,附在凡人为你立的神龛之上,就算是接了供奉。”
巧了,咏夜不知道怎么把神印点亮。
花灼眯了眯眼。
还是得我来。
“伸手。”他说,“手心朝上。”
咏夜听话地照做。
花灼也伸出手,托着她的手背。
他的手大出不止一圈,手指也更长,将咏夜的手团团包住。而后轻轻送了一缕仙泽。
只觉得掌中一暖,金色的神印轮廓便浮现出来。
花灼松开手,那暖意便没了。
她往前去,找到那座供奉着自己神位的小小神龛,将手心按在上面。
凡人的寄托得到了神的回应,所有卑微或是贪婪的祈求,真心或者唐突的拜谒,都在一这一瞬间被唤醒。
神龛迸发出耀目的金光,带起铺天盖地的风,汹涌而盛大地朝天际翻腾而上。
金色的风灌满了咏夜的袍袖,在呜咽低吟的气劲声中,一段段祈愿,化作一片片笺,哗哗作响犹如振翅的金蝶,随着风势飘出这小小的神庙,朝天而去。
这样的神迹,即便是身在其中的仙者,也会为之瞩目动容。
当所有的愿笺随风飘走后,一切又都归于寂静。
咏夜有些发恍惚,她看着掌心已然黯淡下来的神印,尚且不知刚刚的神迹究竟意味着什么。
于是回过头,有些茫然地看看花灼,再看看同样呆着没缓过神来的暮朝朝。
“回去你便知道了。”花灼招呼她,“下来吧,这些凡人醒过来,要是看见神龛上站了个人,恐怕得因渎神将你给捆咯。”
咏夜见他正准备解了这停滞的术法,忽然计上心来。
“要不,咱们趁机搬点花回去吧。过年嘛,总要做些插花点缀屋子,刚才花铺里只有红梅我就没买,没成想白的都在这里。再者说。”她想了想,自辩道,“这些花本来就是送我的,拿走一些,总无可厚非吧?”
花灼噗嗤一乐:“拿,随便拿。你还真是喜欢白梅花啊。”
咏夜撇撇嘴,一边招呼暮朝朝来搬花一边嘀咕:“我本来就是喜欢白梅的。”
跟你可没什么太大关系。
抱着大束白梅行走,过于扎眼,四人便直接回了山神庙。
一进门还不觉什么,等到了后院,咏夜终于知道,方才的金风愿笺,意味着什么了。
正儿八经的山神庙,乃山神居所。不是随便在山上找一块地便能建的。它需得挨着此山灵脉,神明与山,相呼相应。
每座山的灵脉,都以外化的形态来展现,各有不同。比如青丘的,是一口古井,钟鼓山的,是一座大钟。而敖岸山的,则是神庙后山坡上,一颗参天的巨木。
打从第一天起,咏夜就知道,那地方长着一棵大树,是榕还是樟,不太清楚,反正是一棵不开花的树,她从没特别在意过。即便冬天,它还翠绿着不落叶,本以为是得了山神庙的灵犀。没想到,此树才是灵脉本身。
此时的灵脉巨木,黑绿而苍翠的枝叶中,熠熠生辉。那些愿笺挂在枝丫间,随风飘动,恍若悬着金色的丝绦。
“真好看啊。”暮朝朝又看呆了。
“你们以后闲来无事,可上去挑选。看看他们都许了什么有趣的愿”花灼眯眼瞧着树中的摇曳,嬉笑道,“不过我猜,大抵都是求子、求财、求美色、求仕途。恐难入女侠的眼呀。”
“听舟寒廷说,天帝规定,为了防止重蹈古神覆辙,所有神明,不得给凡人太多的恩惠。还说,我每年最多只能应允凡人两个祈愿,且不能过于出格。什么起死回生、徒手堆金山这种妄想,都统统先排除了。”
天帝此言,咏夜是认的。她见过狂热的信徒有多可丧心病狂,若是什么祈愿都圆,可就天下大乱了。
这么算来,已经应了一个风调雨顺,也就是说,今年还可再应一个。
“等闲的时候再看。先去备饭吧,我有些饿了。”咏夜看了看日头,又吸了吸鼻子,闻见了那股熟悉的汤药味,看了看花灼,随口关照“你也该喝药了吧。这回有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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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灼本以为,今晚再也无事,可歇下了。
没成想,他头刚着枕头,就响起了敲门声。
“前辈,您睡了吗?江湖救急呀。”
是暮朝朝,扒着门缝悄声问。
“等等。”花灼睁开眼,回她。
暮朝朝的江湖救急,十成跟咏夜有关。
片刻后,他披上衣服,开了门。
“前辈。”暮朝朝看出他应是睡下现起来,有些歉意,也有点不好意思,吞吞吐吐道,“那个,神主她,挑了一个祈愿,要,要让桃树开花。”
“什么?”
花灼甚至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就是,就是这样的。那人快死了,想看一眼桃树开花。但是神主不会这个,她以为我会。我......我也不会。”
花灼一面心说,这什么鬼愿望。一面点头答应:“带路吧,我会。”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是阿夜应的祈愿。
其实,这原本是个堪称凄美的爱情故事,暮朝朝只拣重点说了,便没能传达出其中的神韵。
山中有个丧妻多年的教书先生,姓方。据说当年,他与妻子伉俪情深,本打算厮守终老,同穴而眠。但早些年,其妻染病去了。自那以后方先生便消沉下去,整日郁郁,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当下他已卧病数月,半月前又害了风寒,估计熬不过今晚了。
而那桃树,是他与妻子大婚之日共植,二人时常在春日的树下,品茶聊天。而这树仿佛通灵性一般,妻子死后,就再也不开花了。熬到今日,自知时日无多,方先生想在死前,再看看那粉云烟树的往昔旧景。
“吾妻应已投胎转生,九泉之下怕也遇不着了,吾,不求延年,唯愿再看看这桃花。”
这是他的祈愿。
他没有力气去庙里祭拜,也没用钱去买那天价的白梅。
甚至不知道中山神主的存在。只是想着,若世间真有神明,求您略略停下脚步,垂怜我这将死之人。
咏夜便是那个停下脚步的神明。
而此时,在漆黑而寒冻的夜幕之下,她正对着一颗光秃秃、黑黢黢的桃树,束手无策。
开花,开花。
她回想着今日,花灼带他点亮神印时的情形,模仿着将手心往树干上按。
纹丝不动,毫无反应。
唉……有点愁人。
暮朝朝带着花灼来了。
咏夜也有点不好意思:“你是不是都睡了?”
“无妨。”
花灼走近了,瞧了瞧这多年未曾开过花的树。听见小破屋里,行将就木的方先生正风箱一般咳嗽,咳完几乎上不来气儿了。
“怎么样,能开吗?”
“开是能开。”花灼想了想,说出了自己想法,“只是这树,不是个死的。若是冬天让它开了花,来年就算是废了。所以,不如给那方先生织个梦境,他那身子骨,梦里看看还方便些。”
咏夜颔首,觉得他这个提议很好。末了又小声问:“那这个梦境……怎么织啊。”
她还真是头一回说话这么没底气。
暮朝朝也垂着头,不敢接话,换个法子,她一样不会啊。
花灼就笑:“我来都来了,你还愁织不出个梦吗?”又转向暮朝朝,“仙障会布吗?”
深感失职的暮朝朝,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忙点头:“会,会的。”
“行。”花灼嘱咐道,“一会儿我开始造梦,你就将仙障布上,注意些别被凡人看见。完事后,你再跟着入梦。”
“我?”她指着自己问,“我也去吗?”
“你不想学吗?”花灼反问。
“想,想。前辈放心,我一定将仙障织得严严实实。”
花灼点点头,带着咏夜进屋去了。
将死之人,浑身上下都弥漫着一股污浊混沌之气,若是他们再晚来个一时半刻,怕是都能遇见来引魂的无常了。
“我先造个梦,然后带着你,在梦里造个一模一样的桃花树。你……”他顿了顿,缓缓开口,“试着学学动用仙泽,若日后我不在你身边了……”没有继续说下去,因看到了咏夜微微失落的眼,是欲擒故纵的法子吗?就这么废了。
终究是不忍让她伤心。
花灼为方先生造了一个梦,一个美梦。
小小的院落,春风清软,方先生坐在窗前,梦境里没有病扰,他行走自如。可这缠绵病榻的日子实在太久了,他自然而然地明白,这是一桩美梦。
想起了自己的祈愿,下意识地看向了院中的桃树。是初春,树上依旧不见花苞,只有几片柔嫩的小叶。一只胖麻雀落在桃树枝上,压得枝头弯了一弯。
花灼与咏夜站在院中,藏匿了身形。
“我们开始吧。”花灼耐心地引导她,“试一试,将你手中的神印附在树上,就像白日里那样。”
咏夜伸出手,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心,然后轻轻举起来放在桃树上。和刚才一样,什么也没有发生。
刚准备把手挪开,却被花灼反手握住了。身后的空气浮游起来,桃树细枝随着风,瑟瑟沙沙晃动。花灼握住咏夜举起来的那一只手,把它重新附在树干上。
“山神印服从于你,它的仙力,能听懂你的心意。”花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命令它。”
手上传来轻轻的力道,温润的金光流转,熟悉的暖意袭来,带着一股潺潺的温柔的力量,山神印被点亮了。
花灼松开手,让她自己来。
咏夜全神贯注,感知着从手心开始,徐徐蔓延到血液中的那股力量。绵延的、强悍却克制的,像是生长的的枝蔓,很慢,有点迟疑,但还是一点一点缠在树干上,向上攀生。
树枝,树梢,嫩黄的新枝生长出来,快速地吐芽,舒展成新叶。
一枝,又一枝。
荫荫的嫩绿之间,花苞将露未露,还差一点。
就差一点了。
下意识地,咏夜看了看花灼,习惯性向他求助。
花灼喜欢这个习惯。
于是顺从地拢住她的手。
桃树忽而沾染了蓬勃的生命力。更多的枝叶向上、向外生长开来,带着浅红的花蕾。慢慢舒展,开放成粉白的桃花,绵延成串,犹如压枝的粉云,放肆地攀舞。
起了一阵风,耐不住撩拨的瓣儿,便飞扬起来,落在他们的发丝上、衣摆上,像是最旖旎的雪片。
暮朝朝远远看着,不忍驻足打扰,默默退出了这个梦。
方先生跑出屋,他已经很久没跑起来过了。
今夜,在这个神祇停驻过的梦里,他与妻子的桃树,开出了这多年来的第一树繁花。
他看不见花灼与咏夜,但在这样的风花云雨之中,仿佛看见了阔别多年爱人。他撩起前摆,像个少年一般,兜了一捧花瓣,笑着朝妻子走去。
腊月二十八,方先生病死于家中。幸而,他离开时,带着平和的笑容,仿佛是要去赴一场久违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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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梦境,花灼逮住了躲在角落里发呆的暮朝朝,随手从衣袖中拿出一本册子给她,“舟寒廷带来的,你读一读。很多事情,神主不懂可以,神官也不懂可就不像话了。”
咏夜还在回想刚才的梦,闻言,思绪忽而一明,转过来,清清淡淡看了花灼一眼,问:“听你这意思,是要离开我这儿,回青丘了?”
狐狸点头,释然道:“除夕或者初一吧,我的伤好些了,已能行路。”
咏夜不避讳暮朝朝,直接问:“不想做我的神官了?”
这二人都是一愣。
暮朝朝本就奇怪,前辈为何会在中山神庙。这才知道,原来他也想做山神官。那便又奇怪了,他与神主瞧着关系不错呀,为何没能成呢?
花灼则是在犹豫,他手上连着一面高飞的风筝,总是小心翼翼拽着线,生怕断了。
如果现下,稍稍往回紧一紧呢?
“想啊,特别想。”他于是走近了咏夜,去看她的眼睛,“坦诚相待,我做到了,可你得选我才行啊。”
说完,在咏夜神色不明的表情里,和暮朝朝目瞪口呆的震惊中,他潇洒地,跑了……
暮朝朝有点局促。
早知道,花灼前辈也想做这个神官,她就不来了。狐狸的过往她略有耳闻,凭着与花嫋嫋的交情,她原本就不很相信九重天上对他一贯的诽谤。且这几日相处下来,更觉得他是一个值得敬仰的前辈。
所以这个神官位,于公,花灼比自己更能辅佐神主。于私,他和神主好配啊,暮朝朝眯着眼遐想,成全我个真的吧。
但问题出在暮朝朝自己身上。她来了,就意味着加入了这场中山神官的竞争。虽说是天帝为了救场临时派的,可在九重天阙的高位神明眼中,即便自己的能力与前辈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可在过往履历上,她却比前辈更“干净”。
他们更喜欢干净。
这样想着,暮朝朝开始为花灼担忧。
于是小声试探咏夜:“神主,我不是非要做这个神官的。换句话说,不管别人这么看,要谁做神官,全都取决于您自己。这您知道的吧?”
言下之意,您考虑考虑花灼前辈?
可咏夜,看上去可并不是当下该有的表情。
她目光沉沉,清冷的脸色意味深长。
坦诚相待,她琢磨着这个词儿,在哪儿说过来着。
末了,看了看暮朝朝,文不对题道:“朝朝呀。若是以后,你同人喝酒,那人喝成了醉鬼,第二日醒来说自己断了片。”在小姑娘疑惑的目光中,她敛了敛刀子一样的眼,嘴唇抿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可千万别轻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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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九清晨。
咏夜练了一趟刀,回屋换衣裳。
就是这个空挡,暮朝朝截下桃屋手里的汤药,步履匆匆又轻手轻脚地,走向花灼的房间。
“前辈。”她扒着门板,先看了看左右四下,然后连药都没顾得上递出去,做贼心虚一般问他:“您会不会给人梳妆?”
“嗯?”
这问题过于突兀,花灼都有点不敢去接她手里那碗药。
“我想你应当是不会。”暮朝朝一下子窜进屋,反手就把门关严实了,悄声道,“不会没关系,我教你。”
再说咏夜,对她来说,今日格外清闲。年货也置办齐了,屋里布置桃屋一手包办,她只需站在一旁把关即刻。
而暮朝朝,说是有些术法上的问题,想请教花灼。似乎是关于打斗的?这二人在山中找了一片开阔地,特意起了阵法,不知在鼓捣些什么。
是以,咏夜同桃屋布置了半晌,趁着暖阳睡了午觉,起来后便去灵脉的巨木上,看千奇百怪的祈愿解闷儿。
暮朝朝与花灼晚膳时回的,第二日除夕,一清早又出去了。
咏夜原本没挂在心上,直到入了夜,她瞧见书案上摆了一张火红的弓,还有一封信。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是暮朝朝留的信,她离开了。
“神主。”信中这样写道,“我并非想卖花灼前辈一个人情而离开。而是这几日,观自身种种,做您的神官,实在还不够格。只简简单单织造一个梦境,我尚不能及,何况日后的出生入死呢?平心而论,花灼前辈的确是最合适的中山神官。我虽不知您为何迟迟没有接受他,冒昧一猜,若是因他曾经的弑神之罪与如今的戴罪之身,那么暮朝朝愿在此,以一己之身担保,他绝非流言中那般之人,请您相信他。”
“这几天,多谢您的照顾。说来惭愧,明明该是我辅佐您,到头来,我却是那个被神主与前辈关怀着人。我真的学到了很多,但却远远不够。所以呢,我准备回九重天去,去做一个更好的礼官。我教您的,穿朝服的步骤,可还记得吗?忘了也没关系,我给您画好啦。还有,那把弓,是用来射杀虚耗鬼的,具体的您问花灼前辈就知道了。”
“那,我就先退下啦。神主,祝您平平安安,得偿所愿。我们大朝会时再见。”
和信纸放在一起的,是一张图文兼备的朝服穿戴步骤图。
咏夜拿着那两张薄薄的纸,发了一会儿恍惚。
庭院里,花灼正从外面回来,他的手中,提着两坛酒。看见咏夜的表情,想她应该是知道了暮朝朝的离开,于是径直走了进来。
他身上带着外面的霜雪之气,只是今日,除夕之夜,连霜雪之中都带上了喜庆。
咏夜摸了摸那张赤红的弓,缓缓开口:“朝朝说,这是用来射杀虚耗鬼的。我从前只知,元日夜,要在床下彻夜燃灯照虚耗,却不知,这虚耗竟真是个妖鬼。”
“你来。”
花灼带着咏夜上了灵脉的树冠,在那里,可看得满山的人家,与他们除夕之夜,燃起的长明灯火。那火光,如同一个指引,花灼伸手,指着光海之中的四处游蹿的一道黑影:“那个就是,虚耗鬼。”
是趁着极盛之日,跑来偷走安平喜乐的小鬼。
为了伪装,穿着一身红,却光着一只脚,正在灯火与爆竹之间游走,等着可乘之机。
它却不知道,远处的制高点,山神已拉满了弓。
一箭,灰飞烟灭。
“我将他射杀了,他们便能平安喜乐吗?”咏夜似乎是在发问,又似乎不是。
花灼接过她手上弓,在树叶婆娑和愿笺熠熠生辉的金色光影之中,他的面部棱角分明,又蒙上柔和,眉眼显得格外温柔。
他笑着,微风徐徐,金影摇动,然后不急不缓地回答:“至少在今夜,敖岸山上,不会再有伤心之人。”
他顿了顿,忽然很认真地唤了一声阿夜,他其实心里有点虚,声音便低沉到略略沙哑。
“明日……便是大朝会,你……”
咏夜接过来他的话茬:“明日便是大朝会。我原本有两个见习神官。”她伸开细致好看的手,举到狐狸眼前掰算,“一个,被你斗跑了。一个,竟是因替你不值,自请走了。”
她轻叹了一口气,仿佛有些无奈,却说着狐狸耳中最动听的话。
“只剩你了。来吧。”
咏夜伸出了手,她已学会了如何召唤山神印。
方法很简单,只需在心中默念“出来”,就有了。
神主选择神官,有一个古老而必需的仪式,简单却真挚。就是将自己掌中的神印,附在神官手中,十指相对,自此便心意相通,生死与共。
她就是那样随意,又顺利成章地,朝狐狸摊开了手,没过问任何,也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叮嘱,仿佛从一开始,选择他,就是这样自然而然的事。
花灼的的确确,呆愣了片刻。
直到咏夜疑惑地朝他扬扬眉,似乎在说,怎么改主意了?现在去叫暮朝朝回来还来得及。壹趣妏敩
他才伸出手,缓慢而笃定地附在了那闪闪发亮,又无比温暖的掌心。
神印相扣,仙泽交相辉映,四周清风乍起,灵脉之处,一片灿若星河的神迹之相,冲天而上,火树银花一般,漫卷整个夜空。
不远处,凡人的村落正在燃烟花,那些花炮虽小,却连成一片光海,与漫天的金辉融成一片。
凡人们在欢呼,欢呼这不知是真还是幻的极盛之景。
人非圣贤,人非草木,她或许做不了一个普度众生的神明,却也绝不肯将一身意气空付。生而为人、为侠、为神明、为强者,见罹难困苦,每每冷眼闭目,袖手于旁,与行尸何异?承雩所坚守的无情无为之道,她是不信的。
所以隔着恍然焰火,咏夜看的,是群山万里,也是这旷远天地间的生灵。
而花灼看的,却是面前这个锋利如刀又孤直如竹的女子,是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她若想做庇佑一方的刀,他便做守护一人的盾。
掌心间的光芒渐隐,咏夜想抽手,却被狐狸反握了。他比对着,一大一小的掌心,一模一样的神印,轻轻地笑。
他目光沉沉地深看了咏夜一眼。被捏着的手忽然一暖,狐狸俯着身,垂着头,眉眼温柔地亲吻了她的手背。
“神主,以后,我便跟着您了。”
说是亲吻,其实是用鼻子拱了拱,像真真在撒娇示好的狐狸。嘴唇只是微微蹭过,留下一点轻浅而温暖的痒。
咏夜有点慌,她本不该慌的。可神印相通后,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变得不同了。她仿佛可以感受到花灼,以一种微渺而细腻的方式,感受到他隐忍着的气场,和这隐忍背后,小心翼翼展
露出来的,顺从而温柔的暧昧。
再一次抽手,狐狸仍不放,只是定定看着她,看到她的眼睛里,仿佛要将那一贯冷漠的水面,拨荡出涟漪。
咏夜回看他,眼睛却不眨,是愣了。还有些喘不上气。
幸而,在她擂鼓一般的心跳中,花灼撒开了手。眯着狐狸眼,眼神中有什么,她看不完整。
“你……”咏夜定了定,快速恢复了,于是眉眼变得莫测,莫测得换那狐狸摸不着底。
“什么?”他追问,似有希冀。
“你既然说,会对我坦诚相待。”咏夜抿抿下唇,慢条斯理道,“我那天想了想,坦诚相待这个词,似乎有些熟悉。所以,你说你喝断了片,唬我呢?”
完了,狐狸心说,完了。
“领罚吧狐狸神官。”转眼间,咏夜轻盈跳下了树,一边往回走一边摆手道,“书斋里有不少大朝会的册子,你一晚上都给我记熟了,明日,可别让神主丢脸。”
花灼这心,大落又大起。
他瞧着咏夜高挑的背影,勾了勾唇角。
“任您责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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