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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灵气加护着,山神庙中暖呼呼的,就像这满天满地寒气之中的一团被窝,桃屋穿着单衣,还能亮着肚皮睡觉。
昨夜干冷而有风,故而今晨的太阳格外耀目。天光穿窗棂进来,落在软塌之上,那狐狸便伸手遮了眼睛。
花灼其实早就醒了,从天边青白刚刚泛起之时,听见冬日里稀稀疏疏的鸟叫。他比那鸟醒得还早,又恍恍惚惚眯了一会儿,日头便出来了。
重伤加之重醉,浑身就跟陷进棉团里一样,飘忽无力。强行动了动筋骨,里里外外的伤,便叫嚣着疼起来,配合着自己作的,宿醉头痛,里应外合很是要命。
不过这会儿,他想的却不是纸糊一般的身子,而是一个更加严重且凶险的问题。
我得想想法子,给她赖住。
那这昨晚之事,我是断片还是不断片呢?
花灼喝酒有个好处,纵使醉得再厉害,也从不失忆。酒后的胡言乱语,一觉醒来,仍一字不差地记得。
清醒着想想,失言倒是没太失,但可能有些追得紧了。
他仰面盘算着,天大亮了。
听着院里,咏夜练了一套刀。
有人叩门,是云家的小厮,来送药。
桃屋跑在木质的地上,噔噔噔一趟过去,噔噔噔一趟回来。
来来回回,就闻见了厨房飘过来的烟火气。
花灼吸吸鼻子,鱼羹。
他翻过身来,耳朵贴着床板,整座院子里的声音便像浸了水,鲜明而蜿蜒扭曲着收入耳中。
在清浅而嘈杂的声音之间,听到了淡淡一句。
“给那个醉鬼送去。”
那醉鬼闻此,立刻合眼装睡,揣着盘算了一早晨的心思,耐心等着。
桃屋推门小心翼翼,结果门板适得其反,吱呀得更加厉害。他赶紧停手,就着推出来的一条窄缝挤了进来。
“不妨事,我醒了。”花灼出言,却被自己的哑嗓吓了一跳。
“狐狸哥哥,咏娘娘让我来给你送醒酒汤。听说你受了伤,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桃屋谢花灼曾经的救命之恩,所以对他如同对咏夜一样恭敬乖巧。花灼心里虽然明白,但仍过不去一道坎儿。
狐狸哥哥和,咏娘娘?
慢慢将醒酒汤饮尽,将碗放回小托盘,而后问:“咏夜让你叫她咏娘娘?”
“她原让直接喊名字的,但我觉得这样有失恭敬,便跟着山中其他妖怪一起叫她咏娘娘。”www.sxynkj.ċöm
这话不错,因嫌“咏娘娘”过于老气板正,咏夜起初还试图纠正过几次,未果,便随他了。
花灼想了想道:“你以后直接叫我花灼。”
“啊?”这对桃屋来说,有点突然。虽然在他的意识里,花灼还是一个狐狸妖,可他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如果觉得过意不去呢,”狐狸眼中透出狡黠,“我问些问题,你如实告诉我,咱们就算平了,以后叫我花灼,好不好?”
桃屋哪里想得到这话背后的歪心思,乖乖巧巧应下来。
咏夜这边摆好了早膳,桃屋却迟迟不回。她有些犹豫,昨晚那深沉的眉眼,和酒后的胡言乱语,时不时会冒上心头。她不太知道,此时此刻,应该以怎样的语气和心态同花灼讲话,总觉得有点古怪,有点尴尬。
所以遣了桃屋去喊他,结果还一去不复回了。
为了拖时间,她将碗筷重新又摆了一遍,看了看屋里,看到了那坛硕果仅存的黄泉小甜汤。
找到可磨蹭功夫的事了。
得将这一坛,埋好了,谁也别想动。
然直到她踩平了老梅树下的土堆,那二位还没从屋中出来,可她饿了。
你可是堂堂中山神主,沧浪阁出来的,杀人不眨眼,斩妖除鬼的修罗,不过是被醉鬼无端嗔怪追问了,还抱了抱,其实那也不算抱,顶多算架着,你有什么可尴尬的。
如此作了一番心理建设,终于迈开步子朝厢房走去。
屋里,花灼靠着窗边,将院中的一切尽收眼中,不自觉就带了笑。
阿夜将那酒给埋了,是怕我再偷喝吗?
就在这时,门板象征性地被敲了两下,紧接着被利索推开,甚至没来得及怎么吱呀。
“吃饭。”
咏夜站在门边,短促而冷淡地吐出这两个字。
她从外面来,带着一身清冽的寒气,打破了屋里平静的暖意。
纵然建设了半天,她还是错开了眼珠,没直视。
花灼却仿佛没事人那般,一双眼盛满了笑,直勾勾盯着她。
“我很久没醉这么大了,昨晚发生何事?教我喝这么些酒。”
咏夜歪了歪头,将信将疑:“你不记得了?”
“全忘了。”他一摊手,装起了断片,“这不正在跟小兔子打听。”
忘了好,忘了好,咏夜当下自然了很多,这突然一放心下来,就没注意到狐狸眼中一闪而过的狡猾。
“昨晚,怎么了吗?”花灼转而直接问正主,“不过我醉了之后,一般都是很安静的睡觉派,应当没做什么疯事儿吧?”
咏夜没忍住撇了撇嘴,安静个鬼哦。
口头仍冷静道:“没什么,你喝了我两坛子魔地的黄泉小甜汤,醉了之后还失手打了一坛,我统共就四坛。”有些事可以装作没发生,但有些事,必须让某些罪魁祸首知晓,“然后你就醉晕了,我给你拖回了屋。”
花灼憋着笑:“这样啊……酒你缓我些日子,回头一定赔给你。不过,”他话锋一转,脸上丝毫没有赔罪的样子,反而笑嘻嘻的,“你刚才在院中埋的?”
咏夜瞪他一眼:“怎么了?就是怕你偷偷摸摸再给我喝没咯。行了,快来吃饭吧,要凉了。”
说完转头就走。
“兔子你扶我一下,浑身疼。”花灼拿捏着正正好好够咏夜听见,又不至于过分张扬的音量,给自己接下来的表演,铺了一个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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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桌上,三人围坐。
咏夜不紧不慢喝着鱼羹,对比之下,花灼面前那一碗白米粥,就显得有些凄凉了。
“云家来人送了方子和药,大夫特写了,叫你这些天不要吃发物。”咏夜扫了扫对面寂寥的白粥和小青菜,又瞥了一眼花灼寂寥更甚的表情,铁面无私道,“忍忍吧。”
这一顿饭,除了桃屋,那二位吃得各自心怀鬼胎。
一个想着,怎么把人送回青丘,另一个想着,怎么无所不用其极地苟在此处。
咏夜先开了腔,她放下粥碗,不紧不慢道:“若是酒醒了,午后我去找辆云车,送你回青丘。”
干净利索,毫不拖泥带水的逐客令。
花灼也不急,他犹犹豫豫、委委屈屈:“阿夜,我伤得,真的特别重。”
阿夜?
咏夜闻此,眼皮冷不防一跳。昨晚,也是这一声阿夜叫出来,低回着、氤氲着,喊得人心里发飘。
这狐狸,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花灼就是诚心的,他捕捉到咏夜眼中那一瞬间的波澜,心满意足。
便又面带三分疑惑、三分顺理成章地问:“我可以叫你阿夜吧?”
这样一来,咏夜这反应,却显得有些过激了。
她嘀咕了一句:“也不是不行。”
过后才发觉,这么一声阿夜,就将话题挑开了。于是言归正传:“既然伤得重,更应该回家好好调养。”
“云家的医者三令五申,教我最好连步子都少迈,你此时派个车,怕是青丘还没到,半路就将我颠散架了。”
“哦。”咏夜抬眼不抬头,凉飕飕瞥他,凉飕飕问,“连步子都少迈,但却可以大半夜喝晕过去。”
“阿夜既然关心我,便留我在此吧。”他仿佛是故意的,叫人嘲讽了,便趁机牵强附会,一口一个阿夜,叫得格外欢腾。
“这叫关心你?”
本是一个反问,花灼却诚恳笑了:“嗯,我很开心。”
这人脑子还不清醒。
咏夜端起碗就走,边走边绝情吩咐:“桃屋,再给他灌碗醒酒汤,然后派云车送他回青丘。”
桃屋哪知道这俩人一大早,在饭桌子上你一言我一语,是打着什么哑谜,他只知道,山神命令我了,便要去办。于是放下筷子就要去盛醒酒汤,结果被花灼一脑袋按下去回了原位。
“你!”刚要起急,一看那狐狸已然离了席,追着咏夜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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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把我送回青丘。”
两人一前一后,一个走着头也不回,一个追着喋喋不休。
“为何不能?”
“这事要是教我爹娘知道了,一准打断我的腿。”
“你爹娘不在青丘,云游去了。”
“他们刚回了,花芊蔚给叫回来,现下正摩拳擦掌找我呢。”
“既然如此,你躲我这里也不是个事儿,回家认个错,毕竟亲生父母,不会对你下狠手的。”
咏夜油盐不进。
那只能来硬的了。
他紧走两步,从后面抄上来,往人面前一截。
咏夜冷不防,脚底下顿了一顿,但没吃这套,继续往前走。
花灼拦不住,只得倒退着,一路退,一路讨价还价。
花言巧语,是没用的。这一点他心知肚明,却仍旧不放弃,二人在游廊上穿梭,直至到了通向后院的窄门。
这是单向的通路,过了窄门,还有一段带镂花窗户的砖墙,继而才是后院的游廊。
就是这里了。
花灼仿佛背后长了眼,特别自然、特别准确,头都不用回便跨过了门槛,咏夜没多想,也径直过了窄门。谁料眼前的狐狸,突然脚步一停,站住不动了。
咏夜矮他一头多,因此差点又撞上他前襟。
“你怎么回事?”色厉内荏,现下这情况,又让她想起了昨晚。
为了拉开距离,尽量往后靠了靠。
花灼却伸出手,越过她的肩头,一带,将身后的窄门关上了。
吱呀一声,咏夜便靠上了门,退无可退。
他也不收手,就这么撑着门,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轮流敲着门板,嗒、嗒,传到咏夜耳中,盖住了她咚咚作响的心跳。
此处背阴,两侧全是墙,黯淡的光线顺着花窗漏进来,投了一些在花灼的衣衫与侧脸,浅淡的光印,落了一块在眼睛上,正巧映得是窗棂之上一片纤细的花枝。
他微微眯了眼,里面盛满了狡黠,也不说话,擒着阴晴不明的笑,就这样默默打量,好像要直接看尽她心里,那被刻意装作没发生,却彼此心知肚明的一段醉事。
这样想来,自己装断片,真是装对了。眼前这个“无情”又锋利的小姑娘,就是因为心里揣着事,以为趁了我的断片之危,含混了自己昨晚醉后的胡话,竟变得心虚好欺了。
可一转念,又觉得自己这前路,真是渺茫而遥远啊。
人家这心虚,仅仅是因为瞒了昨日事,毁了昨日约罢了,可与你花灼本人,没什么干系。要知道,若是他今早,一步踏错,选了另一条路,敢拿昨晚酒后的胡言乱语要挟人家,怕是这会儿已经给绑着运回青丘了。
就在他思量的这会儿功夫,咏夜反应过来了。
昨晚谅你是个醉鬼也就算了,今天还来?
一巴掌就给他推开了。
花灼跑了神,身上又带伤,还真被实实在在推了一个踉跄,引出一段咳嗽。
然他接着这段真咳嗽,又生生演了一长串假的,硬是咳得直不起腰。
一边咳,一边断断续续叫了一声“阿夜”,就这俩字,掺在气喘里,半天都没说清楚。
还真就将咏夜给镇住了,她悬着那推出去一只手,有点心虚。以至于顺理成章被这“病秧子”捉住了肩膀,假装疯魔扶着稳身子。
那墙不能扶吗?柱子不能扶吗?再不济,手腕子不比肩膀离得近、看着好扶吗?
“阿夜,我有点晕。”
他得寸进尺,又谨慎拿捏了力道,撑在肩上还不成,头也垂下来,拿额头去抵她的肩。刚要再说什么,又是一阵好咳。另一只手捂着嘴,仿佛就要将气管子吐出来了。
可怜见的,逼得咏夜伸手给他顺了顺后背。
“你能不能就收留我些日子,我实在没处去了,咱们不是朋友吗?”
这语气听着,都快气若游丝了,还格外恳切,甚至搬出了“朋友”二字,往咏夜因有愧而起了波澜的心境里,哐哐丢大石头。
她没再将自己推开,一定是动摇了。于是再接再厉,“疼”得长出一口气,费力道:“求求你了。”
这是一个呼风唤雨的神君,该说的话吗?
然他成功了。
“哎,行吧,你别说话了。先回屋躺着吧。”
果然松口了。
被这么一个长手长脚的大高个伏在肩上,有些吃力。不过这个姿势好就好在,她看不见狐狸眼中的狡猾,正毫无遮掩得往外冒。
花灼笑着,语气中却不露笑音,咏夜想给他架起来,他倒好,往下栽着不肯起,仍埋在人家肩头,轻飘着、虚弱着低语。壹趣妏敩
“阿夜,我身上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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