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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七,不年不节,对于须尽欢里大多数人来说,这只是周而复始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晨起的时候,洒扫小厮们得了指派,今日要润色全楼的地板,是个急活儿,不能耽误晚上开张。
成桶的桐子油从车上卸下来,满当当摆了一院子,管事站在廊下端着手指头,一一清点下来,数量几乎是平日用的三倍,但他没在意,毕竟,须尽欢之前从未一口气养过全楼的地面,既然没有前例参照,有备无患的道理总是错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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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南市监,侍女们正服侍谭延昭盥洗穿戴。昨夜他睡得少,又睡得不安稳,眼下有一圈明显的乌青色。
侍女开门退下,猞猁便进来,一身精悍的短打,上了护臂,除了惯用的长柄刀还佩了一把短匕。
谭延昭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才收了眼,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复问:“穿软甲了吗?”
“穿了。”
谭延昭点点头,过了片刻,又想起了什么,退回来又问:“是赤蛟皮那件吗?”
这回猞猁没答。
看来是没穿那件。
世间的神异,龙为翘楚,龙中最神异者,为应龙,所以从理论上来说,甲胄的料子,用应龙皮为最上乘。
当然这只是个理论,没有一条应龙会沦落到给人作衣裳的悲惨田地。
因此,蛟皮软甲,已经是上等中的上等了。但和金银铜铁这些死物不同,蛟甲贵在其带有龙的灵性,蛟已死空留皮囊,那灵性也是用一次少一次,所以这东西,当真是贵且易耗。
猞猁以为,对付花灼这种“病秧子”,还有那个凡人出身的山神,倒也不用特意请出赤蛟甲来。
“你不知道他。”谭延昭一边盯着猞猁换甲,一边道,“今日的中山神官,也就是当年的风神官,因为长得实在太漂亮,传言满天飞,以至于很多人都忽略了,他其实也有不让战神的身手。虽说现在没落了,但仍不容小觑。”
谭延昭只说花灼不容小觑,没提咏夜,自然也是看不起这个凡胎的神仙。
猞猁认真听下,老实点头:“属下明白,市卿放心,除非我死,谁都近不了您的身。”
谭延昭拍拍他的肩,半开玩笑:“知道,所以你千万得活着啊。”
猞猁没有接这玩笑话,反而颇为严肃问道:“欢魁娘子与中山神官身边的暗卫,今日要如何调派?”
谭延昭摸了摸下巴,眼中的狡黠一闪而过。
“把明面上的都撤了,只监视动向即可,传信要快,但无论发生什么,没有我的命令决不可轻举妄动。”
“这样就行了吗?我们对中山主仆的去向一无所知,欢魁娘子处也悬而未定。”
“猞猁,咱们只是办差的喽啰,而喽啰大多死于太过忠心。很多时候,事不在人为,而在运气。”谭延昭意味深长,“若差事办得好,功劳是那东风神的,若办得不好,送命的就是咱们。所以这好与不好之间要怎么拿捏,得由咱们自己说了算。”
这是谭延昭辗转反侧半夜作出的决定,他是有野心,但也懂得野心太过便是自掘坟墓的道理。他不知道折丹在搞些什么名堂,也不想知道。他想要的,只有逐神坎足矣,当初拜入折丹麾下也是为了拿下逐神坎,那便不该为了旁人的嫁衣,烧毁自己的王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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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慢慢上了三竿。
方寸居内,咏夜告别了悬檀,只称差事已毕,要和花灼并小药神回中山去了。
片刻后,方寸居驶出一辆马车,沿着坎中大路往西去了。
咏夜自然不在车中,她独自一个,为掩人耳目,在北门口雇了一顶小轿,两个轿夫一抬,就进了南市。
从须尽欢到南市西大门的必经之路上,生药铺二十步开外,咏夜寻了个茶摊子,坐得角落处,叫了一壶名为春草色的茶汤,两碟点心果子,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瞟着街上行人。
巳正已过,却还未见十一娘的踪影。
咏夜留下几枚铜钱,开始沿着长街慢慢朝须尽欢靠近,如果那边出了变故,也是没法子的事,她不可能一直等,再往后,十一娘只能自求多福了。
就在她以为,几日的筹划终究扑了空,预备着转身出城和花灼汇合时,十一娘突然出现在街口。
她背着包裹,脚步看起来很慌乱,恐怕是后头有人在追。
咏夜往前一步,好让对方看见自己,而后又快速而无声地往阴影处退去,手轻轻搭上刀柄,预备着待十一娘跑过去,就出手砍掉后头的尾巴。
怎料,隔着十几步远,十一娘忽然大喊一声:“咏夜山神!”而后朝着她的所在疾跑而来。
咏夜见此,顺理成章以为,那身后的追兵必定十分强悍,刀鞘也随之松动。
“你先走。”她预备着迎敌,却被十一娘猛地抱住了胳膊,不由分说拽上就往小巷子里扎。
“此处危险,一两句话说不清,山神先随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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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娘此举,恐怕要从前说起,大概就是一个时辰之前。
十一娘轻装出门,约定的时间在巳时,保险起见,她特意提早不少。躲过几层监视,有惊无险地绕进了须尽欢后的小巷子。
步履匆匆,空气里几乎能闻见自由的气息。
然而,就在她以为,一切都会按照计划顺利进行时,猞猁突然出现在了身后。
十一娘被从后头捂住口鼻,一声都没发出来,就被拖进了一间不知用来做什么的暗室。
屋内昏暗,只有微弱的光顺着几乎被封死的窗板,惨兮兮透进来。
谭延昭就坐在稀疏的光下面。
绝望像一张锋利的网,一点一点箍紧了十一娘的心,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要放弃。
“就差不到一里了。”谭延昭轻按着眉角,看上去很是遗憾,“听说你要去西边的生药铺?就差一里地,你就能达到目的,不光是生药铺,西大门也出得。”
十一娘低着头,不敢让对方看见自己的表情,因她眼中正止不住颤抖,若被瞧见了,会让这些天的努力全都付之东流。
尽管,此时此刻,结局似乎已经写好了。
她还坚持着伪装,只轻声地、疑惑地问:“主儿这是何意?我是想去生药铺采买的。”
但谭延昭显然不想同她演下去了。
“行了。”他摆摆手,“今日我没那么多闲工夫花在你身上。地牢下面,密室里头,你的那张虎皮,是托中山神为你偷的吗?”
十一娘心中的防线正在坍塌,但仍死撑着,不肯开口。
谭延昭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悠闲道:“实话告诉你吧,那张皮是假的。”
看着地上的人因为自己这轻飘飘一句话,猛地抬起了头,看她这么多天精心的伪装,在一瞬间尽数崩坏,眼中的错愕与绝望,每一秒,对谭延昭来说都是享受。
“这不可能,我明明......”十一娘不信,但在内心深处,却已是认输了。
谭延昭使了个眼色,猞猁便上前来,他捧着一张虎皮,黑白相间,银纹点缀其间。
十一娘看着面前的虎皮,仿佛看见了恶鬼,她别过脸,蜷缩着后退。
“你自己的虎皮,自己都不认得了?”谭延昭喝了口茶水,仍是悠闲。
当然认得,就是这一张,十一娘的虎皮,绝不会错。
那错的便是......
便是一切,一切都错了。
十一娘只觉浑身血液都窒住了,一口气哽在喉间,想哭,但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给她顺顺气。”
说是顺气,但猞猁只是粗暴地掐住了她身上的一处穴位。激得她大口呼吸,还没喘匀气,就被拎着,按在了谭延昭脚下。
猞猁想钳住她的后颈,让她能好好看着座上的人,好好听着接下来的话。
但被谭延昭制止了。
“算了,猞猁,我与十一娘之间,何至于此。”
这话不是提醒猞猁,而是要说给十一娘听的。
“那密室啊,里面的确放着几张真皮子,都是些不打紧的。像你、曲襄,你们这些我心尖儿上的人,如何会把你们的虎皮放在那种阴晦地方?”谭延昭轻轻抚摸着那张漂亮的虎皮,细腻光滑的触感,被慢慢绕在肘间。他轻笑了一声,似是不满,“你也是,怎就觉得我不会为了护你的皮子,使个障眼法?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你自己。”
十一娘脸白如纸,低着头,她不甘心,咬牙切齿地问:“你是怎么发觉的?”
谭延昭笑笑,即便是现在,他看向十一娘的眼中还带着些许宠溺,就好像是看见自己养的小刺猬,在他眼皮底下越了狱,还洋洋自得以为无人发觉。
当真憨态可爱。
“觉得你不对劲,就去地牢检查了一遍虎皮,可巧,就少了你的那张。我猜你是要逃,但也只能猜到这里,至于后面的,还是你一步步亲口告诉我的。”他顿了顿,看着十一娘愈发难看的脸色,满意道,“你造了个假象,说爱上了中山的狐狸,然后你开始全心全意地圆这个谎,不仅对我,还对阿歧,甚至对你自己,让我们都信了。可惜,你太专注于此,甚至都忘了,你的目的是逃跑,不是编造一个完美的谎言,而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完美的谎言。”
十一娘苦笑:“你其实已经信了......”
喃喃中,全是不甘。
“对,一开始,你的确骗过我了。可周密的谋划不一定成功,莽撞胡来也不一定失败。”谭延昭好像真的在为自己爱宠的失败,而感到可惜,“阿歧是眼线这事,不是你自己想到的吧?中山神提点的?”壹趣妏敩
十一娘不答,既然她自己必死无疑,就不要再牵扯咏夜了。
对于她的沉默,谭延昭倒是很宽容,他耐心道:“那人给了你结果,却没告诉你原因。不过这种事你是第一回,已经做得很好了,只可惜,还是少些经验,着急了。发现了什么就攥着不敢放。但是你要办的这件事啊,就像下棋,也像比武,对手的招数,有的致命,有的则不然,无需全都拆了,得有张有弛,有收有放。”
“阿歧这一招,不该这么用,你不该主动试探她,更不该妄想拿着我的棋子反过来将我一军。不是说这样一定行不通,只是对你来说太难了,稍有不慎就节外生枝,你,你呀,”他点了点手指,遗憾地压低了声音,“就是节外生枝了。若先把此事放在一旁,或许能走得比今日更远。虽然最终还是会失败,但至少能打我个措手不及。”
“你又何必......”十一娘想说,事到如今,无非一死,又何须废这么多话。
但谭延昭兀自打断了她。
“啊对,阿歧。”他仿佛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是因你而死的,死得冤啊。我给过你机会,阿歧就是。我还以为她的死能让你重新考虑,这次滑稽的出逃,究竟会害死多少无辜之人。我甚至都承诺了,既往不咎,终其一生地庇佑你,可你仍旧一意孤行。”
字字句句,把她精心编制的每一寸筹谋,全都掰开了撕碎了。嘲讽、轻蔑、失败、绝望,钢针一样扎在心上,十一娘不想再听下去了,她张了张口,绝望让语气变得虚弱。
“是我蠢笨,此事全由我一人策划......”
“哎,哎。”谭延昭制止了她,“先别忙着择清旁人,只说你。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是很喜欢你的,十一娘,但你却为了,跟曲襄那帮人一样愚不可及的理由,辜负了我的偏爱。”
说到这里,谭延昭望向屋里仅有的一扇小窗,看外面的日头。
算着时间,外头的安排应该差不多了,他这场志在必得的独角戏,也演得差不多了。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门栓上传来一声轻响,猞猁推开一扇暗窗,末了转过来,朝谭延昭轻轻点了点头。
“好呀,运气好呀,今天能办大事。”谭延昭站起来,快意地舒展身体,“箭靶已经搭好了,执弓的人也该出场了。”
他看着外头的日光,伸了个懒腰。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简直太快活了。
他扫了十一娘一眼,这姑娘,几乎失去了活着的欲望,颓丧地伏在地上,等死。
谭延昭承认,这么多年,她在自己身侧隐忍、假笑,只为这一击,很不容易。
可韬晦,不是人人都耐得住韬晦的寂寞。在暗处蛰伏太久,就会忘了光的样子,难免会变成瞎子,变成赌徒,但凡抓住一丁点儿微亮,就要孤注一掷,再也不愿回到黑夜之中了。
谭延昭蹲下来,温柔地托起十一娘的下颌,这张脸苍白发青,可仍旧美极。
到了这个地步,十一娘竟笑了,她轻轻念:“主儿要杀我了。”
谭延昭摇头。
“对你,我何曾那么残暴过。你辜负了我,但我偏爱你啊。”他小心翼翼,为十一娘整理散下的鬓发,“你只是被别人带坏了。”
十一娘不明白,可事到如今,她没力气去琢磨谭延昭的话外音。只是看着面前的人,用一双空洞的眼睛,等待他的裁决。
谭延昭扶着她,就地坐下来,看上去仿佛两个亲昵之人的依偎。
“刚来的回禀,说中山神官的车架,已在西大门外停了一盏茶功夫。”谭延昭耳语着问,“说说吧,是辰末,还是巳正?”
十一娘咬着牙不语,但那冷得冰一样的身子,却止不住地打颤。
无需回复,谭延昭已经得到了答案:“辰末,太没准儿了,是巳正,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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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此时,巳正早已过了。
咏夜被十一娘拉着,在小巷中穿梭。
“发生什么了?你说清楚再跑!”
对于十一娘不由分说一通逃命,咏夜颇有不解,更颇有不满。后头并没看见追兵,也没听见武卫列队时沉重的步伐。于是,她手上一使劲,轻而易举将前头的人给拉住了。
“山神?咱们得......”十一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先把话说清楚。”咏夜倒是格外冷静。
“地牢下面的虎皮,是假的!谭延昭已经察觉我要逃。”
“那为何要往回跑?西大门就在眼前了。”
十一娘绝望摇头:“虎皮就是我的命脉,没有虎皮,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没用。”她长出了几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解释道,“想必此时,西大门处已布下天罗地网,谭延昭知道我曾与您密会于船上,恐怕也会对您不利。花灼神官呢?他出城了吗?”
咏夜心里一凉:“花灼大概在辰时刚过出发去西大门,从方寸居直接过去的,没途经南市。”
“那应该无事,南市外本就不归谭延昭管制,他没有实证,不敢轻易拦截仙者。况且,只要出了西大门,没多远就是逐神坎分界了,逐神坎之外,谭延昭的规矩行不通。”
“那咱们呢?”咏夜问。
她说了一大通话来安抚咏夜,倒不像那个处处优先考虑自己的十一娘了。
“我回须尽欢,山神您暂时找个隐秘处藏身,如此就只是丢了一张皮子,巧合再多,没有实证,谭延昭就不能私自追查您,只要我回去了,事态就能平,以您的身手,找机会出去不难。”
这似乎是当下最好的法子了。
恐后有追兵,咏夜没时间再想他法,便跟着十一娘往须尽欢去。
巷子曲折,经过的都是寻常人家的后门,一路畅通无阻。
已经能看到须尽欢的大彩幡了。
咏夜突然察觉到细微而纷乱的脚步声,这声音突然出现,恐埋伏已久。
说时迟那时快,周围的墙头上黑压压跳下一群武卫,都是全副武装,打眼一扫三十人不止。
他们也不言语,就这么人墙一般,将二人团团围住。
咏夜的刀已经松开了鞘,却被十一娘小声制止。
“别拔刀。他们应该是冲我来的,谭延昭正四处找咱们勾结的证据,山神切不可拔刀,让他抓了把柄。”
咏夜定了定,没有继续动作,但手仍扶在刀柄上。
“什么意思啊?”她随便找了个离得近的武卫,冷飕飕发问。
那人面无表情:“市卿令,缉拿逃犯十一娘,若有同伙,一并押送。”
咏夜刚想发作,就被十一娘压了下去。
她委委屈屈辩解:“什么逃犯,我只是要去城西的生药铺。”
然而对方软硬不吃:“那为何要半路回来,还走小巷?”
十一娘不答反问:“你们何时开始监视我的?市卿他不可能......”
对面的武卫大哥不等她说完,上来拎起人就走,人墙随之移动,也簇拥着咏夜往前去。
咏夜略打量了一圈,三十来人,精兵打扮,破阵跑路应该不难,实在不行,全杀了也不是不行。
谭延昭知道咏夜是中山神,却还敢让武卫连她一起拦了,想来是打定了鬼主意,要将这嫌疑泼在她身上,即使如此,解释也就无用了。
本着不把事情闹大的原则,咏夜准备先跟过去看看那谭延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既然花灼和小药神已经安全,那她自己一个,就算到了最坏的关头,全身而退问题不大。
思索之间,二人已被带到须尽欢门前,是特别清了场,整条街上关门闭户,一个人影都没有。
门前另有十来个武卫把守,中间站了一人,看似领头的装扮,身上的甲胄瞧着也更昂贵。
“青骁,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十一娘认得这位。
青骁,谭延昭的副手之一,得力程度仅次于猞猁。
咏夜眯了眯眼,认出来了,这人不是谭延昭贴身的武卫,贴身那个,去哪了?谭延昭又去哪了?
想来整个南市的武卫大概都是石像一样的风格,青骁面无表情,语气倒是很凶。
“欢魁娘子十一娘,蓄意出逃,我奉市卿之命,将你连同协助你的人,一同缉拿。”
“无凭无据,为何说我出逃?”十一娘沉下一口气,不卑不亢,誓要同对方理论理论。
“既不是出逃,为何盗取虎皮,又为何半路匆匆折返?”
这是车轱辘话,刚才对峙已说了一遍,就没说出个所以然,怎得又来一遍?
“什么盗取虎皮?我的虎皮丢了,就一定是我所为吗?虎皮贵重,你不速去寻回,反而在此问我的罪,这又是什么道理?”十一娘理直气壮。
青骁虽然像个石头,但脑袋不是实心的,自知无凭无据,便避开了这个问题:“你与此人。”他抬起手中长枪,枪尖直指咏夜,“先是密会于船上,刚才又在西大门附近相见,虎皮又恰好失窃,还说不是同党?”
枪尖泛着银光,晃了眼,很让人不快。咏夜心里的怒火蓄势待发,才张了张口,就又被十一娘抢过了话头。。
“此人?”十一娘看了看咏夜,吓唬青骁,“你可知此人是谁?她乃堂堂中山神主,九重天阙的神明,你岂敢如此诬蔑?”
青骁亦不示弱,至于又说了些什么,对咏夜来说并不重要,谁都没有实证,谁都做不了主,掰扯个什么劲。
她慢悠悠地扶上腰间长刀,咔擦一声,沧浪出鞘,将青骁话音尽数截断。
就像是一个信号,所有武卫齐刷刷拔出了武器,几十道兵戈声混在一起,轰然出一股子杀气。
十一娘吓了一跳,当即噤声。
“青骁。”咏夜不慌不忙地点了他的名,“你既说奉市卿的命令,那市卿人呢?此时为何不出来定夺?”
青骁没有立刻回答,他抬了抬手,屏退了武卫们的杀机,然后四平八稳道:“市卿的行迹,我无权过问。缉拿一事既托付给了我,自然由我定夺。”
“那你倒是定夺啊。”咏夜指了指十一娘,“你们各执一词,还平白将我卷进来。掰扯良久,没有定论。我看不如请南市卿出来做个主吧。”
青骁不语,不知道是在思索,还是沉默着拒绝。
咏夜又言:“十一娘也说了,我大小是个神仙,虽说逐神坎喜欢讲规矩,但也不能随意诬蔑、羁押造化神吧,我看你也是奉命行事,咱们俩的身份品阶对不上,请谭延昭来吧。”
“市卿有市卿的安排。”青骁执意不肯。
咏夜觉得古怪,一个小小武卫头领,案子涉及他惹不起的神仙,僵持不下,此时请示长官方为明智之举,这人,怎么这般愚忠,宁肯自己担了责任。
她试探了一句:“听说欢魁娘子的虎皮丢了?南市卿不会去找虎皮了吧。”
“市卿的安排,我无权过问。”青骁倒是严谨。
十一娘似乎是措好了辞,又上前来,准备拉着青骁理论个持久战,可咏夜没让她如意。
从刚才开始这俩人就唇枪舌剑,一个武卫,抓到了人,收监便是,若那青骁真就不分青红皂白,把她俩全关了牢子,倒还好理解。而现下的情况,实在让人狐疑。
咏夜直觉,此地不宜久留,一种隐约的预感漫过心头。
她拽着十一娘的胳膊,直送到青骁面前:“你不是要缉拿逃犯吗?人给你。”
“山神,你怎么?”十一娘欲挣扎,只觉一阵重压,是沧浪刀柄抵在了后脊,便不敢动了。
咏夜就等着,等青骁从自己手中把十一娘接过去,又问:“拿了人,为何不收监,等什么呢?”
青骁沉默了片刻,把十一娘交给手下,几个武卫一齐压进楼中了。
咏夜这才继续道:“说我是同党,就要拿出证据来。告诉你们市卿,带着我的罪证上报九重天阙,中山神主咏夜,随时等他来缉拿,但现在我要走,我看谁敢拦。”
那几十个武卫当然也不是吃素的,哗啦啦围上来,摆的是盾阵。
这不是要杀人,而是要留人。
咏夜转着刀柄,沧浪的锋芒随之流动。
“青骁,要么你告诉我,谭延昭打得什么算盘,要么,你们这些人就一起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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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娘被压着带进楼中,身后,已经响起刀鸣和打斗之声。
那几个人将她往前一放便走了。
“等等,我的虎皮呢?市卿说会把虎皮还我的。”
她抓住一人的胳膊,却被甩开了,追过去,又被守门的武卫拦下。
十一娘有点心慌。
没事的,没事的,她安慰自己。
已经将咏夜带了回来,已经完成任务了,虎皮会有的,只要等谭延昭回来。
她没头苍蝇似的在大厅转,许是心里慌,脚下不稳,竟一个打滑摔在了地上。www.sxynkj.ċöm
地上这是?
厚厚一层桐子油,用量之大,远超润色地板所需。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来,十一娘起身向侧楼走去,却在楼梯口被拦下了。
平日里,楼中就是再安静,也不会如今天这般,连个扫洒小厮都没有,反而多了不少武卫,他们不说话,也不出去帮着对付中山神,就守在此处,谁都不许出,不许进。
“市卿呢?”十一娘挨个问过去,没人答复。
“市卿呢?他没有将我的虎皮给你们吗?”
惶恐、紧张、歉疚和自责,乱糟糟地在心中搅动。
就在某个瞬间,十一娘突然意识到,她大概不会拿到自己的虎皮了。
永远都不会了。
为了活下来,她与谭延昭合污,背叛了中山神。
活下来了,得先活下来。
但是以后呢,她会像从前一样,在这座楼里,在谭延昭身边,被囚禁一辈子,演一辈子。
这样活着,没有一点希望,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她瘫坐在地上,短短的片刻,却显得那么久,又那么煎熬。
她突然站起来,冲向门口。
也不知从哪里爆发出这么大的力气,竟把守门的武卫一头撞开了,又上来好几个人才合力将她按在院中。
“谭延昭要杀花灼!西大门!”她撕破了嗓子大喊,“他要我拖住你!中山......”
身后的武卫眼疾手快,把她的嘴巴捂死了,又补了一手刀,十一娘的身子软了下去,昏死在地。
但幸好,这一句话用尽了浑身的力量,咏夜听见了。
正在拼杀的武卫们,眼见中山神的身形顿了一顿,还以为这是个机会,然而,转瞬之后,一股暴怒的杀意,顺着沧浪刀锋肆虐而出。
近前的几人,甚至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就在刀光中身首异处了。
血雨洒下来,咏夜无心恋战,只顾向外拼杀。
青骁心说不好,飞身便上,死拦了一枪。就被沧浪刀的力道震得,从手腕到胸腔麻了一片,一口血涌上喉咙。
便知道,这样的功法,自己绝没法活过第二刀。
他大喊一声:“结阵!”
被四散打落的武卫迅速集结起来,搭成一座坚墙,青骁也得以片刻的喘息。
但他此时的心思却不在战局。
现在该实施谭延昭给的保命计划了,不然就晚了。可这计划,无异于自毁身家。
他在犹豫,但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在谭延昭的计划里,只有他自己,从来就没有效忠折丹这一条,自然会为了保全自己,留一张底牌。
眼下,已经没人能拖住咏夜了,既然不能制敌,就要把自己变成受害者。
栽赃,然后断尾。
青骁一咬牙,抬手,哨箭升空。
楼中的武卫看到信号,齐刷刷从怀中掏出火折子。
豆大的火苗被投向空中,像赤红的雨,落在满地的桐子油上,巨大的火舌喷涌而出,霎时,整个大厅成为一片火海。
楼上有人喊起来,着火了!
然后是此起彼伏的敲打声,每一处门都被上了锁,又用柜架死死挡住,没人能出来。
咏夜正挥刀破阵,忽闻身后爆出一声巨响,火光、热气和呛人的烟味席卷而来。
“搞什么?”她骂了一句脏话。
盾阵后的青骁忽然现身出来,大喊。
“中山神主咏夜,同神官花灼,蓄意诱拐须尽欢欢魁娘子,为逃出生天,不惜纵火烧楼!今日在场之人都能作证!”
咏夜瞟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也不屑说。
下一个瞬间,沧浪刀已到目前。
此刻,她唯一的目的,就是尽快赶到西大门,找到花灼。
管你说的什么鸟话,都杀了。
青骁堪堪躲过要害,肩上被狠剐了一道,鲜血崩裂,仍是大喊:“中山神主今日,是要让须尽欢上上下下几百号人,为你而死吗?”
不说这句还好,但他偏偏说了这句。
咏夜心中本就怒击,此时又来这一套?
她横刀,划过左手掌心,亮出一道赤红血刃。
这一招,即便是在逐神坎也一样好用。
青骁对上了咏夜目光,那一下,他突然感觉到一股恐惧沿着脊骨爬上来。
那双眼睛分明在说,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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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南市,正陷入以须尽欢为中心的浩劫。
而就在片刻前,南大门外,一个少女叩响了那扇雕琢精美的大门。
“开门啊!”她喊,仿佛那扇紧闭了多日的大门,就应该为她一人而重开。
即便须尽欢楼下已经杀作一团了,南门处倒还保持着一派安宁景象。
门楼上的武卫瞧了一眼,这女子看着年纪轻轻,个头也不高,站在顶天立地的大门面前,更显矮小。
自然没把她当回事,权当没听见。
没成想,那女子竟恼了。
“都聋了吗,我说开门。”
她的语气却并未发怒,而是拖着调子,带着一股调侃般的威胁。
“逐神坎规矩,时节未到,不开门。请客人回吧。”武卫公事公办,答了一句,转过身不再理会。
这少女仿佛听见了普天之下最滑稽的事,无语地笑出了声。
然后开始从腰间的配囊中往外扯东西。
是几条白色的绷带。
她一边往手上缠,一边同门里的人抱怨:“谁定的狗屁规矩?我倒是想见见了。”
她转了转手腕,又道:“我数三下,不开门,可就砸了。”
上头仍是不理,是笃定了,即便这小姑娘嚣张跋扈,敢砸,但这大门,内镶上百道玄铁,此处又使不出法术,任她是天王老子也砸不开。
少女数了一。
也只数了一,就烦了。
一拳打在城门上,似乎毫不费力,但那门却随之发出一声巨响,上百道玄铁承了这力道,发出大钟一般的轰鸣。
门楼的守卫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查看。
“我说,你们不要离门太近啊。”她漫不经心,仿佛这句提醒只是走个过场。
果然,话音还未落,就见得那厚重如山的大门,生生从门框中脱了出来,一整个向后倒去。
门内的武卫躲闪不及,拍苍蝇似的,直接被拍在了地上。
随着一声巨响,尘土飞扬,血肉四溅。
整块的门板,这才开始从精美的雕花纹路中间,一点点开裂,连着其中的上百道玄铁,咔嚓咔嚓,碎成了块。
还活着的几个武卫全傻了眼,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拿起武器御敌,还是狂奔跑路。
“行了,别白费性命了。”少女摆摆手,无视掉这几个面如菜色的小喽啰,一步步踩过碎裂的大门,往城中走去。
“跟你们主子说,东荒云氏,会赔他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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