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启四年的大朝仪,结束了。
通过上午的朝仪,汉家也算是定下了未来一年,乃至整个天子启在位期间,汉家的施政重心。
——以吴楚之乱平定为基础,按部就班的推进《削藩策》《治安策》,稳步扩大平定吴楚之乱的胜利果实;
花费十到二十年时间,彻底解决宗亲诸侯尾大不掉、割据地方,对长安朝堂中枢带来的威胁、造成的隐患。
于此同时,尽快恢复被吴楚之乱破坏的社会生产秩序,重新回归到‘休养生息,低调攒钱,为决战匈奴做长远准备’的主体方针。
至于刘胜提出的‘削夺诸侯王自主任命官员的权力’的提议,天子启虽是一笑而过,但也没忘提上一嘴:诸侯王相、太傅,本就该由朝堂任命;
只是过去这些年,仁慈的先帝纵容吴王刘濞、楚王刘戊、齐王刘将闾之流,才让这个规矩遭到了破坏。
就这么浅浅提了一嘴,朝臣百官便福灵心至,争相出身奏请。
最终,朝臣百官共同论定:将诸侯王相、王太傅的任命权,再次收归朝堂中枢。
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個开始。
在诸侯王相、王太傅之后,诸侯中尉、内史,乃至二千石级别官员的任命权,也肯定会被次序收归中央。
当然,除了收回诸侯王相、王太傅的任命权之外,天子启也没忘借着这个机会,进行几个不痛不痒,却也足够朝野内外玩味的改变。
——改诸侯王太子,为王世子;
——改诸侯王相为‘相’,而非过去的‘丞相’‘国相’;
——改诸侯王太傅为‘傅’;
——改诸侯王太仆为‘仆’;
——改诸侯王中尉为‘尉’;
——改诸侯王少府为‘府’。
一长串看似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只是不再那么有逼格的称谓改变,却是将天子启的野心,毫无遮掩的展露在了天下人的面前。
削藩,并没有结束。
吴楚之乱,也仅仅只是开始······
上午的朝议结束之后,天下各地赶来长安的计吏,便有序退出了未央宫。
未来的两个多月时间,这些计吏便一直会待在长安,随时做好‘被相府召去核验数据’的准备;
到了下午,百官又跟随天子启,分别祭拜的长安城南郊的社稷,以及南城门内的太、高二庙。
等所有的事情忙完,时间已经到了黄昏时分。
于宣室殿辞别天子启,三两成堆的走在宫道之上,劳碌一天的公卿百官们,却仍不忘交头接耳的,谈论今天的所见所闻。
至于谈论的核心,自然是第一次‘出现’在朝堂之上的准太子:刘胜无疑······
·
“过去,只听说公子胜忠孝无双,侍母极孝;”
“却没想到如此纯孝之人,对待宗室族亲,居然如此狠心?”
“——是啊~”
“——开口就是官员任免权······”
“——这,是要刨了宗亲诸侯的根呐?”
“可不是嘛······”
行走在人群中,听着耳边传来的交谈声,太仆刘舍、廷尉张欧,以及少府萧胜三人,却是若有所思的低下头去,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
见三人这讳莫如深的架势,众人也很快停止了交谈,纷纷将试探的目光,撒向这三位中二千石的当朝九卿。
片刻之后,一名千石级别的老者快走两步,跟到了萧胜的身旁。
“听说公子胜奉陛下之令,主持关中今、明两年的粮价平抑事宜;”
“既然是平抑粮价,那公子胜最近,应该没少和酂侯走动?”
老者意味深长的一问,自引得萧胜稍侧过身;
待看见那老者,以及那一道道投向自己的目光,都带着‘您认为,公子胜是什么样的人’的询问意图时,萧胜也不由稍吸一口气,又缓缓将其呼出。
“公子胜······”
“嗯·······”
“——平抑粮价的事,被陛下交给公子胜之后,公子胜确实曾拜会过我一次。”
“单从平抑粮价这件事来看,公子胜,应该可以说是个‘早慧’的人?”
略带迟疑的一声‘或许是个早慧的人’道出口,萧胜也不忘呵笑着摇摇头。
“我也只见过公子胜一面;”
“究竟是不是这样,我也不敢下定论·······”
说着,萧胜便再侧过身,将求助的目光,撒向身侧的刘舍、张欧二人。
待众人又齐齐循着萧胜的目光,看向刘胜、张欧二人时,却又见二人脸上,同时挂上了一抹尴尬的僵笑。
“呃,我二人,和公子胜并不熟稔······”
“毕竟·······”
“咳咳,公子胜,还仅仅只是‘公子胜’而已·······”
满是深意的一声提醒,惹得众人面色顿时一僵,随后便各自别过头去,匆匆结束了这个话题。
诚然,如今的刘胜,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储君。
——比曾经的刘荣,都还要板上钉钉的那种!
但毕竟刘胜,还只是‘准储君’,还没有得到正式敕封;
说的再简单一些,就是刘胜理论上,暂时还是个平平无奇的‘公子’‘准诸侯’的身份。
而这样的身份,意味着凡是在今天,有资格出现在未央宫内的官员,都不能和刘胜又太过密切的往来。
这即是为了避嫌,同时,也是过去,曾被朝野内外认为‘板上钉钉’的准储君——皇长子刘荣,给汉家朝堂敲响过警钟·······
“粮食的事儿,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听说是开了太仓,往外卖平价粮呢。”
“——也不知道公子胜怎么想的·······”
···
“既然还没敕封太子,那公子胜身边,应该还没有属官吧?”
“身边没有出谋划策的智囊······”
“那粮食的事,还有今天,削夺诸侯王官员任免权的事,都是公子胜自己的主意?”
“——应该是这样。”
“——听说公子胜身边,只有皇七子,和窦氏、贾氏的几个外戚······”
···
“窦氏都帮着公子胜?”
“嘶~”
“听说太后,也一向喜爱公子胜啊?”
“——可不是嘛······”
“——听说馆陶长公主,也打算把女儿嫁给公子胜呢·······”
···
“馆陶公主的女儿?”
“不是才五岁吗······”
···
随着人群缓缓向宫门的方向走去,又时不时聊上这么两句,‘公子胜’三个字在众人心中,却是愈发的神秘了起来。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思虑。
今晚,长安注定会有很多人,因为这样一个问题而失眠;sxynkj.ċöm
——公子胜,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显而易见的是:天子启,并不在这其中。
准确的说,天子启就算失眠,也绝不会是因为这个问题·········
·
“说说,咋想的;”
“有多细说多细。”
宣室殿后殿,寝宫。
站在那捧着水盆的婢女面前,用打湿的布大咧咧擦把脸,又难掩疲惫的转动着脖颈,顺便擦擦脖子周围;
嘴上,天子启也没忘对身旁不远处,正跪坐于榻前的刘胜发出一问。
听闻此问,刘胜倒是满脸轻松,不假思索的耸了耸肩。
“儿臣看父皇想说说不出口,百官又听不明白父皇的暗示;”
“暗下想了想,觉得这话由儿臣说出来,也不会有什么不好的结果。”
“所以儿臣就说了。”
满不在乎的态度,却惹得天子启下意识一皱眉;
将手中湿布丢回盆内,缓缓回过身,阴恻恻看向刘胜。
“朕是问你,宗亲诸侯的事,是怎么想的?!”
“——吊儿郎当的,一天到晚没个正形!”
莫名其妙的一恼,只惹得刘胜微微一惊,下意识坐直了身;
待天子启也面色阴沉的走回御榻前,满是严肃的坐下身看向自己,刘胜也只得将面色稍一肃。
暗下稍一措辞,便将自己的看法,毫无保留的摆在了天子启的面前。
“削藩,是我汉家自立国一来,就一直在推进的国策。”
“从太祖高皇帝伐灭异姓诸侯,改以宗亲诸侯镇压关东时起,诸侯内藩,也一直是我汉家的重点。”
“——老师曾说:秦王政废分封、行郡县,本质上是没错的;”
“但秦王政太过于心急,没有徐徐图之,才导致秦因为废分封,而失了人心。”
“太祖高皇帝,则吸取了秦王政急功近利、速废分封的教训,决定缓缓图之。”
···
“最开始,太祖高皇帝行分封,让异姓得封为王,借此尽得天下人心,伐灭了项羽;”
“天下一统之后,太祖高皇帝又次序取缔异姓诸侯,改以宗亲诸侯镇压地方,以为羽翼。”
“到了先帝时,宗亲诸侯的弊端也开始显现,所以先帝开始筹谋削藩;”
“再到父皇,一场吴楚之乱,彻底打掉了宗亲诸侯的野心,为取缔宗亲诸侯创造了条件。”
···
“但不同于异姓诸侯——宗亲诸侯,毕竟还是我刘氏宗亲,不能像伐灭异姓诸侯那样,用太过暴力的手段去对付。”
“所以,取缔宗亲诸侯最好的办法,就是以贾谊‘推恩诸子’的方法,将宗亲诸侯缓慢肢解;”
“而父皇凭借平定吴楚之乱,已经获得了对宗亲诸侯予取予求的威权,贾谊的‘推恩诸子’又耗时太久。”
“所以,除了贾谊‘推恩诸子’的办法,父皇也要从现在开始,就次序削夺宗亲诸侯的权力,为将来做准备。”
“——等将来,这一代宗亲诸侯死去,朝堂可以推恩诸子时,宗亲诸侯最好没有丝毫反抗的能力。”
“只有这样,我汉家才能通过‘推恩’这样温和的手段,将数郡大国肢解成一郡、半郡的小国,并最终,肢解成一县、一乡大小的侯国。”
“等关东的宗亲诸侯国,都被肢解成一个个侯国,我汉家被诸侯内藩掣肘、无法专心对付匈奴人的隐患,才算是彻底消除······”
将自己的想法,以及老丞相申屠嘉曾经对自己的教诲次序道出,刘胜便稍有些不安的抬起头,望向天子启那阴晴不定的面容。
——天子启方才的怒火,实在来的太过离奇!
惹得刘胜都有些心里打鼓,开始反思起自己最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
刘胜忐忑不安的神容,却并没有吸引到天子启的注意力。
将刘胜方才的话稍回味一边,又沉吟思虑一番,天子启才‘余怒未消’的抬起头。
“谈论国事的时候,不许嬉皮笑脸!”
“——要知道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关乎到千万人的生计!”
“你随便一句笑谈,就可能让成千上万的人,因为你的愚蠢而死去!”
“你满不在乎的态度,很可能会让先祖数十年的努力,因为你这不肖子孙,而付之一炬!”
又一阵突如其来的怒火,终惹得刘胜面带羞愧的低下头,本就跪坐着的身子,也顺势俯身一叩首。
“儿臣,知罪······”
“父皇教诲,儿臣,谨记于心·······”
···
御榻前,刘胜叩首在地,羞愧告罪;
御榻上,天子启正襟危坐,面呈怒色。
就这么过了好一会儿,天子启才总算平静了下来,只仍绷着一张脸,称呼一声:“起来吧。”
“记住今天,自己说过的话。”
“——凡是国事,就没有小事。”
“只要不是小事,就必须郑重对待,再三思虑、考量;”
“要时刻谨记:你手里握着的,是天下人的生死!”壹趣妏敩
···
“你手里攥着的,是天下数以千万计的苍生、黎庶。”
“——攥的稍微紧一点,就会捏死成千上万的人;”
“——攥的稍微松一些,又会摔死成千上万的人。”
“这手该怎么攥,是门学问;”
“这门学问,朕会教你。”
“但在学会怎么攥这手之前,你必须先明白:你手里攥着的,究竟是什么·······”
再一番说教,天子启语调中的怒意,明显已经减弱了很多。
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让人感到愧疚的苦口婆心,和语重心长。
“儿臣,谨记·······”
又一声‘谨记’,配合上诚恳告罪的态度,刘胜才总算是打消了天子启心中,那股莫名而生的怒火。
便见天子启闻言,面呈若水的稍点下头,又深吸一口气;
反复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终于让心绪彻底平静下来,天子启才绷着脸再次抬起头。
“为什么会在今天,想到削夺诸侯王任免官员的权力?”
“你不知道官员任免权,意味着什么吗?”
“不知道诸侯王失去了官员任免权,将直接变成大号的彻侯吗?”
“——还有:之前不是说好今天,要提禁民私铸钱的事吗?”
“怎么又突然改变主意,提起削夺诸侯王官员任免权的事了?”
语调低沉的接连数问,只惹得刘胜小心翼翼的抬起眼皮,在天子启阴晴不定的面容上稍打量一番。
确定天子启是在询问,而不是质问,刘胜才稍安下心。
思虑片刻,才深吸一口气,顺势将身子重新挺直。
“儿臣知道官员任免权,对宗亲诸侯意味着什么。”
“也知道宗亲诸侯,失去了官员任免权,将彻底失去对封国的掌控。”
“但儿臣认为,这对于我汉家而言,利大于弊;”
“如今,也正是这么做的好时机。”
语带坚定地说着,刘胜也不忘继续抬着头,打量着天子启的神情变化。
直到天子启不冷不淡的‘嗯’一声,才又继续说道:“宗亲诸侯,对我汉家有利有弊。”
“利,在于这些宗亲诸侯,可以在必要的时候,拱卫长安的天子。”
“——就像当年,吕氏为祸长安时,关东诸侯的存在,保证了宗庙的延续。”
“当时,如果不是各家宗亲诸侯的存在,陈平、周勃等人,就不会迎立先帝,而是会谋图自立。”
···
“但比起这点‘利’,宗亲诸侯的‘弊’,却是大了不止百倍。”
“——在必要时,宗亲诸侯可以拱卫长安天子,这是毋庸置疑的事;”
“但反过来说:有能力拱卫长安天子的宗亲诸侯,也都具备挑战长安,在关东起兵作乱的能力。”
“就像当年,吕氏为祸长安,齐王刘襄虽然起兵诛吕,为的,却是自己坐上皇位,而非拱卫长安的天子。”
“也像去年,刘濞、刘戊等贼起兵作乱,将大半个关东,都拉入了战火的深渊之中。”
···
“最重要的是:当年,先帝曾想和匈奴决战,万事俱备,却因为济北王刘兴居起兵作乱,而让所有的准备付诸一炬。”
“正是这件事让先帝明白:如果不扫除宗亲诸侯,我汉家,就永远无法安心北上,驱灭胡虏。”
“结合这此间种种,宗亲诸侯的存在,显然是弊大于利;”
“而眼下,正是父皇削夺诸侯王权力,为将来取缔宗亲诸侯奠定基础、扫除障碍的良机。”
满是严肃的说着,刘胜也不忘最后再强调一边:“至于儿臣为什么临时改主意,是因为父皇的暗示,并没有得到百官的回馈;”
“儿臣想着,由儿臣替父皇说出这些,会帮到父皇·······”
沉着脸,静静坐在榻沿,耐心的听刘胜说完,天子启才终于松开皱紧的眉头。
只是天子启接下来的话,却是让刘胜一头雾水,完全摸不着头脑·······
“朕,知道了。”
“下去吧。”
“下次再有这样的事,记得提前和朕说一声。”
···
“还有;”
“钱的事,朕已经有了盘算。”
“等粮食的事儿忙完,再交给你去办。”
“去吧。”
“最近这段时日,记得躲着点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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