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妄长这么大,一共进过两次警察局。
第一次,是在他高三下学期,江清远又一次来找宋云翊要钱时,把宋云翊推倒在地,老人家身子弱,在医院里连住了好多天,江妄气不过,去警察局报了个警。
后来派出所民警去医院里向宋云翊了解情况时,老人说是她自己不小心摔倒,跟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并没有关系,是江妄误会了。
第二次,是他大一下学期的那个春天,清明假他回家给母亲扫墓,却再一次撞见江清远跟宋云翊要钱。
他态度恶劣,气焰嚣张,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而宋云翊在那一次出院之后,明明答应过他,再也不管江清远。
老人家从来不肯收他的钱,每一回都是他硬塞进她手里,她才肯拿着。
平日里生活,她都过得很拮据,那点存款攒了又攒,却都不够江清远一天挥霍。
那天晚上他跟江清远打得凶,到底年轻气盛,加上江清远常年酗酒,他几乎是被江妄单方面碾压。
最后还是宋云翊哭着冲上来抱着江妄,让他住手。
江清远躺在地上,难听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蹦,宋云翊许是怕江妄再发火,哭着劝道:“你少说两句。”
又转头对江妄说:“他好歹是你爸……”
话音未落,被江妄一声略带嘲讽的轻笑打断,他轻轻拨开宋云翊抓着他胳膊的手。
疼,真他妈疼。
他身上其实也受了伤,脸上、身上,好几处淤青,手背上蹭出几道血印子。
他想起他小的时候,经常看见苏瑾在灯下垂泪,他那时年纪还很小,尚不知事,但对母亲的关心仿佛是油然而生的。sxynkj.ċöm
他仰着脸,脆着嗓子问她:“妈妈,您怎么了?”
苏瑾便叹气,抹掉脸上的水渍,抱起他,问他:“宝宝今天画得怎么样?”
江妄成功被她转移了注意力,开始掰着手指跟她讲自己今天都学了哪些东西。
苏瑾望着窗外扑闪而过的飞鸟发呆,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然后,某一天,她也如那只飞鸟一样,纵然一跃,再也没有回来。
他那声笑冷峭得厉害,只一闪而过,然后在宋云翊的注视与江清远的谩骂声里,他绷紧了面庞,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走出了老街,回到了苏瑾为他留下的房子里。
他在黑暗的房间里坐了一整夜,隔天,警察突然敲响他的门。
罪名是恶意打人,证人是宋云翊。
自那以后,江妄就再也没有见过宋云翊,也再也没有回过老街,后来宋云翊给他打过好多通电话,全被他掐断了。
他休了学,把苏瑾盼望他学习的、宋云翊盼望他学习的、江清远努力想做好却永远做不出成绩的绘画,封入箱底,许久未碰。
直到几年后,他收到了宋云翊的死讯。
……
盛意在脑海里简单拼凑出一个故事的轮廓,其实江清远说得难听多了,她自动过滤掉了他那些话,她的目光始终注视着江妄。
男人肩膀抵着门框,他个子实在高,老房子门梁低,他的头顶快要挨到门头。
他微微垂着眸,从盛意的角度,看不见他的表情。
但他肩膀绷得很紧,尽管他努力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盛意叹了声气,在江清远还在喋喋不休地骂人的时候,她忽然开口道:“是,我喜欢他。”
她不小心窥探到他太多过往,心里像是涌上了一阵激流,奔涌着、翻腾着,一阵接一阵的心疼在她心里冲撞,然后那些心疼又尽数化为对他更多更多的爱意。
好想给他很多爱,来抚平那些伤痛啊。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自己的衣摆,那些被她珍藏在心底很多年的话语,好像也没有那么难讲出来。
尽管,她其实是为了顺着江清远的话,去反驳他,才讲出那样的话。
江妄应该并不会当真。
她其实也没有当真,否则也不会这样轻易就脱口而出,但那又的的确确是她的真心。
她抿了抿唇,在江清远错愕的目光里,她说:“很小的时候就有人跟我讲,喜欢一个人,不仅仅是喜欢他的优点,同时也要接纳他那些在别人看来,可能并不怎么光彩的过往。”
说到“光彩”这两个字时,她顿了两秒,旋即又说:“虽然,那些事情,在我心里根本就称不上是不光彩。那不过是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会做的事情罢了。”
尽管江清远在讲述的过程里,有意美化了自己,诋毁了江妄,但盛意将他的那些话,与自己为数不多的关于江妄的记忆拼凑起来,很容易就可以知道真实情况大致是什么样。
她说:“您太不了解江妄啦,也太不了解爱了。也许您将这样的话讲给陌生人听,他们因为不认识江妄,会相信您的话。但我深知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比起一个我并不熟悉的人口中描述的他,我更愿意相信我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他。”
她因为刚睡醒没多久,讲话时,语声便格外软,但话语里的态度又那样坚毅。
江清远回回来闹,但其实江妄一般都不怎么会搭理他,他就只是把他拦在外面,不许他进门,然后靠在那里听他骂他。
他第一次接到这样长的反驳,且眼前女孩身形虽然瘦小,但站得笔直,在一片昏黄灯火里,亭亭而立,脸上始终挂着一抹浅淡笑意。
像,太像了。
他有一瞬间的愣神,恍惚间,像是看到了苏瑾。
初初认识时,她脸上亦总挂着这样温煦柔和的笑。他因为她的笑而爱上她,然后亲手杀死了她的笑容。
江清远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浑浑噩噩走出老街的,身后,巷弄深处的小小院落里的两个人,却因他的到来,而陷入了短暂的尴尬中。
夜里又下过一场雨,空气里全是青草与泥土混杂在一起的气息,凉意顺着敞着的门,飘荡进屋里。
盛意刚刚绷着神经,还没感觉,这会儿放松下来,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冷。
她搓了搓自己的手臂,看着江妄在江清远走出去后,“嘭”一下便把门关上了。
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屋里一时间显得更加安静了。
刚刚冲动之下说出的那些话,这会儿轮番在盛意脑海中重播,当时说的时候,她是觉得自己挺酷的,像个脚踩祥云的大英雄,救江妄于水火之中。
但那种酷只存在于特定的情境里,一旦脱离了那个情境,她的那些“豪言壮语”,便显得羞耻极了。
尤其是她口口声声喜欢着的“当事人”还在她的面前,并且,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盛意羞赧得脖子都红起来,她有些不自在地捏住自己的耳垂,还不够,又去挠自己的脖子、抠手指,眼睛乱转,就是不看江妄。
但男人却忽地抬起脚步朝她走过来。
一步,两步,三步……
她低着头,只能看见他笔直的长腿,和脚上一双和她脚上同样的拖鞋。
拖鞋的样式很简单,码数看起来是一样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买两双。
盛意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脑子里便开始想一些有的没的,可他明明已经走到了她的跟前,却还半点停下来的意思也没有。
盛意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结果他又跟着逼近一步,她继续退,他再逼近。
盛意后背抵住墙面,退无可退,她咬了咬唇,心里思索着措辞,就见他忽然抬起手,身子前倾,那只手绕过她,伸到后面。
盛意整个身子都僵住,他的下巴快要蹭到她的额头,她根本就不敢抬头,鸵鸟似的坚持缩在自己的羽毛里面。
江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的目光落在她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垂上,方才因为她那些话而沸腾起的血液,渐渐平复了一些。
但心跳仍然不平静,咚咚咚地胡乱撞着,像是有什么情绪压在里面,亟于找到一个发泄口。
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找到发泄口。
他的目光太重了,盛意有些承受不住地闭了闭眼,忽然听到头顶的人沉着嗓子道:“喜欢我?”
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从喉腔里发出来的,带了点气音。
于是盛意本就狂跳不止的心脏,一时间跳得更快了。
她怕倘若再继续下去,她就会因为心率失常而猝死在这里。
可无端地,在这样一片混乱的境遇里,那些被她压在内心深处的、许久都不曾被放出来的委屈,忽地就如雨时池塘里的一个个小小气泡般,咕嘟嘟冒了个头。
虽然方才说那些话,是为了帮他解围,但字字句句又分明是她的真实心声。那些被她藏在心底的,经年累积起来的深刻爱意,以这样一个猝不及防的方式被说出口,可她却不能去认领。
有一个瞬间,她几乎就要承认了,想跟他说——是,我的确喜欢你,我喜欢了你很多很多年,那么,你喜欢我吗?
可她终究还是不敢冒险,她从来都不是那样敢爱敢恨的酷女孩。
她将与他相处的每一个点滴都完美拿捏好分寸,不敢越雷池半步,深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将他彻底推出自己的世界。
她不舍得将他推出自己的世界。
她轻轻仰起头,他们之间的距离真的很近,从这个角度,盛意觉得自己甚至都能数清楚他的睫毛有多少根。
她努力在脸上扯出一个笑来,弯起眼睛,声音一如方才那般,轻而软,她说:“权宜之计,你不会当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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