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侯,吕氏呼?
君侯,吕氏呼······
无论是否真的有罪,甚至是无论是否真的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对于汉家的外戚群体而言,这样一句寥寥数字的中伤,都是极其致命的。
——君侯,难道是吕氏外戚吗?
——君侯,难道要做吕氏外戚那样祸乱天下的逆贼吗?
在如今汉室的舆论环境中,吕太后已经被大致洗白,但也不过是历代汉天子交替努力得出的成果。
而在开国外戚:吕氏一族中,除去吕太后之外的每一个人,都早已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逆贼。
到了怎样的地步呢?
随便提起几件事,便能知道吕氏外戚,在如今汉室舆论大环境中‘人人喊打’的程度了。
众所周知:当今天子胜的祖父、先孝景皇帝刘启的父亲——太宗孝文皇帝刘恒,并非是正常的顺位继承。
作为太祖高皇帝刘邦的第四个儿子,这位代王殿下先是经历了父亲刘邦死去,兄长刘盈即位;
之后又经历了大侄儿刘恭、小侄儿刘弘各自在皇位上坐了四年。
直到吕太后驾崩,小侄儿刘弘再也无法坐在皇位上,这位温良恭谨的代王殿下,才被平灭诸吕的陈平、周勃等老臣迎入长安,并迎立为新君。
而在这个过程中——在诸侯大臣共诛诸吕的过程中,有另外一個刘汉宗室,起到了极为重要的关键作用。
如果没有这个人,诛灭诸吕,就注定会是一纸空谈。
——齐悼惠王刘肥之子,代王/太宗孝文皇帝刘恒的另外一个侄子:齐哀王,刘襄。
诸吕之乱的平定重点,当然是在长安的武装政变,以及绛侯周勃所主导的、针对吕氏外戚一族的一系列政治清洗。
但若没有齐哀王刘襄率二十万大军,于函谷关外摆出一副‘我特么来了奥!’的架势,吕氏根本不会将注意力和兵力分散到关外,平白给绛侯周勃鼓动北军,以至于‘刘氏左袒’的机会。
想想就能明白:诸侯大臣共诛诸吕,这便是有诸侯,也有大臣。
大臣是陈平、周勃等在朝开国元勋,而诸侯,自便是出钱出力的齐哀王刘襄。
那么,问题的关键点来了。
——大臣们共诛诸吕,可以理解为是在吕氏的淫威下忍辱负重多年,实在忍不下去了,想要拼死做出反抗;
那齐哀王刘襄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如果说些场面话,那不外乎便是‘身为刘氏宗亲,有拱卫长安天子的责任’啦~
‘心疼在长安做泥塑雕像的天子表弟’啦之类。
但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
——诸吕平定,齐王即立。
这个逻辑也很好理解。
诸侯大臣共诛诸吕,事儿成了,大臣们得了个匡扶汉室的美名,自然是加官进爵,共同分享胜利果实;
那作为诸侯王,唯一能值得齐哀王刘襄冒着如此风险去追求的,也就剩下那至尊之位了。
更何况在那样的情况下——在吕氏当道,祸乱朝纲多年的前提下,一个能诛灭诸吕,还刘汉天下朗朗乾坤的刘氏宗亲,无疑是天子之位的最佳人选。
换而言之:诸吕之乱从开始之前到结束之后,吊在齐哀王刘襄面前的那根胡萝卜,都始终是汉家宗庙、社稷。
说的再通俗一点,便是皇位。
可是大家都知道:吕太后驾崩、诸吕为乱长安,又被齐哀王刘襄以及陈平、周勃等大臣里应外合平定之后,坐上汉家皇位的并非是齐哀王刘襄,而是当时的代王,后来的太宗孝文皇帝刘恒。
那在这其中,出现了什么差错,或者是变数呢?
如果深究其中缘由,或许可以归结为‘齐王太强,大臣们担心不好控制,于是改立人畜无害的代王刘恒,好让刘恒做个傀儡、做个泥塑雕像’。
但至少在明面上,陈平、周勃等元勋老臣拒绝迎立齐哀王刘襄的原因是:齐王母家驷钧,恶人也,即立,恐复为吕氏。
什么意思?
——齐王的舅舅驷钧,据说是一个非常坏的人,如果让齐王坐了天下,那驷钧就会是下一个吕氏外戚了。
就这么一句毫无根据,甚至都有些不讲道理、不讲逻辑的中伤,便让齐哀王瞬间失去了所有机会,只能灰头土脸的撤回临淄,在短短一两年后便抑郁而终。
可以说,齐哀王刘襄没能坐上那九五至尊之位、没能成为汉家的太宗孝x皇帝,有至少三分之一的原因,是因为那句‘恐驷钧复为吕氏’。
如果没有这句话,就算陈平、周勃等老臣不想迎立刘襄,也至少找不到这么具有‘说服力’的理由······
再说之后,代王刘恒自晋阳来到长安,祭祖告庙,承继大统。
多年之后,皇后窦漪房得以同两个兄弟手足:哥哥窦长君,弟弟窦广国团聚;
本该是兄弟姐妹失散多年,受尽苦难后团聚的温情戏码,窦长君、窦广国兄弟却根本没能和姐姐/妹妹团聚许久,便被如狼似虎的朝臣百官围了个例外三圈。
像观察动物般观察了好几圈,又将兄弟二人‘囚禁’在了石渠阁,但凡是个沾点‘温厚君子’的文人长者,都被送去给这兄弟二人做老师。
就这么被严格教育了好几年,兄弟二人才总算是被放了出来,才得以在整个朝堂内外吹毛求疵的高度关注下,如履薄冰的开始了在长安的生活。
原因?
——皇后的兄弟手足,如果不加以教养,恐复为吕氏。
还是那句话:恐复为吕氏。
再到后来,太宗孝文皇帝因黄龙改元之事,同当朝丞相:北平侯张苍起了正面冲突。
天子说黄龙改元是对的,丞相说陛下真是大错特错,君臣二人皆寸步不让,事态自然而然便发展到了要么丞相免官,要么天子退位的极端局面。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张苍被罢相,于是心灰意冷的回到家乡。
而在张苍罢相之后,太宗孝文皇帝最好的选择,其实是自己的小舅子:窦广国。
经过多年的教育,彼时的窦广国已经成长为了享誉朝堂内外的长者、智者,甚至就连天子刘恒,都会在遇到无法解决的大事时,第一个想到窦广国。
——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窦广国都是太宗孝文皇帝的首席智囊。
当然,最关键的是:刚送走一个头铁的张苍,让太宗孝文皇帝迫切想要一个和自己一条心,甚至是穿一条裤子的丞相。
妻弟窦广国,无疑便是不二之选。
只是最终,挡在窦广国和丞相之位之间的,依旧是那句令人耳朵生茧的话。
——如今的皇后,便是将来的太后;
——让将来的太后有一个做丞相的弟弟,恐窦氏复为吕氏。
仍旧是那句:恐复为吕氏。
人们常说,岁月总是能冲淡一些东西。
此事自然也不例外。
随着时间的推移,吕氏外戚对汉家君臣、对汉家朝堂造成的阴影,必然会一点点淡退,直到人们完全记不清开国初期,曾有这样一大家子逆贼,用自己的一举一动告诉天下人:外戚擅权,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
但至少现在,吕氏乱权的后遗症,依旧是存在于汉家的政治大环境之中。
大约十年前,当今天子胜得立为太子储君,坊间可谓是一片哗然。
——凭什么?!
先孝景皇帝虽无嫡子,但庶子们也都是长幼有序,按照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原则,本该是皇长子刘荣承继大统!
就算刘荣有一些不可言说的缺陷,那也应该是顺位替换,老二刘德、老三刘淤,乃至于老四刘余、老五刘非等等;
怎么都轮不到老九刘胜啊?
而在当时,先孝景皇帝刘启,对外放出了这样一个非正式结论。
——皇四子刘余、皇五子刘非、皇六子刘发、皇七子刘彭祖、皇八子刘端,皆朕爱子;
只此五子,或口吃不能人言,或喜武以至痴狂,或怯懦不敢示人,或心性轻浮难重,或身患难言之疾。
——皇长子刘荣、皇次子刘德、皇三子刘淤,皆可继宗庙;
奈何乃母粟氏奸诈,即立,恐复为吕氏。
还是那句老生常谈的:恐复为吕氏。
毫不夸张的说,即便是到了现在,即便是到了吕氏外戚消失在人世间后,又过了三十多年的现在,恐复为吕氏这五个字,仍旧具有极大的杀伤力。
杀伤力多大?
如果外戚是蛇,那‘恐复为吕氏’便是雄黄!
只要沾上了,那别说能不能活着了,就算是死了,都很难保留一个体面的死相。
而现在,窦婴似乎就要沾染上这外戚群体壁纸为恐怖的‘恐复为吕氏’五个字了。
其实,原本也还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刘胜问出那声‘君侯吕氏呼’,当然不是想映射什么,而是希望通过这直指灵魂深处的质问,来唤醒窦婴心中的恐惧。
刘胜是想提醒窦婴:别忘了你是外戚,别忘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但当窦婴满怀着对过往这些年的不甘和埋怨,从书房一处暗格中,掏出那封印有传国玉玺的米白色绢布时,一切,似乎都已经不可挽回了······
·
“先帝遗诏?”
“先帝因何事,留遗诏与魏其侯?”
长乐宫,长信殿。
几乎是在‘先帝遗诏’四个字响起的一瞬间,宫人们便无一例外的深深底下头,有些胆小的甚至闭上了双眼。
靠近殿门处的几人,更是冒着可能被治罪打板子的风险,悄摸退到了殿外,以免自己听到些可能有损身家性命的敏感话题。
而在御榻之上,听闻窦太后这略带惊诧的询问,刘胜只面色古怪的缓缓一点头。
“确实是先皇遗诏。”
“——至少印玺齐备。”
“据廷尉说:魏其侯对廷尉捉拿灌夫一事极为不满,见廷尉手持天子节,便满含盛怒的取出了那封遗诏。”壹趣妏敩
“遗诏之上,也并没有写明具体的事,只有一句:事有轻重缓急,许魏其侯窦婴便宜行事。”
“倒是未曾想:魏其侯这‘便宜行事’的特权、殊荣,竟是用在了天使当面,用在了那莽夫灌夫身上······”
以基本还算客观的角度描述完事态经过,刘胜便含笑稍低下头,静静等候起了祖母窦太皇太后的反应。
而窦太皇太后接下来的一系列反应,也完全没有出乎刘胜的预料。
“而后呢?”
“而后如何呢?”
“窦婴何在?”
“廷尉何在?”
“——见到先皇遗诏,廷尉不敢怠慢,即刻遣人入宫禀奏,孙儿便召回了廷尉,顺便将那封遗诏扣下了。”
“——此刻,廷尉当已回了官署,魏其侯,亦尚于侯府之中。”
听到窦婴没事,窦太后先是暗松了口气,面上愁色却也没淡多少;
听到刘胜说这件事已经被压了下来,遗诏也被取了回来,窦太皇太后又开始伸出手一阵摸索。
待那封遗诏被刘胜轻轻塞入手中,窦太后才总算是稍稍安心了些。
“呼······”
···
“皇帝,打算如何处置魏其侯?”
意味深长的一问,却只引得刘胜摇头一笑,满是轻松道:“皇祖母这说的什么话?”
“先皇许魏其侯便宜行事,又有诏书为依凭,孙儿自当谨尊先皇旨意,许魏其侯任性一回。”
“只是那灌夫,实在是罪孽深重,又于颍川为祸地方多年。”
“——魏其侯保灌夫一时,却终也保不下灌夫一世。”
“只怕到时,灌夫再下狱,若魏其侯又要跳出来耍酒疯,孙儿,可就有些难办了啊······”
略带无奈的说着,便见刘胜又赶忙发出一声强笑。
“不过也没什么。”
“——魏其侯再怎么说,也是家人嘛。”
“家人任性些,总还是可以理解的。”
“若连家人偶尔的任性都不能容忍,那孙儿即便是加了冠、亲了政,怕也是要辜负皇祖母和先帝的殷殷期盼?”
听着刘胜这一番似是自问自答,又像是南辕北辙的话语,窦太皇太后面上呆滞之色愈甚;
只是手上那纸绢布,被窦太皇太后攥的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夏雀啊~”
···
“去;”
“把窦婴那混账,给我叫来。”
···
“别来长乐。”
“我,就在窦氏宗祠,等那欺师灭祖的混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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