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到时候?”
“太子这话,究竟是······”
短短不数日,太子刘胜真对匈奴人的态度,便以长安为中心,迅速朝四面八方散播开来。
倒也不是说整座长安城,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太子宫、放在了刘胜的一举一动上;
而是因为此番,匈奴人再度入侵汉边,相较于过往这些年,实在是有些‘非同寻常’······
“这些年,匈奴人虽也是岁岁叩边,但自先帝继位之后,已经很少大举南下了;”
“虽说每年秋后,边地都有零散的匈奴骑兵出没,但大都是少则十数、多则数十人而已,极少听说有百人以上成群的匈奴胡骑。”
“也不知今年,这是怎么了?”
东市外的茶肆,八卦党们本能的聚在了一起,又极为自然的聊起了最近,发生在北方边地的事。
而在这样的日子,还能有空聚在茶肆、还敢说起这些事的人,不说有多么滔天的背景,也至少是有一些消息渠道的。
这不:有人一发问,立时便有好几个人激动地跳起,显摆起自己‘掌握更多信息’的优越感来。
“嗨~”
“可不就是去年,关中大丰收,匈奴人又在年初的冬天遭了白灾嘛~”
“——自己过的紧紧巴巴,全年都吃不上一顿饱的;”
“又听说俺们汉人粮米富足,那些个披发左衽、率兽食人的胡蛮,还坐得住?”
“牛羊掉膘,婆娘不下奶,娃儿饿的哇哇哭,可不就盯上俺们汉家了嘛······”
嘈杂中,一大汉佯做洒脱的一番解读,顿时引得在场众人连连点下头。
去年的关中,确实迎来了最近十数年最大的一次丰收。
至于原因,自然是前一年,关中全面积、大范围‘歉收’,也从某种程度上,保留下了田地的不少肥力。
根据内史、御史大夫等属衙的汇总:关中去年的整体平均亩产,竟达到了足足四石一斗!
按照太祖高皇帝‘赐民户田百亩’的标准,平均算下来,关中每一户农户,去年都收获了四百一十石米粮。
三十税一的税率,便是十三石多、不到十四石的农税;
再加上每‘丁’四十钱,也就是折合接近一石粮食的口赋。
毫不夸张的说:去年,关中百姓的整体平均净收入,达到了三百九十石粮食以上!
相较于吴楚七国之乱爆发的天子启新元三年,户均一百多、不到二百石的净收入,足足翻了一倍不止!
如此丰收,若是放在往年,虽然也足够让人高兴,但考虑到‘谷贱伤农’之类的因素,这场丰收给农户带来的利好,其实也非常悠闲。
但在今年,情况却明显不同了。
——前年秋收之后,尚还没有获封为储君的刘胜,奉命负责粮价平抑一事;
之后,刘胜顺理成章的推出了治粟都尉,并制定了‘少府掌治粟都尉,对关中粮价进行宏观调控’的大政。
在当时,农户们大都还以为:刘胜这一手治粟都尉、宏观调控粮价,单纯是为了不让粮价暴涨,给粮价划定一個上限,免得百姓吃不起价格暴涨之后的高价粮。
而在今年,迎来全面大丰收,又随即开始为‘谷贱伤农’而担忧起来的关中百姓,才总算是明白了治粟都尉,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官署;
宏观调控粮价,又是多么有利于穷苦农户的善政。
——前年,关中大范围歉收,治粟都尉通过售卖平价粮,将粮价死死锁定在了百钱,乃至七十钱以下;
这确保了关中绝大多数农户,都能买得起足够整个家庭半饿不抱的熬过那一年的粮食。
而今年,关中全面丰收,治粟都尉也还是站了出来,毫不迟疑的发出通告:以每石四十钱的价格,无限量购入粮食!
四十钱一石,虽然较去年,乃至往年的粮价都稍低了些,却也还是让整个关中,都被一阵歌功颂德的赞歌所笼罩。
——开什么玩笑!
——四十钱一石,还是无限量购入,还要什么自行车?!
这要是放在过去,来这么一场大丰收,那关中的粮食商人们,指不定鼻孔要昂的多高!
诸如‘今年关中不缺粮食’啦~
什么‘爱卖不卖,你不卖有的是人卖’啦~
甚至是‘我家仓库快满了,要卖就抓紧,过期不候’之类的话术,都会成为粮商们从农户手中,压价购入粮食时的说辞。
在某些时候,甚至可能会出现某个农户,因为实在卖不出手里的粮食,便只得到处奔走,求爷爷告奶奶,甚至是送礼疏通关系;
为的,却只是把手里的粮食,以勉强不算白菜价的价格卖出去。
卖粮都需要求爷爷告奶奶,乃至是走关系送人情,量具、运费,乃至是交付币种等弯弯绕,自然也就是题中应有之理。
但现在,有少府治粟都尉在,一切,就都回到了正常的轨迹。
——粮商们,并没有因为今年的大丰收,而端起‘粮食红利’的架子;
如往常般,提前和农户聊好价格,又在秋收当天派去运粮的车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整个关中近百万户农户,四万万余石粮食,少府治粟都尉明明连三分之一都没吃下,但粮价,却被‘治粟都尉’四个字,稳稳顶在了四十钱以上的价格。
简单来说:治粟都尉的存在,让粮食丰收的红利,真正落到了辛勤的农户手中,而不是被粮商米贾,以及商贾背后的权贵所分食。
而在这‘日子过得越来越好’,而且是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好的微妙时刻,匈奴人十数年,乃至数十年未曾有过的大规模入侵,无疑是在以长安为中心的‘泛长安’地区,引起了巨大轰动······
“嘿!”
“要俺说,都忍了这么多年了,早就该跟小娘养的匈奴人干一场了!”
“——就连家里的娃儿,那都是不打不成器;”
“那些个蛮子,若不狠狠打上一通,它能老实?”
人群中,嘴炮党开始发力,顿时引得众人瞩目。
待看清那嘴炮党,是一个身高七尺有余,虎背熊腰、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众人又各自将头别过去,不再看向那嘴炮党。
——和后世的嘴炮党、键政家截然不同的是:如今这个时代,很少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
至少在这贯彻整个社会的尚武之风影响下,几乎没有人,会在有关战阵、外族的事上放嘴炮。
便说此刻,围聚于茶肆内的众人,就有至少九成的把握:万一真打起来,那放大话的‘嘴炮党’,肯定会回家拿上长弓、短剑,并前往内史自发报名,甘愿成为一个运粮民夫。
但有嘴炮党的地方,往往也同样有理智者。
“话是这么说,但真要细算下来,太子说的,其实不无道理。”
“大家伙儿想想:过去这些年,我汉家为何要忍辱负重,给那匈奴北蛮送去公主和亲,又陪嫁各式财货?”
“——还不是我汉家的步卒,追不上匈奴人的胡骑嘛?”
“过去这些年,先太宗皇帝、陛下省吃俭用,在代、赵北境兴建了不少马苑,不就是为了养马,好组建骑军嘛?”
“就说这回,他匈奴北蛮大举南下,沿途却压根儿没顾上抢掠,只径直跑去雁门,毁了雁门苑、掳走了苑中马匹。”
“这不就等于是说:他匈奴人,也怕俺汉家组建骑军,再派骑军对阵匈奴胡骑吗?”
“匈奴人怕了,那不正说明俺们汉家是对的?”
“若是不对,匈奴人也不至于吓得大举南下,耗费粮饷无算,却只为毁去一个雁门苑了······”
这话一出,茶肆内诡异的氛围,才总算是被一阵稀稀拉拉的呵笑声驱散了些许;
那彪形大汉闻言,也并没有再固执己见,只颇有些憋闷的咬咬牙,又极尽不甘的点下头,同时不忘猛拍一下大腿。
“唉!”
“道理俺都懂!”
“就是憋屈!”
“——俺汉家泱泱大国,赳赳武风!”
“竟容他小小一个匈奴,欺负到了这般地步?”
“特娘的!!!”
便见那理智者闻言,呵笑着起身,又悲古怀秋般,长叹出一口气。壹趣妏敩
“唉~”
“说憋屈,谁不憋屈?”
“俺们憋屈,旁人就不憋屈了?”
“——真要说起来,陛下,可比俺们憋屈多了······”
“毕竟忍辱负重的,是陛下;”
“屈辱和亲的诏书,也是陛下亲手盖下印玺的······”
···
“连俺们都觉得憋屈,陛下能不憋屈?”
“太后能不憋屈?”
“更别说太子,才刚十五六岁,正是血气方刚、少年热血的年纪;”
“能不憋屈???”
“说到底,和亲嫁的,那都是刘氏宗室女,都是陛下、太后的晚辈,更是太子血脉相连的姊妹;”
“可即便如此,陛下、太后,乃至是先帝,都在忍。”
“为的,不就是再多准备准备,免得一场决战打下来,就把俺们这些庄稼汉给压垮,让先帝的齐天恩泽,都付诸东流吗······”
有了这句话,茶肆内的氛围,才终于竹简趋于正常。
——在先前,茶肆内的众人虽大都不开口,但几乎每个人的目光中,都能看见不时闪过的凶光!
而现在,在听闻那句‘不都是为了我们吗’之后,众人一改先前,那见谁都恨不能一口吞下的凶狠,只此起彼伏的长吁短叹起来。
“是啊······”
“俺们农人、庄稼汉,虽说也有血性、骨气,但也终归是憋屈惯了;”
“可陛下、太后,那可都是威仪自具,打自从娘胎里出来,便从不曾低过头的人······”
“为了俺们这些农人,陛下、太后强忍屈辱,再三嫁女和亲。”
“若俺们再说三道四的,可实在有些不知好歹了······”
···
“也不知道这次,匈奴人又是什么借口?”
“——嗨······”
“——说是几年前,我汉家送去的公主,其实是个假公主;”
“——匈奴人‘不堪其辱’,才大举南下叩边,讨个说法······”
“嘿······”
“说的比鸟叫都好听······”
···
“那陛下这回,只能嫁个真公主过去了?”
“——不大清楚。”
“——若再行和亲,应该大抵如是了。”
“唉······”
“娇生惯养的宗室女,却要嫁去塞外苦寒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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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
“俺听说,这匈奴人,还会娶自己的母亲做婆娘?”
“——啧啧;”
“——没开化的蛮子,懂个屁的礼教人伦。”
“——茹毛饮血、率兽食人,说的可就是这些蛮子。”
“哈?”
“这是真的?”
“匈奴人,真的吃人肉、喝人血?”
“——可别一口一个‘匈奴人’了;”
“——就那群蛮兽,能叫人吗?”
“倒也是······”
···
熙熙攘攘的交谈声,随着茶肆外响起的一阵嘈杂,而短暂中断了片刻;
待一行车马浩浩荡荡走过,茶肆内,才再次响起一阵满带屈辱,又极尽无奈的叹息声。
“那,是典客的车架吧?”
···
“如此阵仗,是要去迎匈奴人的使者?”
···
“唉······”
···
不知不觉之间,日落西山,夕阳西下。
茶肆内的八卦党们,也都带着各自的憋闷、愁苦,拜别了各自的朋友,先后朝北城的各个方向散去。
——再有半个时辰,便是宵禁。
对于长安城北半城而言,宵禁,便意味着黑暗。
而在这微妙的关头,即便是平日里彻夜灯火通明、瑟笙不绝的尚冠里,也难得陷入一阵死寂。
唯独皇宫。
唯独长乐、未央两宫,在这夜幕即将到来时,仍亮着堆堆篝火、点点烛光。
没人知道长乐宫内,窦太后在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想些什么;
也没人知道未央宫宣室殿内,天子启又召来了那些人,正商量着什么事。
但所有人都清楚:这一次,汉家大概率还是要退缩、还是要委曲求全;
而先前,被整个长安,乃至整个天下寄予厚望,寄希望能‘血气方刚’的太子刘胜,却在这个夜晚出现在了······
不是未央宫;
而是长乐宫长信殿内,和祖母窦太后、姑母馆陶主刘嫖,以及年幼的‘未婚妻’、准太子妃陈阿娇,同坐在了上首御榻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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