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馆。

  不大,但五脏俱全。

  【杨裕兴】这三个描金大字做匾,挂在店前。

  这家店现在倒是一天难得清净的时候。

  一是因为这圆月高爬的时候,也早该是关店之时了;

  二是因为,坐在这中央的大汉实在是太吓人了些。

  一根条凳在他屁股下像是一根扁担,一双筷子在那只宽掌里就像是一对牙签,被食指和拇指捻着,好像动一动就会折断似的。

  那大汉夹着碗,捻着筷,嘶溜嘶溜地吃面。

  当然,也不止这些,还有十几个蒸笼,以及七盘碟子。

  老板对碟子记得还是很清楚的,因为这大汉一开始点的就是生煎,直将最后一锅生煎全部吃完,装了整整七个大碟。

  至于蒸笼,自然是小笼,从鲜肉到蟹黄,都被这大汉吃了个透,也记不清吃了多少,只能报个大概。

  但这也不是最大的,最大的还得属那面碗,但常人双手才能包住的深碗也不过就是这大汉一手包圆的,自然也不是一碗能含糊过去的。

  一般人是一碟生煎配个茉莉头汤,饭量大些的就一笼小笼配碗小馄饨。

  但这大汉却是有些勇猛了,小笼加生煎,若是吃得有些肉腻,便嗦一口面汤,连汤带面,碗里的大排更是连肉带骨一起嚼了,好像那排钢牙真是闸刀一般,鲸吞虎咽。

  说实话,老板还是挺期待这大汉能把剩下的存货给吃光的,倘若是堆着也是浪费,一个胃大的汉子倒是既能解决浪费,还能再赚不少。

  就这样,他又翻起了短视频,闲时逗乐倒确实不错。

  当手指从大唐歌舞滑到漂亮小姐姐做瑜伽,马上就要点到本书可能和谐时之前,一声雷响忽然炸了起来,吓得老板打了个激灵,手机都差点没端住。

  “嗝——”

  慢慢地,才从混响的闷音中听出来一个饱嗝。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大汉笑得很憨,搔着头顶草茬似的板寸,抬起背,浑圆的肚子挺起来,抵住了桌子,碟碗垒成的高塔晃了晃,却在那只大掌下稳住了基,如同被风拂过的柳树,微微偏移,便又化为了一颗铁树。

  一滴汤汁忽然落下,正落在他鼓胖的指腹上。

  他又吮了一口,竖起这沾着口水的大拇指:壹趣妏敩

  “好吃!这生煎和汤包是真的不错!”

  又好似满是遗憾地咂了咂嘴:

  “可惜,少了些辣子。”

  “北方人?”

  吃食的店家从来不会拒绝夸奖,自然也会高兴些。

  “啊,西北的。”

  汉子点点头,从位子里缩手缩脚地“脱”出来,整个厅堂里像是多了一个粗厚的石柱。

  “老板,结账吧。”

  “行。”

  手机放在桌上,将立着二维码的收付板拿起来,走过去的时候还数了数蒸笼。

  “十七笼小笼,七盘生煎,五碗大排面……”

  老板甚至都不敢再数了,直勾勾地盯着大汉那滚圆的肚皮。

  一件行军袄,撑在他的身上,像是一面鼓,宽大的袋子也拉直了,束紧带和扣夹都牢牢地绷着。

  汉子似乎看出了老板的惊讶,拍了拍肚子,应着声音,齐敲着锣响:

  “啊哈哈,我生下来就能吃,所以长得就壮实。”

  “你们那的人难道都这么壮?一共458,算你450吧。”

  “哦哦,谢谢老板。我那也就我这么壮,几个县都知道我,干粗活的时候也总打我家电话。”

  汉子从兜里尖出了手机,同样也是两根手指,夹得很稳,亮了码。

  “客气,我也谢谢你帮忙解决了今天的剩物,也免得浪费了。”

  “哈哈!我老娘也说的,能吃是福!”

  汉子搓了搓头皮,弯着腰,侧身从门里走了出去。

  “诶,老板,你匾歪了。”

  这么说着,他又动了动手,将这块【杨裕兴】给扶正了。

  “哦!谢谢啊!诶!外面还落着雨呢!要不要把伞啊?”

  可喊出去,那粗壮的影子已经没入了细密的雨和夜色里,很快就不见了。

  老板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耸了耸肩。

  只希望这雨不再落大就好。

  但江南的雨从来都是说变就变,尤其是这座姑苏城。

  在夏末初秋的时候,从来都是淅淅沥沥的梅雨。

  雨密密地淋在他冒茬的头顶上,溅起一片片花。

  人已经不多了,也没有车,马路对面的红灯糊在雨里,数字在跳。

  他乖乖地等在空旷的路口,像是座石雕,旁边的路标怯生生地缩着杆,比他还差半个头。

  啪嗒啪嗒——

  雨落伞盖的密响。

  身旁多了一个人,雨花溅上他的肩膀。

  他的腰稍稍沉了些。

  雨越来越大。

  从他的额头,滚过他的脸颊,凝在他的下颚,落下了,一抹抹水花在脚尖砸起。

  红灯很长。

  “文骋?”

  大汉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www.sxynkj.ċöm

  “是。”

  “怎么来姑苏了?”

  像是个官差,到处盘问,但他还是老实回答了:

  “想来闯闯。”

  “城小,跑不了马。”

  “总要看看,瞧瞧。”

  “雨大,要来躲躲嘛?”

  他稍稍低眉,看向了身旁。

  藏蓝的长柄大伞,打在他的肩膀旁,遮着那人的脸。

  只看得见一个瘦长的身子,穿着一件像样的西装,但下身已经被打湿了不少,左手拎着一个公文包,也一起撑着这大伞,右手空着,垂在身边,靠着腰侧,肤色似同墙白,却留着不长的指甲。

  那人声音似雄非雌,又像是块磨砂的轮子,嘶嘶地响。

  雨越来越大了,哗啦啦的,但遮不住汉子的眼,那眼在夜里,对着雨,卧在厚实的粗眉下,像是供雕上作目的玛瑙,却闪着狼的光。

  “你的伞,太小了。”

  “呵。”

  冷笑,听来像是这场梅雨中的细雷。

  伞旋了起来,打在他的脸上,像是浇铁。

  那人迎着红灯就走了过去,越了斑马线,到了对面,像来时一样,突兀地出现,又突兀地消失。

  文骋望着那西装革履的影子,又看了看红灯,还有十秒。

  “真是不讲规矩。”

  他摇了摇头。

  绿灯了。

  他却没有过马路,而是换了个方向。

  雨还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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